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亮不久,山里寒氣未退,整個山里都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雖是夏末,但上山的幾個獵戶還是穿著厚厚的皮褂。
霧氣很濃,肉眼根本看不清路。一般情況下,很少有獵戶願意清早上山,一方面冷得很,獵物也很少出來,另一方面看不見,萬一遭著大點的虎啊狼啊什麼的,那就不得了。
獵戶們一邊拿著柴刀看著腳下茂密的灌木,一邊大聲叫喊李叔的名字,但半個時辰過去了,人們的嗓子都喊啞了,霧氣也開始漸漸消散,也沒听見李叔的回聲。
又走了大概小半個時辰,太陽已經升的老高了,那些個年輕人覺得有些熱的慌,便都把皮褂子給解了開,就在這時,忽獵戶中不知有誰「噓」了一聲,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
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人打著手勢指著不遠處一個小窪地,人們輕手輕腳地撥了撥眼前的雜草樹枝探頭一看,不由齊齊吸了口涼氣,整個身子像是掉進了冰窖。
「是李叔嗎?」一個年輕的獵戶全身顫抖地打著手勢問道。
許久才見一個年紀稍長的漢子咬著牙關點了點頭,那漢子想了會打了個手勢,讓兩個人偷偷下了山去,剩下幾個人則是全身僵硬一動不動地看著下面。
只見那小窪地中,一個右腿斷掉、胸膛被啃得稀爛、面色黑、七竅流出黑色血液的漢子躺在那里,而旁邊,一個身姿曼妙,從全身蔓延出無數綠色枝條的女「人」正跪坐在一邊,將從她身上長出的那些枝條都伸到了那漢子身體里。山坳里不時有風刮過,更有遠處狼群的嚎叫,守在那里的幾個獵戶已經嚇得動彈不得。
許是感到有人注視,那女人忽然回過頭來。
而那幾個獵戶一驚之下也一下子跳了出來,「啊!」大叫一聲,便怔在當場「桑……桑娘……」
「妖怪啊!」一個膽小的獵戶扔下手中的柴刀往山下跑了去。
桑娘一見他們,臉色頓時大變,雪白的臉上瞬間閃過恐懼、擔心、驚慌各種神色,再看有人逃走,心下害怕,下意識地放出一根枝條纏住了那人,將他拽了回來,然而神色茫然,卻是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
就在這時,忽听不遠處有人群趕來,穿梭之間呼喊聲也越來越近。
「快!有妖怪!」
「快!大伙快上啊!」
「快!妖怪吃了李叔!快!」
……
桑娘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孱弱的身子也不抑止的顫抖起來,嘈雜的人聲中她清晰地听見自己相公那顫栗的聲音
「爹!」
「爹……」
「爹!……」
……
桑娘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想走,但她卻感覺自己被什麼凍在了原地,一動也動不了,她要離開,她不能讓相公看見自己這副樣子,她努力地掙扎使自己站起來,然而似乎是徒勞的,她的力氣似乎被抽空了。
她絕望地望著人聲傳來的地方,連有人砍斷了她纏住膽小的獵戶的脖子的枝條都沒有現,而被柴刀砍斷的地方則汩汩地流淌著綠色的似血液般的液體。
「就在前面,大家快點!」
「快!」
……
激沸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有人手拿柴刀、有人手持木棍,更有甚者拿著射殺野物的弓箭,然而大家無一例外的都睜大了眼楮,嘴巴也大張著。
「桑……桑娘……」也不知道誰小聲地呢喃了一句。
「娘子……」李天賜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不知道還算不算人的女子,只見她雙目流淚,身上延伸出無數條閃爍著瑩瑩綠光的枝條,密集的枝條緊緊地包裹著一個殘破的人形。
「爹!」
「誒,天賜……」有人急忙叫了一聲,「她是妖怪啊!」
李天賜根本不管別人說什麼,大叫一聲,就沖了下去,跪倒在李叔的跟前。
「爹!」
他睚眥欲裂,秀氣的臉上滿是陰郁,顯得十分猙獰。
「相……相公……」桑娘無意識地喃語道。
听到桑娘低低地呼喚,李天賜忽然抬起來頭,看著桑娘半身的樹枝,原本溫柔的雙目一下子惡狠狠地瞪著她。桑娘一愣,不由自主地向後一退。
就在這時,李天賜忽然站起來大吼一聲,沖上半高的土坡,從一個獵戶手中奪下一把柴刀就又跳了下去,快步走到李叔身邊,跪下就用柴刀使勁砍著纏繞李叔的藤枝。
桑娘一見頓時臉色一白,急急說道︰「不能砍!」
李天賜更是悲憤欲絕,也不與她說話,操起柴刀,更加有力更加快速砍了下去。
「不能砍!」桑娘無力地呼喊道,隨即雙手在身前一按,更多地枝條纏上了李叔的身軀,密集的枝條上綠光也更盛。
「啊!」李天賜幾欲狂地大叫,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更加瘋狂地砍向纏繞著他爹身體的枝條。然而不論他有多用力,有多快,李叔身上的枝條還是漸漸增多。
李天賜倏地抬起頭,盯著桑娘半響,忽然站起身舉起砍刀向桑娘劈去。
桑娘整個人都愣在了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昔日恩愛的丈夫如今舉著柴刀揮向自己,「啊!」桑娘吃痛,低低一呼,隨即不置信地看著眼拿著柴刀前面無表情的丈夫,
「相……相公,你……你要殺了我?」還未說完,已然泣不成聲。
