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宮女似極為膽小,再不敢吭聲,就那樣默默地一直跪著。直到有宮人送熬好的湯藥進來,她才起身去接,過來服侍席容喂藥。
可席容卻猛地一揮手,藥碗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碧薇驚惶地望著她,她卻只是冷笑。
誰知道這湯藥,究竟是治病的,還是害命?她現在,已經真的無人可信。現在,外面已是更深露重,那兩個人,此刻在做什麼?莫不是,紅綃帳內香衾暖……
心又如被生生撕開,她死咬住牙,不許自己落淚。鳳歌,你對我所做的,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加倍還回來!
此刻,馮野和女皇,已經遠遠離開帝都,在一家客棧里,度過他們的第一個夜晚。
這一路上,馮野時不時失神。
女皇說不清心中復雜的感覺。代替席容,留在馮野身邊,卻看著他為鳳歌牽掛,此為喜。想著他對自己的一切輕憐蜜意,其實都是對席容,此為哀。
「容忍,睡吧,不早了。」馮野回過神來,心中有些歉意,他本不該在她面前,牽掛另一個女人。
而女皇听得此言,卻全身一震。接下來,她和他……
馮野已坐了過來,攬住了她,指尖輕抬起她的下巴,眸中含著深意︰「無論過去怎樣,我們都試著忘記,以後,你只記得我,我只記得你,好嗎?」
女皇怔忪地望進他的眼,那里似有種力量,將她的理智,一點點擊潰。她輕輕閉上眼楮,等待他的吻。
他沒有讓她失望,唇緩緩覆上她的,痴纏繾綣。兩人逐漸相擁著向床鋪倒去……
他的手解開了她的外衣,自鎖骨而下,勾畫她的曲線。她從未和男子這般親密過,顫栗不已,卻又敵不過此刻的意亂情迷。當他挑開頸後的繩結之時,她心中有少許抗拒,可手臂卻仍然控制不住地環上他的脖頸。
她願意,把自己給他。然而,就在雪膚玉肌呈現于他眼前的那一刻,卻听見他說︰「容忍,你真美。」
頓時,如有冰水,直注入心底,她的身體瞬間僵硬,下意識地推開了他。
馮野愣住。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勉強笑著掩飾︰「我只是突然想起來,這兩天……身子不大干淨。」
馮野疑惑地問︰「你的月事,不是前些時剛來過嗎?」
女皇心中暗呼不妙,忙撒謊︰「興許是這兩天熬夜太累,又回潮了。」
這借口算是過關,馮野沒有再問,為她將衣裳掩好︰「累了就睡吧。」
她靠在他懷中,卻久久睡不著。今時今日,她終于體會到席容曾經的心情。做他人的替身,縱使盡享寵愛,也依然會心有不甘。他吻你,抱你,要你之時,心中的那個人,卻並不是你。你得到的溫暖,仿佛是偷來的,即便心中竊喜,卻總也無法踏實。因為,他並不真正屬于你。這樣的日子,當初的席容不能忍,她又能忍多久?
不知不覺間,她嘆息出口,馮野問︰「容忍你怎麼了?」
還是容忍,又是容忍。她合上眼,心中對這兩個字,開始生出煩厭。「只是有點累。」她輕聲回答,翻了個身︰「睡吧,明早還要趕路。」
馮野像以前一樣,從身後擁住她,將臉貼在她背上。可她卻不習慣這樣的睡姿,拉開了他環在她腰間的手︰「這樣容易做噩夢。」
馮野呆了呆,有點委屈地嘟噥︰「我們以前不都是這樣睡的嗎?」
「今天我累了。」她的語氣中,已經有了一絲不耐。
他怔了片刻,終于也翻過身去,背對著她入睡,心里卻總是覺得,今天的容忍,有些反常……
翌日,他們繼續趕路,女皇在啟程之時,茫然回望,曾屬于她的九重宮闕,仿佛已消失在雲的那一端,空留悵惘。曾經,她渴望自由,覺得飛出那高牆深院的感覺,如風般美妙。可今日,她終于徹底遠離,卻發現那里的一切,早已似乎在朝朝夕夕間,融入了骨血,難以割舍。
她轉過臉,望向身邊的這個男人。用江山換他,真的值得嗎?何況,他真正想要的,還不是她。
馮野察覺到她的恍惚,再次問她︰「容忍,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沒。」她忙低下頭,假裝玩手中的帕子,過了片刻又輕聲問︰「我們以後……還會回來嗎?」
「你還想回來嗎?」馮野略有些詫異。
她便又找了個掩飾的借口︰「畢竟帝都有我熟悉的人和事。」
他憐惜地攬了攬她的肩頭︰「別太傷感,我們在馮城,會過得很好。」
她眼角的余光,瞟見他神色中的回味,知道曾經在馮城,他和那個女人,必定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心中又涌起酸意。以後,連回憶都不是自己的,多悲哀。她覺得胸口悶得厲害。
「我們該走了。」馮野體貼地將她扶上馬車,眼底卻有幾分疑惑。帝都留給容忍的回憶,應該都是灰暗的,為何她看起來卻這般眷戀?
