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時行將自己鎖在小院子里逗弄著一只通體黑色的九宮鳥,那只鳥兒的黑色尾羽里摻雜著綠色。從喉頭至前頸中卻是帶著紫色,隱隱看去,月復部帶著藍紫銅色,月復中央和尾下覆羽羽端具狹窄白色羽緣,它的爪子上縛著一條細細的金鏈子,九宮鳥的喙不住地開合,吐出的音較為古怪,然而細細听來,卻是在吟著一首詩︰「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塵。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屏。」
循環往復,詩尾連著詩頭,一刻都沒有停止。
「阿九,你是不是也在想著綠珠,所以才會這般一刻不消停吟著她作的詩?」謝時行伸出手模了模九宮鳥身上的羽毛,順滑如一匹上好的絲綢,阿九伸過喙,輕輕地啄了啄他的手,然後房間里便出現了「綠珠綠珠綠珠」的聲音。
謝時行在阿九的碗口中撒了一把米粒,思緒卻是飄散到了遠處。
近日以來謝府倒是發生了許多的事,一脈單傳的他忽然之間多了一個「哥哥」出來,真是可喜可賀,爹爹的愁眉苦臉終于能雨過天晴了,然而,娘親卻是日日以淚洗面。謝時行往另一個碗口添了些水︰「阿九,時至今日,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其實在爹爹的心中,誰是他的兒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可以為謝氏延續香火。阿九,難道傳宗接代就真的這般重要嗎?」
阿九只是啄食著碗中的米粒,來不及回答謝時行的疑惑。
對著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他連著打探的心思都沒有,東廂已經為了迎接這個謝氏未來的主子都鬧翻了天,可是,在他這一邊,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謝時行還是該吃的吃飯,該玩的時候玩,只是,沒有如以往般胡鬧去醉里夢鄉。爹爹倒是對著他和顏悅色了起來,什麼苛責的話都不曾再說,想來應該是完全放棄他了吧?
謝時行自嘲地笑了笑,原來他也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工具。謝時行轉身去了書房,走到案幾便,拿起擱在硯台之上的狼毫筆,舌忝了一筆墨汁,專心在宣紙上畫起來,一筆一畫,極盡心思,不多時,一個女子靈動的背影便流瀉在紙上,軟煙羅衫子拖在地面之上,一柄團扇若隱若現,女子微微轉過頭,只現出了微微上吊的眼尾,然而,就單單是看著那弧度美好的頸子,便覺著是一位絕世佳人。一只蝴蝶撲著翅膀,半圍著女子打圈,她的腳邊盛開著錦簇的花團。
花須柳眼渾無賴;落絮游絲亦友情。略微一沉吟,謝時行便提腕在畫卷便寫下著這麼一句詩。
綠珠,綠珠,謝時行在心中念著這兩個字,這段時日來,他心中想的多些的,反而是那個眉目細長的女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麼邪,竟然會對著那個一不妖嬈多姿二不體貼溫柔的女人這樣上了心,就算是某一天太醫聞著自己那一套衣服上的燻香味皺起眉頭,疑慮重重時,自己也是隨意找了個借口便打發過去了,雖然他是整個五蘊城公認的酒囊飯袋紈褲子弟,然而太醫口中的那一番話,他卻還是听得懂的,再加上之前綠珠看似隨口對著自己說喜歡這個香囊,每每自己去了他的綠蕪閣,她總是要聞上一番香囊才會在臉上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現在,把所有線索都串聯在了一起,他倒是有些明白了七八分,然而,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卻是怎麼都不舍得去戳穿它,寧願這輩子就這般了,也不樂意听見她親口承認這一事,更不願意自己的爹爹娘親跑去找她的麻煩。院中所有的姬妾都被自己遣送走了,連著明媒正娶的妻子也領了一份休書,歡歡喜喜地去尋找自己的良人,只余下自己每一天每一天,看著庭院上方四四方方的天空,一復一日,有時,他會去醉里夢鄉靜靜地坐在水榭之下,听綠珠撫一曲琴,他並不在乎世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甚至,他連著綠珠的目光都不甚在意,他只是在意謝氏和綠珠之間究竟有著怎生的過往,竟能夠讓這麼一個女子甘心在醉里夢鄉接受這般多男子隱晦而放縱的目光,悲涼的是,即使他這「病」好了又能怎麼樣,綠珠只是綠珠,並不會在她名字前冠上「謝」這一姓氏,一想到這里,他便心如刀割,而面上卻是淡淡的,什麼都不表現出來,前幾日,娘親倒是來了這院落中坐了一會兒,無非便是幾句「會好起來的」罷了,更多的,則是對著他同父異母的謝沛杰的擔憂,哈,這些對于他而言,不過是身外之物,謝氏,謝氏,與他又有什麼關聯呢,他不過是恰好頂著這個姓氏出生在此處罷了。
