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華歆生辰,也是他出書閣取字的日子。
華家的少主們,自十二歲開始便會入祖祠清修,一年之後出閣取字。從翼隼樓接過自己的信隼,于祖祠之內拜過先祖,又聆听過族中長老的教誨之後,這華家少主,便算是實至名歸了。之後,他們便會出外游歷兩年,直至十五歲,回族中束發。
凌奕當年,便是在華歆十三歲出門游歷之時設計遇到他的。
華歆身著一聲素淨的白袍,立于祖祠之前的白玉祭壇上,那祭壇並不高,只有七層淺淺的台階。在他身前不遠的地方,華顧同華家僅存的兩位長老長身而立,在他們身後,是供奉著華家歷代先祖牌位的祖祠。除去他們三人,灰衣樓樓主華暉,翼隼樓樓主隼疾,岐黃樓樓主濟德,金石樓樓主乙將分立在台階兩旁。
與旁人不同的是,隼疾的手中端著一個托盤,盤中放著一個瓷瓶,一碟鮮肉,還有一把精細的匕首。那匕首雖是小巧,刀刃之處發出的寒光,卻是在昭示著它並非裝飾之用。
此時是卯時一刻,月亮剛剛從東邊落下去,太陽還不曾升起,只有東邊的天空上掛著的一顆啟明星在昭示著這一天的到來。華家繼任少主的大典,從來就是神秘的,就如同這個家族本身一般。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歷,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血脈之中到底蘊藏著怎麼樣強大的力量,才能做到上通天命。
華顧抬頭看著眼啟明星的方向,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終于,他動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邁著一種奇異而緩慢的步伐,像是來自遠古時的舞蹈。他走至華歆面前,低著頭看他,然後繞著他慢慢地走了一圈,最後回到華歆面前站定。
而華歆,則慢慢地在他的注視下,單膝落地,跪了下去。
華顧將一只手輕輕地搭在華歆的額頭之上——今天的華歆並沒有束冠,一頂瓖了紅色寶石的純金的發箍套在發頂,固定住些許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他長長的頭發卻披散在身後。
華顧輕啟雙唇,開始誦唱起遠古的咒文。
平地起風,隨著第一個音節的迸出,原本靜寂的祭壇之上突然揚起了大風,華歆的長發在風中上下翻飛,而那身素色的衣袍仿佛受到某種力量的牽引,紋絲不動。
華顧閉著眼,仿佛絲毫未覺。
那並不是大齊的語言,它仿佛來自更加遙遠的地方,來自更加深遠的過去。那種語言,凌奕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听過,拉長的語調,奇異而詭秘的轉折,就像是一首來自古老洪荒的歌謠,贊頌著九天星辰的過去,祝福著前路漫漫的新生。這些音調在最開始的時候,並不成語調,更像是誰無意義的呢喃,卻在後來,慢慢變得清晰起來,就如同雪上之上潺潺流動的溪流,最開始並不起眼,到後來,經歷過江流湖泊,潤澤過沼澤平原,最後匯入大江,一路奔騰如海。
那歌謠仿佛匯集了天地間的所有聲音,他仿佛看見一陣風,吹拂而過夏日的草原,撫慰過雷雨之中被閃電攔腰截斷的枯樹,帶著細碎的花瓣向著天與地的交界口一路奔去,最後經歷了北地的冰雪,南國的細雨,又慢慢歸于平靜。
風起于青隻之末,至其將衰也,眴煥粲爛,離散轉移。
當最後一個音節塵埃落定,凌奕回過神。他抬起頭,眼神復雜地看著華顧將手從華歆的額頭放下,轉身走回原處。
此時,一直靜立于一旁的隼疾上前,將那個托盤放在華歆面前,而後也退回了原地。
華歆就著單膝跪地的姿勢,伸手將那瓷瓶打開,又拿了那把匕首放置于左手手心之上,他低垂著眼簾,披散的長發將大半邊側臉遮住,讓凌奕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從發隙之間,看到他輕輕抖動的睫毛,如同一只翩飛的蝴蝶。
少頃,華歆雙眼一閉,緊緊握住了那精致細小的匕首。鮮紅得有些刺目的血,就這樣從他的手心之內流出,順著縫隙,慢慢滴進一旁的瓷瓶內。
華歆將匕首放至一旁,垂著眼楮注視著被血染紅的瓶口,而後,他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出一聲尖銳而響亮的哨聲。
如同一把穿雲的利劍,似是要將這方天地捅破了開來,仿若回應他的哨聲一般,天邊傳來一聲隼唳,響徹于天地之間,徘徊于青雲之上,隨著這一聲隼唳,一個黑點出現在西北邊。
華歆露出一個笑容,將那瓷瓶搖晃了一下,然後將其內那攙著他鮮血的秘藥,輕輕灑在那碟鮮肉之上。
做完這些,華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轉頭朝凌奕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笑著沖凌奕調皮地眨了眨眼,仿佛是在向他炫耀一般,又抬起頭吹起了哨音,那哨音時長時短,斷斷續續,卻像是一首奇異的音律。