他不知道,他真正的容忍,此刻正在那淒清的殿閣之中,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繡著的,那只象征著尊貴皇權的金鸞。從此,她就只能做鳳歌了,是麼?她一遍遍地問自己,每多問一遍,心就更死寂一分。
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她現在,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分別。這一日一夜,她未進水米,怕自己被人下毒。可是長久這樣熬下去,她也終究免不了一死。她真不甘心。轉過頭,見那個叫碧薇的小宮女,正坐在桌前打瞌睡。
席容微眯著眼打量她,一張清秀的臉,看起來倒是無害。這兩天,她也表現得循規蹈矩,甚為老實。現在,自己身邊,的確需要一個可支使之人。她沉吟片刻,用指節叩了叩床欄。
碧薇立刻從椅子上彈起,揉著眼楮直奔床前,就又要跪︰「陛下恕罪,奴婢……」
席容擺了擺手,讓她住口,隨後又指了指桌上的碧玉茶壺。
碧薇眨巴了兩下眼楮,才遲疑地問︰「陛下想喝水?」
席容點了點頭。
「我去給你換些熱茶過來。」她一溜煙地跑出去,不多會兒又端了新沏好的茶過來。
可當她將茶碗端到席容嘴邊時,席容卻並未啟唇,而是冷冷地瞧著她,示意她先喝。
碧薇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中,似乎含著一絲被懷疑的委屈,但她還是抿了兩口。
席容等了半晌,見她並無異樣,這才放心地喝下半盞茶。
溫潤的水,使喉嚨的灼痛,緩解了幾分,席容微微舒了口氣,又指著不遠處桌上的紙筆。
碧薇忙跑過去給她拿過來,卻忘了墨硯。
席容瞥了她一眼,抬起手,給她看干枯的筆尖,碧薇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連聲道歉,去給她磨墨。
這樣丟三落四的性子,倒像是沒什麼心機。席容看著她忙亂的背影,略微放心了些。
待碧薇將磨好的硯端過來,她蘸了墨,在紙上重重落下兩個字︰馮紹。
碧薇拿著那張紙愣了半天,才遲遲疑疑地問;「陛下……是想找……三王爺過來?」
席容點頭。
「哦,那我這就去。」她說著就要走,席容卻又從她手中抽出那張紙,撕得粉碎,這才揮手讓她離開。席容怕字跡會被馮紹認出,泄露自己的身份。馮紹是鳳歌可以信任的人,可對于她,卻不是。
即便他曾經上書求過赦免她,那些刻骨的傷害和仇恨,也不可能就此一筆勾銷。但是如今,她要想在這宮中安然無恙地活下去,只能暫時依靠馮紹。你現在,是鳳歌。席容提醒自己謹記。
待馮紹到來之時,見到的她的眼神,真的猶如鳳歌,冷冽而威嚴。她跟在鳳歌身邊這麼久,只要用心,就能扮得惟妙惟肖。馮紹在床邊跪伏請安,席容只是淡淡地一抬手,示意他平身,然後瞟了一眼碧薇,這次她倒機靈,立刻退了出去,給他們關上門。
「陛下可好些了?」房中只剩下他們二人,馮紹的語調中,除了恭敬,更多了幾分溫柔。
席容半斂著眸子,在心里衡量,馮紹對鳳歌的忠誠,究竟能到何種程度。思慮片刻,她慢慢地揭開了自己的面紗。
馮紹在那一刻愕住,她卻鎮定地看著他,半張著口,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他微怔,然後問︰「陛下可是在為失聲著急?臣問過太醫,說是因為煙塵……」
席容搖了搖頭,身體往里挪了挪,在空出來的床褥之上,用指尖寫下一個「毒」字。
當馮紹辨認出她寫的是什麼,驚詫地回望她,一時無言。
而她的眸子始終平靜,可那平靜之下,又似乎隱藏著怒濤洶涌。
「臣……明白了。」馮紹回過神來,猶豫了很久,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在肌膚相觸的那一刻,席容的心一顫,幾乎想立刻閃躲,可她硬是止住了沖動,任他握著。你是鳳歌,眼前是和你一起長大的伙伴。她再度催眠自己。
