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倆正在屋里擇菜,听見外面有人說話︰「順生在嗎?」
胡年春答︰「哪個?主任啊。他不在家,還沒回來,有什麼事?」
那人走進屋來,邊走邊說︰「今天晚上大隊開會,一定要準時出席。」話說得還很官腔。
「開什麼會?」胡年春迎了出去。
那人並沒有停下來,徑直走到廚房門口,看了一眼坐在小板凳上的趙明月,說︰「商量一下茶山怎麼處理。」
「哦,知道了,我讓老頭子過去。」
趙明月抬頭看了一眼,對方沖著她笑了一下,露出一顆亮閃閃的大金牙︰「明月在家啊?」
趙明月想了一下,這人可不是他們村的主任,名叫趙金雲的麼,她面無表情地打了聲招呼︰「主任叔。」
趙金雲笑了起來,然後點頭︰「告訴你爹,一定要記得來啊,不能缺席。」
胡年春趕緊說︰「我知道了。」
趙金雲轉過身,背著手走了。胡年春壓低了聲音跟趙明月說︰「少跟他說話。」趙明月嗯了一聲,知道母親這話里的意思。她年輕的時候比較單純,被自己的父母兄長保護得比較好,不知道趙金雲原來是個衣冠禽獸,他任職村主任時,利用職權不知道糟蹋過多少個年輕姑娘。後來她嫁了出去,才陸續從別人口中听說起趙金雲的事跡,想著自己居然逃過了這個禽獸的魔掌,看來還真不是一般幸運。
有一種人,總是最善于在最惡劣的局勢中把握機會,比如趙金雲,這人只念過初小,但是他有一張能說會道、顛倒黑白的嘴,還有一副足夠黑的心腸。運動伊始,他便進了革委會,通過揭發其他人獲得了區革委會的信任,後來一步步爬上村主任的位置,這個在後世人們根本不顧一屑的芝麻官,但是卻掌握著這個時代多少人的前程和命運。他們是時代的小丑,讓人恨之入骨卻莫可奈何。
胡年春又跟女兒強調了一句︰「听見了沒有?」
「媽,我知道。」趙明月點點頭,現在的她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趙明月,當年她沒吃過虧,現在就更不可能吃虧了,「晚上開會,我也跟著爹一起去看看。」
胡年春看了一眼女兒︰「女孩子家家,去干什麼?」
趙明月不做聲,她記得1976年時,村里發生了一件大事,將村里的一整座茶園全都挖掉了,用來改做梯田。他們這里是著名的茶鄉,祖祖輩輩都采茶制茶,雖然之前是屬于私人的,建國後就成了公有財產,制茶也曾蓬勃發展過一段時間,後來到了□□時期,為了追求糧食產量,不少茶園被清掉,改成了耕地,茶葉生產規模大幅縮水。從那以後就沒有恢復過來,到了運動期間,茶葉生產規模更是大幅縮水,他們村的上千畝茶園基本也被荒廢掉了。茶園便成了一個廢園,除了村里人自己摘點回來炮制茶葉,根本無人去打理問津。
76年,村里通過了一個決定,將所有的茶樹砍掉,連根拔起,修整成梯田,用來種糧食。運動結束後,隨著市場經濟的復蘇,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國內的茶業重新蓬勃發展起來,趙明月最初的生意中,就有販賣茶業一項。原本在本地茶葉生產中一直走在前列的月亮灣村卻失去了先機,經濟一直落後于本鄉鎮的其它村。
後來趙明月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看見那退耕還林後的茶山坡,簡直可以用滿目瘡痍來形容。村里的經濟還是她重新投資茶園之後才慢慢擺月兌貧窮的困境。趙明月對這些事印象極為深刻,所以她想盡力挽救一回,使悲劇不再發生。更重要的是,去開會,還能見見那個人,時間太久,她幾乎都快忘記那個人年輕時的樣子了。