循著這樣的音律,天邊的黑點慢慢清晰起來,那是一只隼——華家最年輕的隼王的血脈。它繞著華家祖祠盤旋了幾圈,最後輕輕落在華歆的面前。
此時,初升的第一道日光沖破了一切,以一種勢不可擋的氣勢射進了它的眼中。它側過頭,帶著謹慎和好奇,開始打量起眼前的孩童。那是它的主人,是它同這個喧囂的塵世之間唯一的聯系。
新一代的華家少主微笑地看著它,仿佛在看一位披星戴月,櫛風沐雨應約前來的老友。
許久,那隼將頭輕輕低下,叼起了那塊灑著華歆鮮血的鮮肉,抬起頭,雙翅一震,便飛走了。
凌奕看著那隼飛走,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他看著華歆站起來,一步一步走下祭壇,邁著沉穩的步伐,慢慢走至華顧面前,華顧看著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進了祠堂。
隨著華顧的轉身,長老和樓主們也頗為默契地轉過身,越過華歆,入了祠堂。
等到幾人都進了祠堂,華歆才邁開腳步,走了進去。
凌奕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是沒有跟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華歆並沒有在祠堂之內呆很久,僅僅一盞茶的功夫,他便重新出現在凌奕的面前。
祠堂內的人陸陸續續走了出來,偶爾在經過凌奕的時候,側頭看一眼,仿佛他們剛剛才發現凌奕的存在一般。他們步履匆匆,似乎經歷的並不是華家幾十年一次的少主傳承,而是一次尋常的晨會,晨會散了,便各自離開。
「阿奕!」華歆對于這樣的奇怪的現象似乎並不在意,他朝凌奕招了招手,快步走了過來。
「阿奕,父親說,今天夜里族里會有一場宴會,到時你來麼?」
「嗯。」凌奕點點頭,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當他眼光掃到華歆衣角的時候,卻突然認真起來︰「手給我!」
「啊?」華歆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側著頭看著凌奕,並無動作。
凌奕見狀將他的左手拉到眼前,血已經止住了,那匕首極為鋒利,所以傷口其實並不深,只是干涸的血液凝固其上,讓它顯得份外猙獰,這讓凌奕的眉頭狠狠皺起。
「不……不是很疼。」華歆顯然被凌奕凶狠的眼神嚇到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抽回了手,卻不小心牽動到了傷口,「嘶……」
「別動!」凌奕用力扣住華歆的手腕,抬眼看了他一眼,放柔了聲音,「听話,我幫你包扎。」
「嗯。」這一次,華歆倒是沒有掙扎,只是乖順地點點頭,仍由凌奕牽著自己的手,朝梅忻院走去。
在他們身後,華顧看著兩人的背影,露出釋然的微笑,輕闔眼簾,向後倒去。站在他身旁灰衣人像是早有準備,伸出手去將他接住,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在華家祖祠內蕩開,轉瞬便失了蹤跡。
路上,華歆突然開口說道︰「阿奕,我有字了。」他聲音輕輕地,像是怕驚動凌奕一般,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是華歆知道,凌奕生氣了。
被華歆的聲音拉回了一絲理智,凌奕轉頭看向華歆,開口問道︰「是……澤鳳麼?」
「不,是澤安。」華歆說著,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喃喃道︰「父親說,不需要我像鳳凰臨朝一般,一鳴動天地,只要平平安安,便是天下福澤。」那話,像是說給凌奕听,又像是說給他自己听。
凌奕看著華歆的仰頭的側臉,突然露出微笑,如晨曦之中破開迷霧的天光,溫暖而明澈,他說︰「好。」
澤及萬世,長樂永安。
他不知道從哪里听過,人的名字所代表的,不只是他的身份,還有他的命輪。
一個名字,不僅僅代表著那個人的過去,更代表著他的未來,他被期待著的未來。人們從長輩手中接過那個字的時候,便一同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希冀和祝福。從此,那個字便成為你的刻入骨血的印記,跟著你輾轉千里,跟著你風塵僕僕地自嬰孩走到遲暮,直到百年之後,成為一杯黃土,那個字,依然銘刻于後人的心中,銘刻于青史之上。
華顧為華歆換了字,連帶著,連華歆的命輪也拐進了一個未知的方向。凌奕不知道,那里有著什麼樣的劫難,但是至少……
安字,是個不錯的期望,不是麼?
凌奕同華歆一道抬起頭,便看到了那輪初升的日輪,金光閃耀,灼灼不可直視。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雙更謝謝支持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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