「他走了,我會留下來守護你,別怕,鳳歌。」馮紹的聲音,低而動情。
席容垂下睫毛,在心中嘆息。若她真的是鳳歌,此刻只怕會被感動吧?可她是席容,此刻只能利用仰仗這一片情意,佑自己平安。抱歉,馮紹。
當晚,借著夜色的掩映,馮紹從宮外帶了一個人進來,隔著帳幔,為席容把脈診治。果不其然,席容的確中了毒,不過那毒性,並不至于奪命,只會致啞。
「可有解除之法?」馮紹問那人,眼中卻不僅僅有擔憂,還有疑慮。
那人拿出一個錦囊,囑咐每日吞服一粒,七天之後,即刻完全恢復。
馮紹和席容,一個在帳內,一個在帳外,同時松了口氣。將那個人送出了宮,馮紹又折返回來。這時帳幔已經拉開,席容在碧薇的扶持下,半靠在床頭,喝她手中的茶水。因為失火當晚,碧薇便在房中,而那日席容的臉上,並未覆蓋面紗,所以現在,席容在碧薇面前,也不再刻意遮掩容貌。
可馮紹,卻並不是太習慣這樣的鳳歌,畢竟,自她成年之後,便終年以珠簾,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除了去年花會上,那驚鴻一瞥……「陛下,這幾日,臣能否暫住宮中,免得再生其他變故?」他的眼神,刻意避開了她的臉,不敢直視過久。
而席容,其實內心同樣不安。她之所以在馮紹面前這樣,也正是因為,只有表現得越坦蕩親厚,才越不會被他懷疑。她點頭,準許了他的提議。于是,他們便又成了隔牆而鄰。
席容躺在床上,想起了當初在馮府中的那段歲月。那個時候,她對他還是信任的,也曾因為他的守護,感到安心過。卻未料到後來,他竟會成為她最可怕的夢魘。然而到了今日,他卻又再一次,成為她的守護者。
世事輪回,當真無常。那一夜,她睡得很安穩,馮紹卻在夜間,數次起身,四處查看有無異狀,然後在她的門外,久久停駐……
次日,席容的精神好了許多,而腿上被封的穴道,經過兩日,也自行沖開,她終于可以下床走動。她急切地想要走出這陰暗的殿閣,哪怕去看一眼灰白的天,暗紅的琉璃瓦。用手勢指令碧薇為她拿來鳳冠戴上,她踏出了那道門。
可就在廊間,馮紹迎面而來︰「陛下要去哪里?臣陪您去。」
席容好不容易輕松了些的心,又悠悠沉了下去。
但馮紹已經伸手扶住了她,雖面有微赧,仍很堅持︰「以後無論你去哪,我都會相陪。」
他低沉的聲音,如遠處閣樓上的晨鐘,輕輕撞擊了一下她的心……
席容在馮紹的陪伴下慢慢地走,靜謐無聲中,她逐漸放下心頭的慌亂。既然如今,她只能做鳳歌,那麼就必須先學著安之若素,日後才可能有所轉機。可是,當走到那燒毀的寢宮之前時,她卻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
縱使毒不殺人,那場大火,只要錯之毫厘,她也同樣可能喪命。那麼此後,世上就再無「鳳歌」,只有「容忍」了。好狠辣的心思。席容扶在馮紹臂上的手,微微顫抖。
他察覺到了,遲疑片刻,輕聲問︰「陛下……可是還想繼續追查真相?」
席容一怔,想點頭,卻又搖頭。既然她現在是至高無上的女皇,那麼這件事的真相,便不需要任何人來查,而由她自己來定。她會回贈給「容忍」一份厚禮!沒有再多做停留,她毅然轉身,走向別處……
行至御花園時,梅已全綻,在清幽的芬芳中,席容的心,一點點平靜。站在一棵樹下,她仰臉看著那花朵,想起那日,她在此處,對落花飄零成泥的感慨。今時今刻,她已算是重生之人。那一場大火,只當燒掉了她的前世。
雖然被迫接受了這樣的身份,她也應努力去把握自己的命運,不能任人擺布。而這時,她眼角的余光,瞟見馮紹似乎神色有異,便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竟又見到了那個酷似秦大媽的背影。斯人已逝,還是被身邊這個人,生生逼死的。席容原本對馮紹軟化了些的心,又冷了下來。但此刻,她不能表現出分毫情緒,只能佯裝繼續賞梅。
可馮紹的眼神,卻一直鎖在那個背影上,久久才離開……
