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的時間,並不算太長,卻足夠讓侯府花園里的綠色變得蔥蔥郁郁,也足夠讓凌奕想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
一個月之前,無字部差人來報,已經在南詔境內發現了小舅舅的蹤跡,只是還需時間確定。而神算華家的嫡公子,卻是已經找到了。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卻是出乎了凌奕的意料,神算華家,久居安康府,並不難尋。
半個之後,無字部又差人來報,說已經確定找到小舅舅。對于這個結果,凌奕沒有說什麼。只吩咐他們看著,適當接觸就好了,無需著急。倒是華家,從無字部傳來的消息看,華家守衛甚嚴,對嫡公子華歆的保護更是滴水不漏。不過總算是打探到,八月十七,華家嫡子華歆會入靜安寺清修半個月。
神算華家,是當世武林的幾大世家之一。朝堂和江湖,從來就是互相依存又互相牽制的存在,他們看似涇渭分明實際上暗地里卻有著許多牽扯。一般來說,江湖人對天下大勢並不是很在意,他們根本不在乎這個天下姓甚名誰,也不在乎官府謹守的朝廷律令。他們有自成一套的生死法則,有自己獨特的價值觀。但是,這只是一般的江湖人。
所謂世家,自然是底蘊財富和名望缺一不可,而這些,都是需要至少百年以上的時間來沉澱的。若是沒有足夠敏銳的眼光和嗅覺,他們便不可能存在這麼久。歷朝歷代,諸侯並起也好,太平盛世也罷,江湖人入朝堂的,都不是少數。縱觀天下,哪一次改朝換代之時,江湖是平靜安穩的?
人,大多是貪生怕死,貪慕權勢的。普通人是如此,世家大族更是如此。
而神算華家,無論之于江湖還是朝堂,都是個異類。他們不參與朝堂之事,卻每每會在有災禍時派人通知朝廷;不涉足江湖,卻又每每在江湖動蕩之時伸出援手。這樣一個存在,不多不少的引起著朝堂和江湖的關注,卻又不樹大招風到讓人妒恨。既是神算,便是有金口斷命的本事,然而世間既有人信命,自然也有人不信。華家能成為江湖數得上名號的世家大族,靠的自然不單單是這通天曉地的本事。
世人皆知,華家居住在安康府的一個小鎮上,可是兩百年來,無論天下如何兵荒四起,江湖如何動蕩不安,從來沒有影響過他們。只因,華家擁有的,是這天下近三分之一的商鋪,和這天下最全最大的情報網。也因此,華家才能躲過一次又一次的陰謀暗算,存活至今。
這些內情,旁人自是不知道的。他知道,也是因了上一世華歆的原因。上一世的華歆,為了他的帝位,動用了華家幾乎全部的財力和能量。這些他不是不知道,卻也樂見其成。
華歆……一想到這個名字,凌奕的心便隱隱的開始疼。這個名字就如同他心里的一道傷疤,總是在他以為結痂了的時候,疼一下,提醒他,自己是多麼的愚蠢和天真,提醒他,自己擁有過怎樣的珍寶。
上一世,他為了帝位負了華歆。直至華歆身死,他才真正明白,母親說的那句話。人心,沒有僥幸,感情,亦是沒有。
他曾想,比起千秋霸業兒女情長不過也是轉瞬而逝,華歆他自然是看重的,但是卻無論如何比不上帝位來的重要。他一直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只是後來,時光潺潺他才明白,原來有的東西真是轉瞬而逝。但卻不是心間那抹悸動,而是時間。
當權勢和帝位帶來的沖擊過去後,他守著的就是權力巔峰的冷寂。
江山萬里,卻再沒有一個人能站在他身旁陪他看那江山如畫,陪他看那太平盛世。
這一世,他便定要將那人鎖在身旁。碧落黃泉,都不準那人離開自己身旁半步!
