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剛到底還是沒有娶汪秋蘭,羅五嬸听說他家願意多出點彩禮娶媳婦,答應幫他們尋訪一個合適的姑娘。
汪家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只好轉而又去找翹嘴鯉幫忙,替汪秋蘭重新訪個人家,他們急于將這個燙手山芋扔出去,家里子女多,又多了個吃白飯的,怎能不心煩。他們甚至都想將汪秋蘭帶到外地去扔了,但是汪秋蘭並不一直是瘋的,清醒的時候又跟個正常人一樣,知道自己是誰,家在哪里,這樣是肯定扔不掉的,只能找人來接手。
對月亮灣的人來說,這是個希望之春,但對知青們來說,這是個躁動之春。運動已經結束了,si人幫已經倒台了,那麼駐扎農村十年之久的知識青年們,他們的問題也該得到解決了吧。但是上面一直沒有相應的政策下來,有門路的知青們都通過招工、病退、困退等方式回了城,余下沒有門路的,還在苦苦等候消息。
跟沈旭躍同屋的宋叔白最近很是焦慮,劉衛國回去之後,宋叔白才搬到沈旭躍屋里來的,他接到家里的一封電報,母親重病臥床,無人照顧,讓他趕緊回去照顧。
宋叔白跑到知青連隊去請假,結果只給他批了一個星期的假,趕回去看過母親,回來後更加不安心了。「路上就花了四天時間,在家只待了三天,我媽還在住院,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我爸都七十多了,身體也不好,根本照顧不過來。我真想就在家里不回來了。」
宋叔白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他是家里的老二,大哥下放在新疆,小妹在雲南景洪插隊,離家千里迢迢,回去更不可能。家中父母年邁,像他這樣的情況,完全可以申請困退,回去照顧年邁的雙親,但是每個知青連隊的病退與困退名額都是有限的,年還沒過完,當年的名額就已經都被瓜分完了,離家多年,大家誰不想回家去呢。
宋叔白只是個平民百姓,沒有門路,遲遲都申請不到回城名額,所以只能一忍再忍。「我媽都癱了,生了幾個子女,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沒有一個能夠在身邊,我們這都造了什麼孽啊?」堂堂七尺男兒,遇到傷心處,也忍不住埋在手心里無聲哭泣。
沈旭躍看著宋叔白,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誰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他出來這麼多年,一次都沒回去過,家恐怕都不存在了。父母也是居無定所,往往半年才能接到一封信,這信還是從不同的地方寄過來的,他是該慶幸,自己一直在這個地方沒有挪窩,所以還能得到家人的消息。不知道父母見到自己,還能不能認得出來。
宋叔白抓住沈旭躍說︰「小沈,你能不能幫我去連隊想想辦法,給我再弄一個困退名額,我擔心我媽會撐不過去。」雖然這個知青點大部分人都比沈旭躍還要大上幾歲,但是卻不由自主地將他當成主心骨。
沈旭躍看著他︰「我去幫你問問,不過別抱太大希望,今年的名額已經沒有了。指導員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人。」
宋叔白點頭︰「好,謝謝。」
沈旭躍一向不愛去知青連隊,他對那個掌管著知青入黨、提干、參軍、回城、上學等命運的指導員非常憤怒,這人做事全都是憑著他的喜好來,名額他願意給誰,那就給誰。自己不能上大學也有這人的原因,而許多女知青想要回城或者提干,都要作出一點犧牲,吳婕曾想要調到月亮灣來,大概就是沒答應這個指導員的某種要求,所以沒能如願。
沈旭躍跑到公社,跟指導員說明了宋叔白的情況,姓吳的指導員揭開搪瓷杯子的蓋子,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月亮灣的宋叔白呀,我知道他的情況。但是小沈啊,你要知道,我這里早就沒名額了,幫不上忙。」
沈旭躍說︰「凡事都有個特例,能不能特事特辦呢?他母親已經癱瘓在床了,家里的哥哥妹妹都在邊疆插隊,情況很特殊。」
