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恩靜給娘敬茶。」新婦入門的第一日,見誰都要客客氣氣的,最好只看著自己腳下的繡花鞋,巴不得不抬頭。
「呵呵,自家人別慌張,抬起頭來看看我是誰。」真不容易呀,等了二十四年才喝到媳婦茶。
咦,這聲音好像在哪里听過?心里直打鼓的蒲恩靜面容微凝,雪白下顎緩緩抬高,美眸對上那張盈盈而笑的柔美玉顏。「啊!你是……慈雲寺那位夫人?!」
她不知道這位夫人的姓名,但是夫人身上那形態逼真、色彩豐富的漁唱湘繡她是過目不忘的。
繡花能生香,繡鳥能听聲,繡虎能奔跑,繡人能傳神。這是湘繡的特色,還能以特殊的動物毛繡出獅、虎等動物,毛絲有力、威武雄健,仿佛轉瞬間弓身一躍便能咆哮山林。
「我娘家姓胡,人稱蘭夫人,不過你可不能跟著別人喊。」蘭夫人打趣著凝睇一臉錯愕的兒媳婦。
「娘。」她輕柔地低喚。
她多了一個娘。
「好,乖。」她褪下赤金纏絲瑪瑙鐲子,套入細白秀婉的皓腕中,當是給媳婦的見面禮。「起來吧,別跪了,小心傷著了。咱們家人口簡單,個個都是好的,你大可放心。」
「嗯,媳婦曉得了。」她瞟了一眼婆婆身後站著的婉約婦人,膚白秀美,一雙媚人的丹鳳眼令人難忘。
「這位是白姨娘,你施半禮即可。」對公爹的妾,半禮就夠了。
「是。」她一福身。
不敢受這禮的白姨娘避了避,羞赧地頷首一笑,謹守本分,凡事以蘭夫人為主。
「那個直往泊寧身後鑽的憨小子是泊寧的弟弟瑞杰,生母為白姨娘,他不愛與人說話,不理人是常有的事,你呢,也甭搭理他,省得鬧心。」蘭夫人玩笑道。
蒲恩靜听見婆婆爽朗的笑聲,也掩嘴一笑。「怎麼能不理小叔呢,媳婦家有個妹妹才三歲,調皮得很,不過一張嘴甜得像抹蜜似的,改天我帶她同小叔玩兒。」
「三歲多?!」蘭夫人兩眼忽地一亮。
「嗯,很淘氣,還抱著她姊姊的脖子大哭,說我是大壞人,不準我娶她姊姊,還用撒面棍趕人。」那是個磨人精,小奸佞,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不過多吃她一片水果薄餅,哭得像他殺她全家似的,每回見到他都用防備的眼神護食。
哼!他用得著搶嗎?全都是他的,娘子是他的,甜點也是他的,沒桌子高的小娃兒搶什麼搶,她哭到眼淚干了都沒用,人已經被他娶進門了,不再是蒲家二小姐。
誰也看不出生性嚴峻的蘭泊寧竟會和個乳牙還沒換的小女娃斗氣,仗著人高手長,多次搶食搶得蒲家小妹哇哇大叫,揚言與他誓不兩立。
「你是壞人呀,人家沒說錯,不僅長相壞,一雙賊目透著壞氣,說起話來會氣死人,你要是不壞,天底下沒壞人了。」蘭夫人胳臂肘往外拐,幫理不幫親,數落兒子當消遣。
蘭夫人早年有一女早夭,連著多年又一直沒懷上,心中始終有個遺憾,盼能找個合心意的媳婦來寵。
慈雲寺一見,她對擁有一手好繡技的蒲恩靜印象深刻,再看她落落大方的態度,更是好感驟升,暗暗地為其穿針引線,引薦富貴人家找她繡花樣,打響名氣。
也是她讓胡管事傳話,兒子才知曉亂針繡繡技,原本她就有意為兩人牽線,此事算是一舉兩得。
兒子的婚事有著落,同時也娶了她中意的姑娘為媳婦,額外驚喜是失傳已久的亂針繡也再度面世。
不過,最沒想到的是兒子的手腳挺快的,她還沒來得及推波助瀾一番,兩人的好事就成了,雖然有些意氣用事,卻順了她的心意,她一句反對話也沒說,一心巴望著媳婦趕快過門,以免夜長夢多呀!