母女倆弄好飯菜,等了好一會兒,趙順生和趙明朗才回來。天色已經不早了,胡年春將趙明朗手里的魚簍接過來,將小魚倒進木盆里,就要去收拾。
趙順生說︰「先吃飯,晚點再弄。」
「你們先吃,我趁著天沒黑收拾好,免得點燈。」胡年春頭也不抬地說。
趙明月自從父親進門來,就一直緊抿著唇,一眨不眨地看著依舊高大健康的父親,不敢說話,怕一說話就要忍不住哭出來。上輩子母親去世後,趙明月想把父親接過去跟自己生活,但是父親以習慣農村生活為由,拒絕了她的提議。其實她知道,父親是怕她不好做,她嫁到成家,沒有一兒半女,卻還要贍養老父,成家人會說閑話,所以他堅持獨自一個人過活,失了伴的孤雁晚年非常淒涼,年近古稀的老人開始學著洗衣漿衫,煮飯做菜,獨自生活了近十年。
趙順生洗了手,轉過頭去看趙明月︰「明月今天怎麼了?」女兒跟父親一向最親近,每次他到家都是第一個奔上來迎接的,今天卻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趙明月吸吸鼻子,別過臉︰「爹,你先吃飯,我去幫娘收拾魚。」
趙順生說︰「那我和明朗先去洗個澡,晚點回來一起吃飯。」
暮□□臨,一家人終于坐在一起吃飯了,因為沒全黑,為了省油,沒有點燈。趙明月習慣了明亮的電燈,還有點不適應這種昏暗,不過勝在年輕,眼力好,就著微弱的光線也吃得津津有味。
「明月,你怎麼光吃紅薯,去盛飯啊。」胡年春說。
趙明月搖頭︰「我覺得紅薯好吃,我喜歡吃這個。」隊里每年分的糧食有限,家里總需要摻雜些雜糧才能夠吃,每年差不多要吃上幾個月的紅薯摻米飯,每次吃飯的時候,母親會自動自覺地吃紅薯,盡量將米飯留給父親和他們吃。趙明月打小就吃膩了紅薯,所以後來無論世人怎麼宣傳紅薯是極佳的抗癌食品,她都沒怎麼提起過興致,今晚她卻覺得紅薯的味道格外香甜。
趙明朗看著妹妹︰「明月,今天咋轉性了啊,平時誰嫌棄紅薯難吃的?」
趙明月朝著三哥皺了下鼻子︰「我今天喜歡吃了不行啊?」
趙明朗笑︰「那行,喜歡吃就幫哥的也吃了吧。」
趙明月說︰「三哥,你的飯也都我幫你吃了吧。」
「你這個鬼丫頭!」
趙明朗只比趙明月大了三歲,與她感情最為親厚,從小她就是三哥的小尾巴。這一切都等到他們各自結婚,中間多了另外兩個人,夾了另外兩個家庭,三嫂又是個特別精明的人,喜歡佔小便宜,這才慢慢疏遠起來。尤其是趙明月自己沒有生育,卻又家大業大,她將幾個兄長的子女都安排在自己的公司做事,但是這些人並不肯踏踏實實做事,而是都削尖了腦袋在撈錢,算計著繼承權,不遺余力地互相使絆子掙表現。
趙明月很為這些佷兒佷女們頭痛,但是卻沒有辦法,中國的企業多少都存在這樣的問題,更何況她確實沒有一個明確的繼承人。一談錢就傷感情,她和幾個兄長之間的感情也是這麼淡薄下來的。
趙明月更喜歡這種一無所有但是一家人卻和和美美的生活,人們處于艱難困苦的時候,感情會顯得特別濃,人與人之間沒有任何隔膜。世人常常說「同患難,共富貴」,事實上,多數時候,只有患難可以共,富貴一旦來臨,大家便各懷心思,忙于算計,之前那種同舟共濟齊心協力的狀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爹,一會兒大隊開會,我也想跟著去看看。」趙明月說。
趙順生說︰「去就去唄。」趙順生並不重男輕女,他甚至有點重女輕男,畢竟只有這麼個寶貝女兒,他的思想是很開明的,所以趙明月一直上學上到初中畢業。這時候讀高中都是靠推薦的,每個大隊只有兩個名額,趙明月家成分不算好,盡管成績很好,也輪不上她上高中,就只能回家務農了。
「謝謝爹!」趙明月笑得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