「特事特辦當然可以,但是我沒那個權力,你可以跟上級部門打報告申請。」吳指導員說。
沈旭躍強抑住怒氣,本來宋叔白已經連續打了三年的困退報告了,按說也該輪上他了,但是別人的情況更「特殊」,所以被優先照顧了。「如果跟上級部門打報告,流程需要多久?」
吳指導員說︰「快則一兩個月,慢則半年一年的,你知道,上級領導也需要調查研究的嘛,特事特辦不能隨隨便便就批了,要不然誰都特辦,那不就亂了套了?」
沈旭躍心想,等到批下來,黃花菜都涼了,他說︰「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吳指導員雙手十指交叉,嘟起嘴,不說話,那嘴跟豬嘴一樣肥厚,沈旭躍看得十分想揍過去,只能捏著拳頭努力壓制自己的怒氣,過了好一會兒,那人才呵呵笑︰「我是沒有辦法了。」
沈旭躍咬著牙轉過身,準備離開,吳指導員突然說︰「哦,還有個事,這里有個調令是給你的。」
沈旭躍一臉不解地轉身看著他,自己的調令,哪里來的?吳指導員站起來,裝模作樣在書櫃的一堆文件夾里翻找了一會,又彎腰在抽屜里翻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終于翻找出來了︰「這個調令到我這里已經很久了,一直忙,結果就耽擱掉了,昨天整理文件的時候才看到,抱歉,有些耽誤了,還好沒有過期。」
沈旭躍拿過信封一看,信封已經拆開來了,上面寫著某某單位商調函,讓沈旭躍帶檔案和介紹信于五月一日之前去報到。看信封上的郵戳,是四月初就到了,現在都到四月二十幾號了,再耽誤幾天,這調令就過期了,沈旭躍看著這封遲來的調令,真是氣不打一處出,殺人的心都有了,小人得志,簡直是太他媽猖狂了。
那個一臉油花的家伙還笑得很得意︰「幸虧你來了,不來我都給忘了。恭喜你,終于可以回城了。」
沈旭躍從齒縫里迸出一個詞來︰「謝謝!」然後轉身離開。
出了門,沈旭躍重新打開來看了一下,自己怎麼會被招工呢,這到底是誰幫忙弄的。沈旭躍看著那個地址,並不是自己的家鄉,他也不是很熟,想了許久,好像是吳婕父親恢復工作的地方,心中頓時豁然開朗,這肯定是吳婕搞的動作。
沈旭躍拿著那張調令,沒有半分欣喜,心中猶豫不決,去還是不去呢,他想回城,但不是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想回家。而且他不想受吳婕的恩惠。尤其是在確定自己喜歡趙明月之後,更不能接受任何其他女人的恩惠了。
回到宿舍,沈旭躍往床上一躺,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宋叔白從外面回來,看見沈旭躍的樣子,知道自己的事絕對黃了,他嘆了口氣︰「算了,小沈,麻煩你了。」
沈旭躍看著宋叔白︰「對不起,幫不上你的忙。」
宋叔白去倒水喝,看見桌上有一個信封,拿起來一看,臉上一陣驚喜︰「調令?」
沈旭躍坐起來︰「是啊,不過是我的。」
宋叔白臉上的笑容退去︰「那恭喜你啊。」
沈旭躍臉上並無欣喜之情︰「也沒什麼好恭喜的,說實話,我並不打算去。」
宋叔白臉上一陣急切︰「為什麼呀?」
沈旭躍說︰「這地方我又不熟,我也不知道是誰幫忙弄的,我不想欠人的人情。」
「你真不去?」宋叔白問。
沈旭躍看著宋叔白,點點頭︰「不打算去。」
宋叔白說︰「那可不可以將這個名額讓給我呢,小沈?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
沈旭躍看著宋叔白︰「如果行得通,讓給你當然可以。」
宋叔白說︰「那我就去想辦法,把這個調令的名字換成我的,可能還要麻煩你跟我一起去跑一趟,說明你是願意讓給我的,好不好?」
沈旭躍點點頭︰「好。不過這兒會不會離你家遠了點?」
宋叔白擺手︰「沒關系,就在隔壁市,只有幾個小時車程,這比我在這里近太多了。謝謝你,小沈。」現在都急著回城,誰還管回哪個城呢。
宋叔白花了點心思和功夫,把這份調令的名額換成了自己的。這種事之前也不是沒有過,只要用人單位不追究,問題就不大,更何況還是本人同意的。宋叔白也著了急,因為截止時間快到了,考慮不那麼周全,趕緊辦妥事情,就收拾行李趕去單位報到了。至于後來吳婕怎麼空歡喜一場,怎麼指責宋叔白,那是後話了。
趙明月听說了此時,找了個機會問沈旭躍︰「不是說那個名額是你的嗎,你怎麼讓給別人了,你不想回城了?」農村條件這麼艱苦,誰不想回城啊,他有了機會居然白白就給放棄了。