只是這一次,他會做得更好。他會一步一步,將整個天下握手中。他會讓華歆,陪他看著天下山河。
然而,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上一世,他能看著華歆為自己手染鮮血,這一世,他卻不能無動于衷。
他的華歆,本該是翩翩濁世佳公子,本該是干淨純粹得如同謫仙一般的人物,他的華歆,本該就擁有這世間最好的一切。
如若要稱帝,那這一路上的殺孽血腥,便由他一力承當吧。
這便是他的愛,作為一個帝王的愛。
凌奕從來就不是一個會瞻前顧後,踟躕不前的人,于是,有些事情便順理成章。
先是在生辰的晚宴上,向父親請去,隨後便以尋武夫子的名義來到這距離安康府不足百余里的青和鎮。
他依然記得,自己在家宴上,對父親說想要去長平府看望母親時,父親那難看的臉色。
是了,凌陽候府的主母死後,卻不入凌陽候府祖陵,這一直是父親心頭的一根刺。然而,自五歲母親靈柩回到長平侯府之後,他便從來沒有去拜祭過。孝字當頭,父親縱使不願意,也不能說什麼。只是臉色頗為難堪的應了,張蕊卻是在一旁不停地給自己幫腔。
這倒是在凌奕的意料之內,出了侯府她才有正大光明下手的機會。長平候府所在的長平府地處大齊月復地,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當年太祖皇帝封長平,便是取了長樂平順之意。長平候府與凌陽侯府相距八百里,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距離,卻足夠有心人做很多事情了。
上次下毒,怕也是不得已吧,而若不這樣,九歲生辰一過,自己便能去尋一位武夫子了。如同自己這般家世的孩子,尋的武夫子,自然也是江湖名門。到那時,羽翼漸豐的自己要對付起來,恐怕就不那麼容易了。此次出門,便是給了她一個好的不能再好的機會。張蕊自是不會輕易放過。
而他要的,便是這個不放過。
果其不然,一路上暗殺不斷。到底是凌陽候府的嫡長子,又是去長平候府祭拜。若是在此時出事,無論是與長平候府還是凌陽候府,都不是好事。因此隨行的侍衛,也多是府中高手。一路走走停停,中途收到外公的傳書,說著青和鎮外十里,便有當世武林德高望重的紫陽道長隱居于此。于是便半路改道,直奔這青和鎮而來,連中秋都是在馬車里過的。隨行的侍衛里面自是有張蕊的眼線的,這樣便更加方便自己行事了。
站在青和鎮最大的客棧,青和客棧門口,這樣想著的凌奕突然笑了一下,明晃晃的的笑容和著晚霞,本該是九歲孩童天真純良的笑容,卻是硬生生地讓不經意看到的路人驚出了一身冷汗。明明是粉雕玉琢,華服錦衣如同金童一般的小公子,那雙眼楮卻如同那傳言中的惡鬼一般,遍布著冷意殺氣,再配上那天真純良的笑容,真真是能嚇死個人。路人不敢再看第二眼,低著頭匆忙走過。
「公子,房間已經準備好了。」裕德安排好客棧,快步走到凌奕面前低聲稟報。
「如此,今晚便留宿此地吧。」凌奕點點頭,道。
「公子,奴才剛剛听掌櫃說,今天便是青和鎮一年一次的賞月花燈節。」裕德將剛剛從掌櫃哪里听說的事情,轉述給凌奕听︰「每年中秋後一日,青和鎮便會舉行一年一度的中秋燈會,到時候鎮上所有的商鋪都會掛上花燈,方圓百里的百姓都會來趕這燈會,听說今年還有放花燈的活動呢。」
「那不是很好玩?」凌奕眼楮一亮,軟糯的童音因為興奮徒然拔高了一個音調︰「那我們快點進客棧休息吧,然後等晚上一起去看燈會!」說著,也顧不得什麼身份,抓著裕德的手就往客棧走去。
「唉,慢點慢點,我的小公子,花會要戌時才開始,現在才申時,咱們來得及,來得及的。」被凌奕抓著往前走的裕德,一邊眼帶笑意地勸著急匆匆往客棧跑的凌奕,一邊試圖穩住身形。
「是……是嗎?」听到裕德的話,凌奕轉身問了一句。似乎是想到了自己剛剛的失禮,凌奕放開了裕德的手。
「是啊,小公子,現在才申時一刻,您沐浴更衣用了晚膳之後再去,也是趕得及的。」裕德滿臉笑容地回答。
「那,那就快些吩咐人送水上來吧,我要沐浴更衣。」
「是。」
除去照顧馬匹和馬車的下人和侍衛之外,其他的侍衛默默地跟隨在兩人身後,其中幾人目光閃爍著交會了一下,很快又移開。在他們身後,兩名侍衛不動聲色的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各自轉開。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凌奕的嘴角勾起了笑容,眼楮里卻彌漫出冷然的嘲諷。
他是自小便不得寵的凌陽候嫡長子,是愚笨不堪的凌陽候府小侯爺,是從來沒有出過侯府逛過燈會的九歲孩童。九歲,本就是好動調皮的年紀,燈會人多,自己一時貪玩到處亂跑被不知道什麼人劫走,也是情理之中。畢竟,凌陽候府小侯爺去長平候府拜祭亡母的事,也不是全然保密的。
自己幾乎都能想出一萬個理由來為自己的死開月兌。就是不知道……他們最後發現自己才是被算計的那一方時,會有怎樣精彩的表情?
本來,自己是不屑跟一介女流計較的,即使自張蕊進府以後,就從來沒有打算讓自己活著。但是,凌奕心里清楚,他和張蕊之間,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自張蕊入府那天起,就是。自己一日不死,張蕊的兒子就一日沒有出頭之日。子憑母貴,她不是主母,她的兒子就是庶出。即使她成了正室,她的兒子凌昭也終究是個嫡次子,在繼承權上,始終是要讓一步的。更何況,自己身後還有外公的長平候府和大舅舅的安遠將軍府,無論是父親還是京中的皇帝,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會放棄自己。
真正讓他下殺心的,是她對母親下的毒,是她在禍及長平候府的那場政變里扮演的角色,是她用著手里最後的力量,逼他不得不娶皇室的陽朔公主。
他依舊記得,她最後來求見自己時,臉上惡毒而扭曲的笑容。
她說,你真的以為,你做的這些事情華歆都不知道麼?
她說,權傾天下的滋味很好罷?但是,凌奕啊凌奕,你真當這些是不要代價的麼?
她說,你讓我兒子死了,我便讓你此生生不如死!
當真是,生不如死。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張蕊這個女人,卻是比他自己更了解他自己。
然而這一次,他不會再給張蕊任何機會。他說過,會護得華歆周全,便要將所有的威脅在萌芽之前就扼殺。前世的遺憾和錯過,他不想再經歷一次。
他的命,向來是由他不由天!
此時,天邊的晚霞漸落,青和鎮即將迎來幾百年來最尋常也最不尋常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