謝時行將時光過得漫不經心的,對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謝府中的僕人甚至有意無意便會忘記了這個原來的謝公子,轉而都去恭維謝沛杰謝二公子。
謝沛杰卻是無意拿捏著自己的身份融入他們所謂的「圈子」中,仍就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並沒有因為住進了謝府而變了往日的習慣。
這日,謝沛杰將自己鎖在自己的屋子中,從懷中掏出一把古舊的桃木梳,棕色的,斷了三根梳齒,上方刻了一行清秀的字跡,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娘親,現今你可曾在天上看著我?這個讓你恨了一輩子的男人終于承認了我的身份,認祖歸宗,然而,這于你于我還有什麼意義呢?你還是無法被迎入謝家的祠堂,一個人孤零零在墳包上日曬雨淋,我也不過是因為謝家嫡出的公子不能續香火才被迎入罷了。
謝沛杰盯著手中的斷齒桃木梳,呆呆地坐在檀香木椅子上,爐子上的線香兀自燃著,吐出一截一截的余灰,散落在周身,似是歲月的痕跡。
年輕的男子枯坐到夕陽落下時,只是吐出了一口濁氣,然後在丫鬟指引下,整理了一番衣衫,便走到外頭,與「爹爹」和「娘親」一道用餐。
雪媚館成了另一處醉里夢鄉中僻靜之所,原先綠綺在梁柱上懸上三尺白綾的場景素素並沒有親眼見到過,只听得幾個女子在閑暇嘮嗑時听來些只言片語,听說她的脖子上勒出了一圈紫青色,喉頭舌骨骨折,死相可怖,然而,當她看見小蠻平平靜靜地躺在床上時,卻覺得並沒有那些人描述地那般慘烈,她的睡容安詳,連著雙手都是規規整整地疊交在胸口的,只是臉色蒼白了些,嘴唇略微失了點血色,比起往日在蓮台上的千姿百媚的樣子,更算得上是一支亭亭玉立不蔓不枝的荷花,將一切腐爛的泥巴踩在腳底下,她就是這般干干淨淨帶著對女兒無盡的思戀去的,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玷污她的魂靈。
素素在她的床頭坐了很久,晚霞一點一點地散去,月輪一點一點地在夜幕中散著清輝,星子也是柔和地眨著眼楮,一切都是美好的樣子,素素靠著雕刻著並蒂蓮花的床柱子,一點一點地講著關于她女兒的故事,她想,小蠻這麼愛她,肯定希望听到沒有她在身邊的那些場景。
「小蠻,踏過奈何橋的時候,記得一定要將孟婆湯喝得一滴不剩,雖然,那個味道並不好受,但是,畢竟良藥苦口。」素素再一次替小蠻攏了攏發梢,便將白布籠上了她的面頰。
曾經多少男子願意為了她散盡千金,然而佳人變成一捧黃土時,卻連著一個吊唁的人都看不見,小蠻出葬的那一天,只有綠珠陪著素素在她的墳頭點了些香燭,灑了些紙幣。
臨去的時候,卻是看到了江昃抱著孩子慢慢地沿著小路走上來,一步一步的,步履沉重。
素素與他擦身而過,如同兩個並不相識的人,不管在他心中小蠻擁有著什麼樣的地方,卻終也是無用了,伊人已逝,曾經夢中的良人心中那一塊虛幻的位子佔了又有什麼意義?素素取下鬢邊的白色小花,一陣風貼著她的身子而過,她緩緩地松了手,看著小白花隨風而去,放飛的還有她那一顆還曾有些柔軟的心髒。
晚上,蘇墨卿在雪媚館找到素素時,後者只是直直地坐在微涼的夜色中,身上,開著一朵垂絲海棠,嬌艷欲滴,襯得她的臉色越發地蒼白。
「我還以為找到的是一個一次又一次彈著安魂曲的白素素。」蘇墨卿坐在旁邊的石凳子上,手上卻是握著一支玉屏簫。
「小蠻去地很安詳,完完全全都看不出這是一個將三尺白綾繞在脖子上的人。」素素只是盯著開得爛漫的垂絲海棠,第一次見到小蠻時,也是在這一株花樹之下,她義正言辭地將江昃罵的狗血淋頭,然而看著她的眼神卻是含著愛意的,她的手還有著溫度,她對人世還有眷戀。
「誰?」蘇墨卿的眼楮盯著東南方的暗影處。
素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短小精悍的男子緩緩地從陰影中步出,是岳老三,耷拉著雙肩。
「我只是怕她一個人害怕,想來陪陪她,畢竟,生前圍在她身邊的男子數不勝數,我怕她不習慣這般的清冷。」岳老三局促地扭動著雙手。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虔誠的靈魂,忽的,素素便想起了葉芝的《當你老了》,她拉了拉蘇墨卿的衣袖︰「岳老三,你來雪媚館,或許小蠻心中是開心的,我們便先走了。」
素素快走到院子門口時,才轉過頭來看了一眼憔悴不堪的男子︰「岳老三,倘若可以的,就不要再做這些殘害無辜女子的勾當了吧。」
「你放心,上一次小蠻指責我的時候,我便在心中發誓,就算是以後沿街討飯,也絕對不再這樣了。」
「我不殺伯夷,伯夷卻因我而死,」素素輕輕地吐出了胸口中積壓著的濁氣,「墨卿,這一輩子,我恐怕是要下阿鼻地獄的。」
「素素,下地獄的人何其多,你只是被逼無奈。」更何況,就算是下阿鼻地獄,我也會陪著你。蘇墨卿在心中默默地吐出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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