上清皇城含嘉宮。
頤風園內已是一片春色,濃綠的冬青換上了女敕女敕的芽綠,鯉魚池的水也漸漸化開了,只有幾塊薄薄的浮冰還在春日間掙扎。
楚翊瑄一襲淺綠色的常服,寬袍緩帶顯得他很是羸弱蒼白。他跪坐在觀景游廊的一方棋盤之前,一手執白子,一手執黑子博弈。縱橫之間已然擺滿了棋子,黑白弈棋已然進入膠著狀態。
蘇瑾垂首站在觀景游廊之下的不遠,垂首恭正地站立著。他目光陰冷如寒冬臘月的夜風,仿佛心事重重。
「孩子……生下來了嗎?」終于,楚翊瑄喪失了博弈的興趣,呼啦一聲擲下棋子,冷冷地轉過臉,陰郁的目光卻隱約可見一絲慌亂,幾絲焦慮。
「回主子的話,請您盡管放心。奴才買通了順貞門的侍衛,將個產婆子帶去針工所了。」蘇瑾走近楚翊瑄,半俯子壓低聲音道,「沈姑娘身子一直康健,不會有事。」
楚翊瑄微微轉過臉,表情略是輕了一輕。他定了一定,又道︰「你辦事,我是放心的。只是,貞兒……貞兒誕下孩兒……她是沒名沒分,孩子……該怎麼辦?」
一向伶牙俐齒的楚翊瑄竟連句整話都說不完全——是啊,得知沈貞兒有了身孕,楚翊瑄除卻驚喜便是極大地恐懼。沈貞兒現在無名無分,更是負罪的宮人,身在掖庭局。若人知道了,嘴快貪功的,跑去皇帝面前說了,沈貞兒定是沒命的,說不定還會連累父王,連累太子一族。可是,貞兒有了自己的骨血,一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是自己第一個孩兒……可她……可她連侍妾都算不上……
楚翊瑄想到這里。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忽然,一個小太監急急跑了進來,褲腳沾得全是黃泥,顯然是從小路偷溜過來的。他遙遙看見楚翊瑄主僕。忙碎步跑進,打千行禮道︰「奴才水生請長孫殿下安!」
「起來吧。」楚翊瑄冷冷回臉,覺得這個太監甚是面善,忽想起他是掖庭局針工所的小太監趙水生,曾經托他給貞兒送過冬日的衣物和火炭。想到貞兒往後還得托他照顧,楚翊瑄硬憋出一副微笑道,「是趙公公啊!」
趙水生听他認出了自己,自覺得意,忙笑應道︰「奴才這麼個沒名沒臉的,長孫殿下還惦記著!」說著。他想起了正事,連忙壓低聲音道,「殿下,徐公公叫我過來給您道喜了,貞兒姑娘生了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娃兒!母子平安!」
「真的?」楚翊瑄喜上眉梢。登時樂得從游廊一躍而起,盤延臉孔甚久的陰郁被歡喜一掃而散,但這僅僅如回光返照般僅僅持續了一瞬,楚翊瑄立時又憂心了起來,頭上已然隱約滲出了冷汗。
雖說長子出生,但這孩子的生母是個沒名沒分的戴罪宮人!若是在宮外,也許能遮掩過去。可如今身在上清皇城之內,耳目遍布,如何能平安無事?
「奴才也給主子道喜了。」蘇瑾低沉的聲音忽然打斷了楚翊瑄的思緒,皇長孫倏然回頭死盯著親信——只見他若有深意地回望自己。楚翊瑄回過神來,再次展顏笑道︰「母子平安,這便是大大的好消息。蘇瑾。去拿銀子大大賞過。記住,見者有份!」
蘇瑾明白他的意思,頷首道︰「奴才知道了。」一語答畢,他又轉向趙水生道,「趙公公請隨我去領賞。」
這些人。一個留不得。
楚翊瑄眼中寒意忽閃。他回到棋盤之間,縱橫間已然布滿了黑白子——子子之間皆是皇長孫的獨運匠心。天下間,朝野間,哪一個不近是他的棋盤?他玩弄權術,他步步上位,重回到這大燮帝國的權利中心。他不會再允許自己的失敗,哪怕是小小的錯誤……
不知何時,蘇瑾冰著臉回來了。
「事情辦妥了?」楚翊瑄冷冷發問。
「奴才已然打點過了。」蘇瑾淡淡回答,臉上絲毫沒有輕松,「主子,奴才有句掉腦袋的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楚翊瑄抬起眼楮一角,陰陰地哼笑一聲︰「掉腦袋的話?你何止說過一句?得了吧,不在乎這麼一句了。說吧。」
蘇瑾听他語氣中頗有失了耐心之意,便上前輕聲說道︰「為今之計,只有動手了。」
「動手?」楚翊瑄故作听不懂,斜睨他道,「動什麼手?」
「主子便不必打啞謎了。」蘇瑾急道,「事情再拖不得了,貞兒姑娘產子之事,聖上遲早會知道!瞞得過滿月,瞞不住百天,一旦被發現了,不僅貞兒姑娘會送了命,您,還有太子殿下,還有一大群人,都會被卷進去——聖上的性子您還不知道麼?況且,聖上早先失寵,不就是因為十五爺生母的事?」