轉悠了一大圈,回到暫住的殿閣,馮紹在旁邊,看著她服過丹藥之後躬身告退,說自己要去督審劉太醫。
席容心中一動。馮耀威,馮野,馮紹,此三人對劉太醫之事,都極為重視,似乎生怕不能置他于死地。恐怕劉太醫知道的秘密,遠不止馮耀威貪污瀆職這麼簡單吧。她霍然起身,手再次搭在了馮紹的手臂上,他驚異地望著她。
而她淡笑著,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同去。」
「陛下,您現在身體虛弱,不宜太過勞累,而且也怕劉賊當場說出對陛下不敬的言語……」馮紹極力勸解,卻被席容揮手打斷,他抿了抿唇,終究是住了口,和她一起前往刑宮。
主審官是刑部的侍郎于謙,見「女皇」駕臨,嚇得連忙跪下,語無倫次地喊萬歲。
馮家挑的人,倒真是合適。以前席容在女皇身邊隨侍時,見過這個于謙,為人極為膽小懦弱,而且僅有的幾次覲見,都是和馮耀威一起,馮耀威諫言,他便附和,就像是馮家的一條狗。看來這次,他們是打定了主意,要徹底除掉劉太醫。
席容走到側位落座,用手勢示意審訊開始。
馮紹背對著席容,森然地望了于謙一眼,他身體一顫,抖抖索索地爬起來,坐到主審位上,傳喚犯人上堂。
劉太醫被帶上來的時候,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滿身血污,精神恍惚。天牢的刑具,席容是領教過的,而劉太醫所受的罪,只怕比她當初還要多了十分。縱然對劉太醫的為人,她也並不算認同,心中還是難免起了幾分憐憫。
而劉太醫渾渾噩噩地正要跪下之時,突然看見了旁邊的席容,立刻變得異常激動,就要向這邊沖過來,卻被一左一右兩個侍衛,狠狠地壓到地上,動彈不得。「陛下,我冤枉,冤枉啊……」他失聲喊道,頭拼命在地上磕,轉眼前額上又多了一片烏青︰「陛下,那火不是我找人放的,有人陷害我……」
「啪」的一聲,于謙將驚堂木狠狠拍在桌上︰「大膽逆賊,還敢在聖上面前胡言亂語,掌嘴。」
旁邊的人立刻左右開弓,打到劉太醫再也說不出話來。在這個過程中,于謙其實一直在小心地偷瞟女皇的反應,可厚重的珠簾,將她的表情和眼神,遮蓋密實,他難以揣摩。
馮紹站在旁邊,一派篤定,未透出分毫慌亂。
劉太醫挨完打,已經幾乎快要昏厥,可他怎肯就此罷休,就算死,他也要找人一起下地獄。
他掙扎著爬起來,說了三個字︰「幽冥衛」。
席容一驚,但再也不可能听到下文——一點白光,以快到幾乎看不清的速度,從暗處射出,直中劉太醫喉間,他瞬間瞳仁凸出,倒了下去……
席容驚駭地看著這一幕,等回過神來,不由得大怒。這天下,究竟還有沒有王法?當初,她父親乃當朝國師,居然能一夜之間被全家滅門。如今,在「女皇」面前,劉太醫竟被殺人滅口。他們當真是囂張到無法無天!
她拍案而起,于謙嚇得立刻連滾帶爬地來到她面前跪下,馮紹卻只是立在一邊,淡淡地說了句「陛下息怒」,仿佛事不關己。
席容在最初的憤怒過去之後,也迅速冷靜下來。畢竟在劉太醫的事上,真正的女皇,和馮家的態度是一致的,而且以往的女皇,對馮耀威言听計從,必不會在此時給他難堪。她現在若是過于沖動,只會暴露自己。
深吁了一口氣,她轉過身,漠然離開,馮紹給于謙使了個眼色,也隨後跟上。
走出陰森的刑宮,外面似乎又是一片開闊。可席容明白,她現在的處境,異常逼仄。再一次經過燒毀的寢宮時,她駐足在那片廢墟前許久,最後竟向內走去。
「陛下。」馮紹只叫了一聲,便默然了,他看見她費力地在某處角落,撿出個檀木盒子,抱在懷中。那個盒子,他是認得的,也知曉其內,放置著何物。而席容,在珠簾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終究還是舍不得,只留下了一個空盒,帶走了那十三顆石子。只可惜,「她」永遠也得不到那第十四顆了。因為,她已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