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燦爛,華歆半躺在軟榻之上抬頭看著漫天的星光發呆。一旁的凌奕沖裕德揮了揮手,後者會意地放下從存封了七年的桂花釀,悄悄帶著一干下人退出了院子,臨走時還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屋頂。隱在屋頂的無赦略一遲疑,也跟著跳了下去。
凌奕打開封口,一陣馥郁的桂花香撲鼻而來,帶著些許酒味,讓華歆回了神。他做起身來,從凌奕手中接過酒杯,聞了聞,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口,笑著問道︰「這是幾年的桂花釀?」
「這是你在靜安寺中贈予我的臨別贈禮。」凌奕笑著為自己滿上一杯,將酒壺放下,「靜安寺的桂花,瀧江的水,你當年說,這些能釀出天下最好的桂花釀。」
「七年了啊……」華歆卻沒有接下去,只是看著手中的酒杯,輕輕地呢喃了一句。隨後露出恍然若釋的笑容,抬頭看著凌奕道︰「綠酒一杯歌一遍,與君發三願。」
「一願世清平。」
「二願身強健。」
「三願臨老頭……」
華歆嘴角勾起微笑,定定地看著凌奕,仿若要將他自眼中刻進心里一般,那如同呢喃的話語,此時像是他說的,又好像來自遙遠的天外。
「三願臨老頭,數于君相見。」然而那個人卻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凌奕伸出手輕輕握住華歆放于身側的那只手,看著他說道。
華歆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凌奕,直到後者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才回過神來,學著凌奕的樣子將酒喝了。
入口的綿軟帶著些許清甜,完全不似酒該有的辛辣,華歆眨眨眼楮,將酒杯放下,看著凌奕說道︰「好喝。」
凌奕見狀,輕笑一聲,又將酒杯給他滿上,嘴上卻說道︰「這是陳了七年的桂花釀,你第一次飲酒,少喝點。」
華歆沒有反駁,只是點點頭,又伸手去拿酒杯。見他如此,凌奕也不再說話,只是陪著他一杯一杯地喝著。
突然,華歆像是想起什麼一般,伸出一只手扯了扯凌奕的袖子,說道︰「我送你的那只墨竹蕭還在麼?」
「在的。」凌奕笑著點點頭,從華歆手中將酒杯拿出來,置于石桌之上,問道,「怎麼了?」
「你舞劍給我看吧!」華歆也沒有在意,雙手抓著凌奕的手問道,一雙眼楮亮晶晶地,仿若九天的星辰都印在那一對眸子之中。他瞪大眼楮上身傾斜,靠近凌奕喃喃道︰「你舞劍,我給你伴曲。」
帶著些許桂花香的熱氣通過呼吸噴在臉上,凌奕眸色一暗,卻還是露出笑容將華歆的手按下,點頭道︰「好。」他知道,華歆是有些醉了。
華歆聞言乖順地放開了凌奕的手,呆呆地看著他站起身來,轉身朝房間走去。華歆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桂花釀,隨後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
凌奕自房中取了竹蕭和純鈞,一轉頭便看到華歆站在門口看著他,許是有些微醺,他雖是站著的,卻大半個身子靠在門框上,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迷離,似是看不清楚,就連下意識尋找自己的眼神都飄忽了起來。
見他如此,凌奕趕忙上前扶住華歆,低聲道︰「你醉了。」
搖搖頭,華歆伸手去搶凌奕手上的竹蕭,嘴中說道︰「沒有!我沒醉。」將大半個身子靠著凌奕身上,華歆的手緊緊地抓住那只墨竹的竹蕭,抬起頭來看著凌奕道︰「你別耍賴,說了……說了要舞劍給我看的。」
因為酒氣而蕩漾出些許水意的眸子看著凌奕,仿若他說一個不字,便會立刻哭出來一眼。凌奕只得在心中嘆口氣,點點頭道︰「好,我舞劍給你看。」說著他的手自華歆的腋下穿過,扶起他有些軟綿的身子,低聲哄道︰「我們先回石桌那邊可好?」
「好。」像是得了心儀玩具的孩童,華歆重重地點點頭,一邊抬腳朝石桌走去,一邊催促道︰「你……你快些。」
凌奕一邊扶著他,一邊配合著他的步子,將人扶到了石桌邊安置在軟榻之上,又伸手為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衣裳和頭發,才開口問道︰「要看什麼?」
「隨……隨意。」華歆說著,伸手推了推眼前的人,催促道︰「快去!」
凌奕見狀,只能無奈地站起身來,朝院中走去。他在院中站定,回過頭去看著半靠在軟榻之上的紅衣少年,少年雙頰帶著些許酡紅,半束的發冠有些松動,頭發有些凌亂的散下來,披在身上,印著那一身紅衣竟是有種驚心動魄的美。就如同暗夜之中的一團火焰,溫暖而危險,讓人移不開目光。少年的眼楮定定地看著自己,眸中水汽溫潤,煙波瀲灩,鬢角的那朵梅花若隱若現。
長劍出鞘,劍光如芒。
抬手,摒氣,劍若霜雪,在這無月的暗夜之中,被劍氣包裹起來的少年卻如同自帶了光華一般,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劍氣帶起的風聲如同一道清風,拂過人心中靜謐的湖水,印在觀者的眼中卻是風華無雙的清姿卓絕。
