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在丫鬟的指引下來到了自己曾經住的鎏金閣,入眼的熟悉的擺設,梨花木的床板,紫色的垂幔,一支紅色的梅花被精巧插在掐絲的瓷瓶中,擺在木質的窗欞旁邊,薰籠里絲絲冒著精細的薄煙,就連案幾之上擱著的那梅花糕點都不曾變動過,七個小方塊整整齊齊地碼在瓷骨碟子之上,有一塊被隨意地放在桌子之上,缺了一個小角,好似被人咬過一般,素素記得,那是她咬了一口之後,便被飛到窗外的蝴蝶給吸引住了,急匆匆地便擱了手頭的糕點,問綠珠要了一個撲蝴蝶的網兜,往後花園中追去了。水印廣告測試水印廣告測試
素素撿起這案幾之上的小方塊,忽然喉頭哽咽住了。
真像啊,連著牙齒的弧度都一絲不差,不知道秋沛用了多少精力,才能這般精準地復原出當年。
這一夜,她以為自己會睡不著覺,卻是頭一沾染枕子便陷入了甜夢之中,在那里,她又回到了十歲的那一年,李輕輕溫軟的手臂摟著自己,一口一口哄著喝黑乎乎的藥汁。
秋沛則是坐在一邊笑著說︰「輕輕,我們紫虯國那些個溫文爾雅,只會彈琴繡花繡心錦口月兌口能成半篇文章的女兒家實在是太多了,不缺我家素以一個,我呀,最大的願望便是能看著素以快快活活沒有枷鎖地長大,自由自在多好啊,就像風一般的女孩子,我就是要把她寵上天,將來才不會被那些個男人輕輕易易地就用一串糖人給騙走了,對不對呀,我的小素以?」
李輕輕對著他們父女無奈地搖搖頭,臉上卻是溫溫軟軟地笑著,她往自己嘴巴里塞了一顆糖漬蜜餞,瞬間那股子中藥苦澀味道便被甜潤的蜜意給遮蓋住了。
轉醒的時候,天已然大亮,一支紅艷的梅花伸入窗欞,帶來一片清冽的香味。
丫鬟已然候在門口,身著淡綠色的紗裙,她端著黃銅盆子,重重疊疊的衣袂襟邊勾勒出美好的身段,恍如一只翠鳥,她低垂著頭將冒著絲絲熱氣的盆子放在梨花木床旁邊的案幾上,福了一福︰「小姐醒了。」
素素一把掀開被子︰「綠珠!」
她未來得及穿上絲履,光著腳跑到丫鬟前頭,用力地按著她的肩膀,卻是一個圓臉的陌生小女孩,有些驚慌地看著她,雙手倒是穩穩當當地捧著臉盆。
不是綠珠,素素松了手,心底一片悲涼,這才想起來,她早已不再是十歲了,綠珠也不是她的丫鬟,而是這五年來和她一直相依為命的姐姐,現在,她落在了謝紫陌的手中,而她,卻沒有想到什麼好的法子,既以救出綠珠,又不讓爹爹被謝皇後為難。
「小姐,快洗把臉吧。」圓臉的小丫鬟將手中的盆子擱在架子上,手絞了一塊熱騰騰的毛巾,遞給了素素。
「多謝。」素素接過,胡亂地擦了一下。
隨意地從箱子中了翻了一下,便挑出了一襲衣衫,圓臉丫鬟想要來幫忙,卻是被她淡淡地拒絕了,這些年來,她早已忘記了一大清早便有丫鬟侍立在身邊的情景了,她心中記掛著綠珠的安危,于是便快步走到了書房,卻被告知秋沛進了宮,轉念才想到,今日是新皇登基,秋相自然是要宮中的,這個天下,終于是被謝氏給把控了。
素素在抄手回廊中依著柱子緩緩地坐下,頭靠在堅硬的柱子之上,思緒百轉,雖然這李府修繕一新,與當年被謝紫陌焚毀前一般無二,但是,靈魂卻是沒有了,物是人非事事休,終于是體會到了這一句詞的悲涼感情。
沒有了李輕輕的府邸修繕地再如何精致也不過是一個能夠遮風擋雨的屋子。
「娘親,綠珠被謝紫陌給抓到了宮中,你說,我該怎麼辦才能將她救出來?」
素素伸出手,接了一片從樹枝上旋飛而落的白霜梅花瓣,放在手中揉了揉,柔女敕的汁水從花瓣里掐出,黏糊糊地粘了一手。
素素抬起一雙眼楮,漫無邊際地飄蕩著,再順著抄手游廊走過去一些路,便會出現一面不小不大的湖,湖中心亭亭地立了一個八角亭子,頗為風雅,白色的幔帳從八個角垂落而下,以擋住浩浩蕩蕩穿堂而過的風,那時,她和李孳如狹路相逢,生來便是不對盤,開口講的每一句話都是夾棒帶棍的,充滿了濃濃的火硝味道,是現在李府卻是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連著那麼厭惡自己的李孳如也飄散成了天際的一抹雲彩。
「李孳如,若是你看到了我現在這副樣子,是不是又該譏笑我了?」素素攤開手,揉成一團皺巴巴的花瓣從她的指縫中跌落下,無力地躺在鋪著一層薄雪的青石板之上,濺上了點點的泥濘。
秋沛恭恭敬敬地垂著手,站立在上陽宮中,面前是現如今的謝太後。他背脊挺直,眼珠子凝著在皂角靴尖,今晨的時候,天上飄了些雪,薄薄的卻是鋪滿了地面,從宮門口一直走到上陽宮,靴尖便沾染了些雪,現如今因為室內繞旺的火龍而融化了開來,濡濕了黑色的布料,留著一團漬跡。
「沛,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李輕輕的眼楮長得像我,所以你才會這般肆無忌憚地寵著她?」此刻的謝太後早已沒有了母儀天下的氣度,像是一個斤斤計較著心愛男子的愛意的普通婦女,她站在他的面前,神情激動,上陽宮中的侍女和太監早已被打走了,現如今只剩下他們兩個。
秋沛抬眼看了看這個被時光雕琢成氣急敗壞的瘋婆子的太後,竟然很難將她與記憶中那個明媚的少女身形重疊。
究竟是什麼將曾經那個溫柔的女子變成了現今這副模樣?