這些楚翊瑄怎麼會不明白?若要行事,且要天時地利人和。現在三個條件,他楚翊瑄一個也不具備。他故作冷靜,轉臉看著蘇瑾,沉吟道︰「事若不成,更是害了大家。不如靜觀其變。」
蘇瑾眼中冷光一閃,聚集成冰冷的殺機︰「如今聖上纏綿病榻,倒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主子您仔細想想,聖上的龍驤殿,可是殺機四伏!」
「龍驤殿的那群宮女早就不堪凌辱,早就動了弒君的心思。」楚翊瑄冷笑一聲,「這些宮女早就動手了,只是苦于沒有機會!」
「德貴妃就是機會!」蘇瑾步步緊逼道,「原純公主本不願入宮侍奉,一直恨著皇上,如今雖晉了貴妃娘娘,只怕是還有余恨,否則不會一直冷冰冰的。貴妃娘娘每日貼身伺候,大可以帶這些宮女進去……到時候……」
「到時候……我們大可以以護駕之名,進宮剿滅所有人……」楚翊瑄低低說道,聲音充滿了陰狠。
「不,主子,我們不能帶兵。否則會留下禍根!」蘇瑾眉毛一挑,眼中熠熠閃爍火光,他聲音嘶嘶厲厲,好似盤旋在地的毒蛇,「我們大可將消息賣給太子殿下……叫他帶勤王!」
楚翊瑄一怔,會心之後旋即大笑道︰「果真是妙計!事成之後,大事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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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兒每日圈在平梁王府,起初幾日還能安心讀書,再過幾日便呆不住了。葉兒比她更呆不住,整日里喊著煩死了,要出去之類的話。珠兒被她慫恿著,實在拗不過,報了海榮想要出門,不想這位平梁大公子竟不許她們出門。
平梁王府的後花園就那麼大點地方,每天溜達也總有煩的時候。葉兒耐性最是差,一早喊著煩了。紅蕊身子弱,換了地方又水土不服,一直病著。珠兒沒事做的時候,這便跟阿珈姑姑學起了女紅。
「你們听說了嗎?昨個兒長安傳了聖旨,說皇上病重,召咱們王爺回長安呢!」今兒幾個女孩子又擠在一起做女紅,寶蝶一面穿針引線一面說道,「看來皇上病得重呢。」
珠兒不懂朝事,只是听著她們說,葉兒听了道︰「若是病得重了,叫平梁王爺能頂什麼用?王爺又不是大夫!」
「這你就不懂啦!」寶蝶神秘地眨眨眼,「要召王爺回去,怕太子位子坐不穩呢!」
珠兒忽隱隱覺得不大妙。
太子,太子會不會召王爺回去呢?珠兒忽然想起了楚彥熙,已經好久沒有王爺的消息了。她寄出去的信件,一封回信都沒有收到。倒是謝孤鴻每過七八天會給她來一封信,信上雖未寫明他身在何處,封泥卻是他行空劍派的——謝大哥大概回太行山去了吧!
想起謝孤鴻灑月兌孤高的樣子,珠兒不由會心一笑,謝大哥不需要她擔心,不管怎麼樣,他都能頑強的活下去——可是王爺呢?皇上如果這個時候駕崩,太子即位,對王爺是大大不利——身在雲州的王爺,只怕一輩子只能在雲州那種蠻荒之地鎮守邊疆一生了。她忽想起蘇蘭甄跟她說過的話,她說如果自己能進宮,若能得寵,替王爺說幾句話,能讓王爺離開那種鬼地方。原純不就是證明嗎?大燮的鐵騎燃起瀚州的戰火,蘭夏作為戰敗部族,一直是負罪的奴隸,比華族人地位低了一大截子。極北叛亂,蘭夏王作為同謀之一,更是成了朝廷欽犯,一直被通緝且追殺——但原純一句話,竟讓楚凌曦赦了蘭夏王的罪冊封他金冊讓他統治草原,還讓蘭夏人再次回歸家園……
原純可以,自己為什麼不可以?
珠兒若有所思,忽然手上吃痛,縴縴指尖被針刺破,登時血珠染了絹子上的杜鵑鳥點點,若似杜鵑啼血。珠兒吃痛,悶叫一聲,繡花的繃子掉在地上。
「小姐,您怎麼了?」素衣一驚,跑過去看,見是被針刺到了,略是心疼地嗔怪著,「唉,這樣不小心呢!素衣給您吹吹!」說著,抓起珠兒的手指呵氣吹著。
「小姐是想什麼事了吧?」寶蝶笑道,「不過也難怪,才學幾日呢,我起先學刺繡的時候,也常常扎手呢!可疼麼?我去給小姐拿藥膏!」
珠兒意識到自己失神了,臉略是一紅,轉而又笑道︰「哪里有那樣嬌氣呢。我吸一吸就好了。」珠兒自己抬起手指輕吸一口,嘴里頓時生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做女紅的時候,不論扎手還是掉繃子,華族人皆以為是不祥之兆。珠兒雖不迷信華族這等凶兆,卻也隱隱覺得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