她兒子她最清楚,若不速戰速決迎娶人家入門,一等人家發覺他不是良人,娘子也娶不成了,兒子只能一輩子打光棍,她也只能眼饞別人兒孫繞膝,妻賢子孝。
所以她得把媳婦當女兒疼,留住媳婦的人和心,免得哪天兒子被人「休」了,他連哭都沒處哭。
「娘,我以為我是你懷胎十月所生的親生兒子。」蘭泊寧一手摟著妻子縴腰,左眉往上一挑。
「不然還能是桃花樹下撿來的嗎?那不成妖了。」
「娘呀,你有媳婦不要兒,見異思遷,以後不想兒子奉養你了是吧?!」有了媳婦,兒子就不值錢了。
蘭夫人笑著對空一點,像是戳他腦門。「我讓媳婦孝順我,你呢,放水流去。靜兒,你養不養娘?」
「養。」蒲恩靜淺笑,只要她還是蘭家媳婦,她便會盡為人媳的孝道。
蘭夫人大笑。「听听,多軟糯的嗓音,軟乎乎,綿細細呢!怎麼听怎麼好听,而且這話說得好,娘這心窩听得都軟成一灘水了……」
「娘……」她怎麼哭了?看到婆婆眼眶蓄淚,蒲恩靜心頭一驚,連忙送上繡帕。
「沒事沒事,一時感傷而已,泊寧曾經有個妹妹,可惜是個福薄的。」看著乖巧可人的媳婦,蘭夫人想起無緣的女兒。
「娘,小泵到天上當神仙去了,留我在人間替她盡孝,你是個有福的人哪!有個神仙女兒,得讓媳婦也沾沾福,百年後咱們一同飛到天上當快活神仙,享人間香火。」
人修道,為成仙,仙修道,為成神,神修道,為成佛;修來修去修世間菩提,修得一世緣。
「嘖!多會說話的小人兒,說得真好听,娘這心口被你哄得全裝蜜了。」她笑著拭淚,人一下年輕了好幾歲似的,眉間徘徊不去的惆悵也一掃而空了。
「娘,媳婦不只會說好听話,還會繡花呢。這是我做的繡花鞋,娘一會兒穿穿看合不合腳。」媳婦給婆婆的禮。送鞋,送鞋,意味走得更長遠,長命百歲。
在主子的示意下,冬麥把雙手捧著的百合蓮子繡花鞋送上,寓意連生百子,代表吉慶,雖然蒲恩靜一點也不想生一百個兒子,也沒本事生,不過還是討個吉利,至于此等大業便留給瑞杰小叔吧。
不愛說話就悶頭干活吧,辛勤耕耘播種。
沒來由地,十歲的蘭瑞杰打了個冷顫。
「那我的呢?」看到娘親愛不釋手的撫著那繡鞋,蘭泊寧有幾分吃味。
美目一睞,顧盼生輝。「在屋子里呢,落了誰也少不了你呀。是金絲繡邊的松鶴腰帶,回頭拿給你。」
「只有腰帶?」他語帶不滿。
蒲恩靜軟軟一嘆。「我家里窮嘛,拿不出象樣的流光錦,等我手邊寬裕了就給你裁件衣袍,繡上翔鷹凌空。」
「不用等,一會兒開了庫房自個兒取,湖緞、蜀錦、鮫珠絹、珍寶綾、軟煙羅、蟬翼紗、丹白綢……給我做上十來件就好,不用多。」
不用多?
根本是多到天怒人怨了,十足的暴發戶嘴臉,就連宮里的貴人也不可能一口氣拿出他口中的珍品啊,這也只有他這事業遍及全國的大商賈才能一口氣拿出這些珍稀布料,還口氣狂妄的不當一回事。
天雷啊,不劈他對不起天下蒼生哪。
「……風雞一對,桃兒酒十壇,活兔、活鴨、活羊各六,錦十二匹,緞二十匹,綢……再添些白面、紅糖、麥面、六六三十六色絲線,還有青青的雪靴、軟緞鞋……」
應該差不多了,小門小戶的蒲家不用太顯眼的回門禮,錦呀緞等貴重物要用粗布包著,日常用品多備一些才實際,碎銀、銀票壓在箱底,銀子多易招賊惦記,得藏好。
寡婦門前是非多,還拖個啥事也不懂的小娃兒,獨自撐起一個家的辛苦難以道與外人知,她得多貼補貼補。
唉!不知道宮里那個沒見過面的大姊過得好不好,要是她沒被死要錢的鎮長送進宮當宮女,今日也不用愁娘親乏人照顧,起碼有個能說話的人在,不那麼孤單無助。
蒲家沒錢,繳不起買身費,當初鎮長家有五個適齡的女兒卻沒一個送進宮當奴才,偏偏挑上窮兮兮的大姊,代替他家嬌滴滴的小姐,只是情勢逼人,她們也無力抵抗。
謄著單子的蒲恩靜不時長吁短嘆,一筆揮下,涂涂改改的刪增,一下子覺得過頭了,一下子認為太少,一下子感覺不太妥當,這邊添一點,那邊減三分……
她從沒這麼累過,比繡花還勞累,她發現要掌家不容易,光是日常人情往來就讓人腦子打結,更別提家里的用度,下人的分黨結派不同心,每月收支和莊子收成都得操心。
幸好她有個疼媳婦的婆婆,看她年紀尚小還未及笄,那些瑣事便替她管起來了,所以她只需要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一畝三分地,內院的大小事、婢僕的調度還是由婆婆來安排。
對她來說是輕松多了,畢竟是剛入門的新婦,對蘭家的一切一無所知,凡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畢竟得先把自家的田犁好再說,撒種、育苗還在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