「不,太後,我是真的愛著輕輕。」秋沛的聲音不卑不亢,卻是柔情似水。
「太後?我在你眼中,就真的是剩下了這麼一個不堪的身份了嗎?沛,喊我的名字,我要你像以前那樣,喊我的名字。」
「以前那樣?以,太後應該很清楚,我已不再是18歲的秋沛,而你也不是15歲的謝紫陌。微臣又怎敢呼太後娘娘的閨名?」
「沛,你在怪我,怪我在家族和你之間選擇了謝氏,對不對?」
「不,我不怪你,身為世族的嫡長子或者是嫡長女,很多時候,我們都身不由己。」秋沛抬起頭,眼神穿過了那一株開得嬌艷欲滴的照殿紅,落在了朱紅色的猗蘭閣欄之上,其實他怪的是他自己,如果他不這般畏手畏腳,如果他不這般忌憚謝氏的勢力,那麼輕輕就不要枉死了,素以也無需禁受這麼多的委屈。
「那你為什麼不肯喊我的名字?」此刻的謝太後就像是一個要糖吃的女孩子,不住地糾結著這個問題,好像只要喊了她的名字,她便能和他一起拋開著世俗的紛紛攘攘,一起回到過去。
「因為此刻在微臣心中,你只是太後,紫虯國的謝太後,是紫虯國最為尊貴的女人,臣惶恐。」
「太後,哈哈,太後,好一個微臣,好一個太後……」謝太後忽然間便仰天大笑,仿佛是听到了一個很大的笑話,淚珠子順著眼角滾落下來,流進嘴角,是咸澀的,謝太後看著眼前不再年輕的秋沛,忽的覺得歲月推著他們在時間的洪荒中竟然越走越遠,他說得對,再怎麼喚著她的閨名,她也不再是那個豆蔻梢頭二月初的謝紫陌了,她是這鳳座之上的謝太後,是曾經母儀天下的謝皇後,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費勁心思做了這麼多丑陋的事,是為了什麼呢,也不過是為著能夠多看他幾眼罷了,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是讓她覺著自己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丑。
他已經不再愛著她了。想到這個,謝太後只覺得心如刀割,以前總是自欺欺人,想著他心中愛的人是自己,那個被他安置在外頭的女人生得如何地千嬌百媚,也不過是因為她的眼楮長得像自己罷了,現如今,一切不過是自己編織的一個美夢罷了。
「秋沛,你真是一個殘忍的人,非得將這麼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捅在我的心口嗎?」
謝太後硬生生地將眼中的淚水逼了進去,睜開眼楮時,已然恢復了一片清明,內里閃爍著精明的算計,「秋相說的對,哀家是太後,是紫虯國最為尊貴的女人。」
秋沛垂著手,默然不語。
「秋相,哀家希望你今日所說的話,來日不好後悔才好,」謝太後笑了笑,「哀家身子有些乏了,你且跪安吧。」
秋沛如同沒有听見一般︰「太後,敢問你什麼時候能讓我的義女綠珠回府?」
「綠珠和哀家甚為投緣,哀家暫且想要多留她幾日,愛卿大放心,這上陽宮又不是吃人的地方,哀家保管將你的義女養得白白胖胖的,一根頭絲兒都不會少。」
「太後!」秋沛還想要說些什麼,而謝太後卻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她身邊穆嬤嬤走了過來,福了福,聲音恭敬︰「秋相這邊請。」
秋沛看了一眼謝太後,她早已斂去了一切神色,眼簾低垂,朦朦朧朧的,看不出表情,他張了張嘴巴,最後那抹聲音還是幻化為了虛無,被壓制在了舌尖,他邁開腳步,跟在了穆嬤嬤的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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