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哨、紙鳶、昆侖奴面具一一在眼前閃過,當素素看到那枚黑底金邊的昆侖奴面具時,素素的腦海中忽然想起了前世看了一次又一次的《大明宮詞》,當年的小太平便是被在面具之下的薛紹給吸引住,此後便糾纏出了血色的桃花。太平公主在一張一張昆侖奴面具下翻找著她的韋姐姐,卻讓薛紹的猝不及防地進駐了自己的心,卻忘了揭下覆蓋在臉上的昆侖奴面具後,人們往往會戴起與生俱來的另一張面孔,和這個世界做著周旋,覆在面皮之上的假面早已與真實的血肉連成一片,分不出彼此。
薛紹終究還是戴上了他被揭下的昆侖奴面具,消失在上元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消失在了太平的視線中,很久很久以後,太平那略帶著滄桑的嗓音飄在她的耳邊︰「薛紹,今天不是你的祭日,也不是你的生日,今天什麼日子都不是,我只是想你了!…你在做什麼?是在和慧娘同歌長相守嗎?我打擾你們了,我很寂寞,受不了沒有你的日子,我不再是那個嬌憨任性的女孩子了,不再會為一張打動人心的臉而傾其所有。我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我真切地懷念初見你時的感覺,就像懷念我曾經擁有的一筆精彩的財富……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是痛苦的,但卻優美。你教會了我感情,忠誠。我現在全部的期望就在來世。」
那一幀一幀的畫面竟然迢遞了數千年的光陰,一一展現在眼前,分毫不差,就算是摘下了臉上的面具又能如何?心上總歸是纏繞著一層厚厚的絲,怎麼撥也撥弄不開,窺不見一顆真心實意。李輕輕那一雙帶著無盡的情愫的眼楮浮現在自己面前,和畫面中的太平相互交映重疊,爹爹,薛紹在最後,還是愛上了一往情深的太平公主,那麼,你呢,這麼多日的耳鬢廝磨,你是否真的在心中為娘親留了一片位置?
素素忽然覺得陽光很刺眼,眼眶微微地疼,有什麼東西正在酵,想要呼應地心的引力掙月兌而出,肆意地流淌,于是,她便裝作享受陽光溫柔撫模的樣子,緊緊地閉住了眼楮,然後用力地去壓制這微酸微疼的感覺,卻是力不從心,眼皮的縫隙中還是有些溫溫潤潤的感覺。
蘇墨卿裝作莫不在意的樣子輕輕地掃視過了素素蜷曲白的指尖,和不住地撲騰著的睫毛,心中微微揪著,最後,只是化作了一聲無聲的嘆息,他俯身取出了茶具,在馬車中閑適地煮起了茶,茶香裊裊娜娜地飄散在馬車細微的空氣分子中,蘇墨卿打開精巧的鏤空雕花的蓋子,從寬肚器皿中一一取出蔥、姜、桔子皮、薄荷、棗和鹽等調料,然後放入釜中,耐心地攪動著,沫餑漸漸泛起,蘇墨卿取過滾燙的水壺,燙完茶盞之後,便均勻地舀起茶湯斟入兩碗茶盞中。『**言*情**』
好一會兒,素素才平息了內心的悲愴之感,押回了泛酸的淚水,她在一股夾雜著說不清味道的茶香味中緩緩地睜開眼楮,看著釜中一團灰糊糊的粘滯狀物什,客氣地搖了搖頭︰「墨卿,我不喜熟煮的茶湯。」
蘇墨卿被拂了面子也不惱,只是笑笑︰「素素,我們這叫做同分甘苦,雖然加了蔥、姜、桔子皮、薄荷、棗和鹽,其中的茶味被沖淡了不少,然而卻是別有一番其他的滋味,你不妨嘗試一下個中滋味。」說完便端起曜變茶盞遞給素素,茶盞內外壁黑釉上散布濃淡不一、大小不等的琉璃色斑點,光照之下,釉斑折射出暈狀的光斑,襯得他的手分外地溫潤如玉。
素素不好意思再推卻,總不能讓他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于是便伸手接過曜變茶盞,看了一眼五味雜陳的茶湯,啜了一口,含在嘴里,舌頭上下拍打了一下,茶水通過舌頭,緩緩擴展到舌苔,直接著刺激味蕾,夾雜在一塊的酸咸苦辣齊齊在舌尖迸,素素蹙著眉頭,只覺得渾身的冷汗從毛孔中冒了出來,只覺得一陣惡心,然而卻是無法當著蘇墨卿的面將含在口中的茶湯吐出來,于是便只能僵直著舌頭將它一口吞落到肚子里,卻不曾料到,後勁卻是無比地美妙,薄荷的清香從鼻翼中逃逸出來,舌尖泛著一絲絲幾不可查的甜味,在逃遁了苦澀與腥咸之後顯得格外綿長與珍貴。