李天賜依舊面無表情,盯著妻子無助的表情不見一絲波動,許久,才從唇邊吐出一個詞
「妖怪!」
桑娘一听,頓時全身一顫。
「妖怪,把我爹放開!」說完拔出嵌在桑娘肩膀上的柴刀又舉了起來。
桑娘趕緊分出幾根枝條阻攔李天賜,但又擔心傷者他,只是讓枝條阻止他靠近自己,而她自己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隱隱泛出一股青色,肩頭被李天賜砍到的地方則流出紅色的血液,而身體的其他部位卻源源不斷地向纏著李叔的枝條輸送著瑩瑩綠光。
「大伙們都上啊!殺了這個妖怪!」不知有誰喊了一句,原本愣住一邊的人群瞬間騷動起來,紛紛舉起手指的武器沖下來土坡向桑娘襲來。
「為李叔報仇,殺了這個妖怪!」
「殺了她!」
……
人人都叫囂著,桑娘無力地解釋,
「我沒有,我沒有殺害公公!」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求求你們,相信我!我真的沒有!」
……
沒有人理她說什麼,大家都舉著手中的棍棒砸向圍繞身邊阻攔他們前進的枝條。
「我真的沒有……我是救他啊!」桑娘看著身周平日言笑晏晏的大家,心中滿是絕望。
「那桑娘是真的殺了李叔?」青衣似有疑問般看向族長。
「唉,」雙鬢半白的族長重重地嘆了口氣,「惜當時我們都沒有相信她,後來又生了一件事,才……唉……」
青衣卻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不是你們不相信她,只是因為她是妖怪,你們害怕她。哪怕她平日再怎麼像人,再怎麼善良,你們已經容不下她。
非我族類,其心必誅。
怕的不是妖怪,而是人心。
「後來……」
後來,桑娘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阻攔他們的枝條也變得無力,然而自始至終,桑娘卻沒有傷到其中任何一人,不過惜,當時也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一點。
由于桑娘妖力漸弱,纏繞李叔的藤枝也被撕開了一部分,天賜迅速撲了過去,只見李叔原本硬朗堅實的胸膛此刻赫然血肉模糊,斷裂的肋骨直剌剌橫著那里。
一部分人迅速圍過去,幫忙把剩余的藤枝砍斷,桑娘雙目垂淚,然而已經無力阻止。越來越多的藤枝被清理開,圍觀的人們已經不忍直視。
「相公……」桑娘乞求地看向天賜。
「天賜,你快回家看看啊!李嬸出事了!她中邪了!全身都是樹枝!」遠處,不知是誰在大聲吶喊,又似乎是害怕,不敢靠得太近。
「娘!」桑娘焦急地看向村莊的方向,自己妖力減弱,維持婆婆生命的力量自然減少,再這樣下去,與鬼差換來的陽間時日很快就會消失。
「妖怪!」李天賜忽然從喉嚨里吐出一個詞,雙目已經變得通紅。
「妖怪,我要殺了你!」忽然,李天賜大吼一聲又沖了上去,舉起柴刀又向桑娘砍去。
桑娘一驚,下意識地一攔,李天賜于是一下子倒飛了出去。
「相公,你沒事吧?」桑娘嚇了一跳,連連問道。
「呵呵,」李天賜忽然一笑,「我沒事?沒事?你殺了我爹,又害死我娘,你問我有沒有事?呵呵,我當初真是瞎了眼,竟然把妖怪娶進了門,爹,娘,是我害了你們啊!」李天賜一下子萎頓在地,雙手抓進地里,仰頭大喊,愧疚的淚水從臉盤滾落。
桑娘卻是如遭雷劈。
「你我當初山盟海誓,舉案齊眉,你說你這輩子做的最好的事便是娶了我,如今你卻是後悔了,後悔了。」桑娘心如刀割般疼痛,「我是妖怪,我從未傷害我任何人,我孝敬公婆,伺候相公,我對你一心一意,爹和娘不是我殺的!」桑娘絕望地辯解。
沒有人听她說什麼,大家都在急著怎麼殺了她。
「火油,誰有火油!燒死她!」也不知道誰喊一句。
「對,樹木都怕火燒,她是個樹妖,肯定也怕火!」
「快!」
……
轉瞬間,粘稠的火油便將低窪的地面鋪了一層,人們抬出被搶出的李叔的尸體,迅速退回坡上。
桑娘一動不動,任憑黑色的液體爬滿腳踝、沾滿衣裙。
「點火!」
眨眼之間,數根火箭疾射而下,火苗「唰」地一聲就升了起來。
桑娘還是沒動,滾燙的火焰舌忝舐著她的身體,她很疼,但沒有她心疼,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坡上和眾人一起看著自己被火燒的相公,心中一片淒涼,
「你也希望我死麼?」桑娘淒笑著呢喃道。
忽然燃燒地火苗一下子「 啪」作響,瞬間爬至一人多高,有女子低低的聲音傳出,如泣如訴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選擇《詩經?邶風?擊鼓》)
「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會思念我?」
高揚的火焰沒多久就自己滅掉了,眾人湊近一看,只見窪地只剩一截燒黑的枯木,再也不見桑娘身影。
「那麼桑娘就這麼被燒死了?」青衣微微蹙了蹙眉,能在兩年間以人身伏居人世,並以妖力救人,只依靠每月十五吸食月華保存妖力,不管怎麼說修為至少過了五百年,且草木類靈怪更是難得,其修為到這個地步至少需要八百年,怎麼能就這麼被人類的火油燒死?
「唉,身體是燒沒了,但魂魄好像沒有。」族長講到此處已然十分感慨。
「哦?這又作何說法?」青衣忽然想到他們村莊外部的驚魂陣。
「唉,造孽啊,也是巧啊,我們剛剛回到村里,忽然就從村外來了一位大師。」
「大師?」青衣忽然有點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