此時,簫聲驟起。
盤坐于軟榻之上的紅衣少年,披散著頭發,低眉垂目,執蕭而奏。那簫聲綿長,帶著風發的意氣,合著那凌厲的劍氣回蕩在這院中,彼此激蕩,直沖九天之上。
劍光之中的少年聞聲露出一個笑容,身姿一轉,足下輕點,蹁若游鴻,衣袂翩飛之間,仿若要乘風而去一般。
一劍一簫,一靜一動。
兩人的目光自始至終都不曾停留于對方的身上,然而卻像是有著某種玄妙的默契一般,待得凌奕收劍回鞘,華歆也落下了最後一個音符。
一曲舞畢,兩人相視而笑。
華歆將竹蕭放下,轉身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予凌奕,開口笑道︰「幾年不見,你劍術精進,我都趕不上了。」
凌奕聞言笑笑,沒有接話,只是接了酒坐下,將酒一飲而盡。
見他不說話,華歆垂目笑道︰「阿奕快要取字了吧?」
「嗯,受封之後,我便要回凌陽取字書法。」凌奕點點頭,看著華歆道︰「到時,你來麼?」
「你若相邀,我定然赴約。」華歆笑著點點頭,又伸手去拿那桌上的桂花釀,一邊倒酒一邊嘆道︰「這酒快要喝完了……」
「喝完了再釀便是。」凌奕卻是毫不在意地笑著,朗聲朝著院門喚道︰「裕德,上酒。」
華歆沒有接話,只是安靜地看著裕德將已經半空的酒壺換下,仿佛在看什麼絕世美景一般,目不轉楮。待得裕德離開,他才收回目光道︰「當年的桂花釀,我釀了九壺,盡數送了你,以後要喝這桂花釀,只能向你討要了。」
「後悔了?」凌奕輕笑一聲,說道。
後悔麼?
後悔當年在燈會之中追隨而去麼?後悔當年在高塔之上回首一笑麼?後悔將那信物一般的荷包贈與他而換得的七年相交麼?
華歆看著酒杯之中印出的自己的眼楮,問自己,後悔麼?
「怎會?」華歆抬頭看了凌奕一眼,笑道。
怎會後悔呢?哪怕這個人,到最後都不屬于自己,那又如何?他不是女子,不需要「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哪怕最後這人有了妻兒,卻也還是當年在竹林中為自己拂去鬢角竹葉的孩童,也還是今夜此時陪自己飲酒舞劍的少年。縱使時光潺潺,百年之後,那些陪著自己自懵懂的孩童走至今日的溫柔陪伴也不會消失,或許那個時候,自己也已經尋到心愛的女子,過著兒孫滿堂的日子。
命途天意,連父親都猜不透,自己又如何會知曉呢?只是無論如何,能遇到凌奕,讓他陪著自己走過七年的時光,對于這一點,華歆卻是斷斷不曾後悔。
凌奕看著華歆的笑容,有著些許釋然,又仿若參透了什麼人生大意一般,徒然便心中一緊,開口喚道︰「歆兒……」
那是埋葬在久遠時光之中的稱呼,自華歆取字之後,已經很少有人再提起了。他是華家少主,姓華,名澤安。這突如其來的稱呼讓華歆心中一震,仿若被一只手輕輕捏了一下,不疼,卻酸得讓人險些掉下淚來。
「叫澤安。」他抬手輕輕在凌奕的手上拍了一下,帶著些許責備道︰「我又不是女子。」
凌奕沒有回嘴,只是胡亂地點了點頭,陪著華歆繼續喝酒。
他一直以為,沒有人比自己更加了解華歆。他知曉華歆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背後的深意,他自七年之前設計遇到華歆開始,他便埋下了一顆種子,或許開始的時候並不起眼,卻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在華歆的心中長成蒼天的大樹。這些年,華歆的所有喜怒哀樂,他都了然于心。
因此,他並不著急。沒有獵物,能逃月兌一個了解自己又有耐心的獵人的追捕。
他就想藏在暗處的蜘蛛,不動聲色地織下了天落地網,等著華歆一步步走入網中。
可是就在剛剛的那一瞬間,他卻徒然看到了華歆的退意,華歆于他,是兩世的執念,而他于華歆,卻只是七年溫柔的陪伴。這場賭局,在一開始的時候,便不公平。華歆天性如此,並不會長久地去執著一件事情,他的家世讓他心中無比清楚,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強求不來。
這樣的性子,來去自如,聚散隨風,自然是一派風流。而凌奕此時最怕的,卻是他這樣的性子。那房中的的擁抱,讓他知曉了華歆的心意,而長久以來的自信卻在剛剛的那聲責備之中,消散無蹤。
若是他心生退意,凌奕種下的那顆種子,可能再沒有長大之時。天性隨意卻心志堅定,華歆看重的,自會全力以赴,卻也會在適當的時候退後一步,保得自己周全。
凌奕這麼想著,有些煩躁起來,他抬眼看去,卻看到已經閉著眼楮沉沉睡了過去的華歆。
所有的煩躁和思緒都在這一刻變得輕盈起來,凌奕看著華歆睡著的側臉,鬼使神差般的,慢慢俯下/身去,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那一刻,凌奕心中神台清明。
華歆若是要退,退了便是。自己,卻是不會輕易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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