「滋味如何?」蘇墨卿面不改色地啜了一口,喉結上下滑動,便咽了下去。
「就像是在黑暗中看見了一點渺茫的曙光。」素素笑了笑,便再含了一口茶湯在嘴巴里,慢慢地任由茶水自舌尖流到咽喉處,一點一點地蔓延過整個口腔,苦澀中泛著清涼的甜意,在漫天漫地的泛濫苦澀中格外地鮮明。素素一點一點地咽下了這口茶湯,臉上浮出笑意,蘇墨卿卻是捧著曜變茶盞,靠在坐墊之上,半闔著眼眸,享受似的一口一口喝著,渾然不覺茶湯中滾滾翻卷著的苦味與咸澀。
噠噠的馬蹄所到之處,便飛濺出被踩碎的花瓣,連著空氣都懸著莫名的清香。道路兩邊的青銅樹枝葉繁茂,皮青如翠,葉缺如花,妍華淨,葉生既婀娜,落葉更扶疏。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素素將手伸到簾子之外,一枚青銅葉子正在風中飄旋著,然後便安安靜靜地待在了她的手心中。青蔥色的葉脈,裂缺如花。
素素便隨手將它夾在了一本正在看的雜記中。
蘇墨卿卻是取出了一支玉屏簫,圓潤的手指搭在孔洞之上,貼在唇邊,曲調與《鳳凰台上憶吹簫》頗有些神似。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素素緩緩地念出李清照寫的同名詞曲,心中卻是沒有半分詞人當時的離愁別苦,倒是蘇墨卿的曲調隨著她吐出的詞一點一點變得哀婉,纏綿入股,將詞人那一刻的心境演繹到了極致。
到後來,卻是素素單手支著下巴,趴在小巧的三足案幾之上,另一只手隨著樂律拍打著節奏,心里一片閑適,素素的嘴角噙著一絲笑意,雙眼卻是滴流滴流地打量著一直將將吹奏著的蘇墨卿,後者卻是在她毫不設防的目光中微微岔了氣,一個高音因為氣息變緩而下降了八個調子,听著卻是毫不突兀。素素善意地吐了吐舌頭,便撤去了自己的目光,轉而打量起了車窗外的景色,還是一片茂盛的青銅樹,間或有幾只羽衣華麗的紅嘴綠觀音拍打著翅膀飛過,黑色羽冠和銀色耳斑,尾稍帶深紅色。
紅嘴綠觀音倒也不怕生,竟然收了翅膀,停在窗邊,歪著腦袋,眼珠子滴流滴流地轉著,盯著蘇墨卿看。漸漸的,飛過來的紅嘴綠觀音愈來愈多,但凡馬車上能落爪的地方都停滿了,望過去,竟是一片鮮艷的色澤,羽翼在陽光之下泛著流光溢彩。
「古有百鳥朝鳳,今有紅嘴綠觀音朝墨卿。」素素打趣地說了一句。
蘇墨卿放下手中的玉屏簫,往窗子外撒了一把果仁,紅嘴綠觀音「呼啦啦」地撲騰起翅膀追尋那些吃食而去。
蘇墨卿看著外面一閃即使卻又連綿不斷的青銅樹,思緒卻是飄到了那個下著雨的破廟之夜,那是素素和他的初見。自己一個小人兒,卻是故作鎮靜地看著破門而入橫刀而持的塵,說出了「我們並不想節外生枝,今晚過後,橋歸橋,路歸路,如何?」
那時,他身子還處在炙熱的疼痛中,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听見了她清凌凌的聲音,身上的灼熱之感便減輕了不少,仿佛是抹上了良藥似的,腦子恢復了清明,連帶著嗓子都能吐出一個簡單的音節。
廟外是潑天的大雨,他抬起一雙眼,想要看一看眼前的女孩子,卻沒有想到竟然比自己的年紀還要小,雖然衣衫上沾染了污跡,一眼掃過去,卻是能看出那是用上好的綾羅綢緞織就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雖然有些隱隱的害怕,卻異常地堅定,把一顆無比珍貴的九轉金丹就這樣給了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自己,那一刻,他忽然覺得,其實人間並非是自己眼中那骯髒不堪的樣子,雖然親近一如自己的爹爹,因為害怕自己會威脅到他的權柄,而不惜下毒手,但也有素素這樣純善之人,那一刻,他便想著,要好好保護這個女孩子,而這個誓言卻是在下一刻被打破了,師尊——彼時的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