沈旭躍問她︰「你想我回去?」
趙明月抬眼看他︰「你遲早也是要回去的。」
沈旭躍搖了一下頭︰「我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去。不過如果我回城了,我也一定會想辦法,讓你也去城里。」
趙明月沖他笑一下︰「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不用他幫忙,她自己也能進城。
沈旭躍看著趙明月,心想,一定不能辜負面前這個女子。
趙明月說︰「以後有機會,別那麼高風亮節了。」
沈旭躍笑起來︰「好。其實我是不太想欠別人的人情,所以這才不願意去。正好老宋家里母親重病,急著回去,就把機會讓給了他。」
到了八月份,沈旭躍接到了父親的信,他覺得十分詫異,還覺得有些不安,就在上個月底,他才接到了父親的信,怎麼這麼快又寫信來了。他有些心急地打開信,還好,不是壞消息,算得上是好事,父親在信上說,他一個在教育系統工作的朋友寫信告訴他,目前正在北京召開的科教工作座談會上提到了恢復高考的可能性,最遲在明年就要恢復高考,但是招考方式和對象還沒有確定,下鄉知識青年極有可能會是招生對象,讓他有時間多看看書、讀讀報。
沈旭躍拿著信,反復咀嚼了幾遍,才體會到父親的深意,這大概是在提醒自己要做好準備,沒準還會有機會參加高考。
沈旭躍按捺不住內心的雀躍,如果真的能夠考大學,那就意味著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回城了,這簡直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而且從父親的信里可以看出來,他跟朋友的聯系也自由了,那就說明對他的監管也松懈了許多,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也能恢復工作了吧。
沈旭躍想著,現在當務之急,得去將整套高中教材找齊,如果真要高考,提前復習總是沒有錯的。想到借教材,他突然想起了趙明月來,還是去年的時候,趙明月就找自己借高中課本了,難道是她早就提前預知到這些事了?
沈旭躍想到這個問題,驚訝了許久,不過很快就推翻了這個想法,肯定不會那麼巧,趙明月可能是比較上進好學,才想著學習。不過正巧,可以提前跟她打一聲招呼,讓她也好好準備一下,沒準到時候都能參加高考,要是都上了大學,以後他們在一起豈不是更容易了?
他倆現在雖然沒有公開挑明在處對象,但也沒有完全掩飾,明眼人早就看出端倪來了,況且人們開他們的玩笑時,趙明月沒有否認,沈旭躍也默認了,這也相當于半公開狀態了。盡管大部分人都不太看好他們,覺得他們有點門不當戶不對,認為趙明月的心氣果然高,看不上解放軍,想要嫁個城里人。但也沒人敢明面上說什麼,只是靜觀其變,自然,等著看笑話的人更多一些。
趙明月的家人非常擔心,沈旭躍人是不錯,條件也很好,但他到底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些知青就好比從天而降的天人,然後又倏地一下子消失了。他們擔心沈旭躍某天也突然消失了,留下趙明月傷心不說,還可能會影響到她的聲譽。這個年代,戀愛分手並不是什麼正常的事,對女方的名譽損失是很大的。
沈旭躍每次找趙明月,都是通過趙明秀幫忙,她已經成了兩個人的小喜鵲,總是在牽線搭橋。趙明秀開始不懂,後來慢慢也懂了,對能夠幫堂姐和大隊書記通風報信覺得還挺自豪的,沈書記長得好看,又有本事,要是能做姐夫,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沈旭躍將趙明月找出來,天氣炎熱,兩人約在河邊的大樹下見面,風從水面吹上來,無比涼爽舒適,也算是盛夏里的一絲慰藉了。趙明月在樹下找到躺在草地上斜躺著的沈旭躍︰「你找我?」她總是不大好意思直接喚他的名字。
沈旭躍將嘴里的草扔掉,抬頭看著她,趙明月剛剛從太陽地里走過來,天熱,她走得急,臉頰都泛紅了,汗濕的劉海貼在額頭上,看起來嬌俏可人,沈旭躍笑得露出了八顆潔白的牙齒︰「來啦?熱壞了吧,這兒涼快,坐著吹會兒風。」說著拍拍身邊的草地。
趙明月在他身邊坐下來,望著河面,午後的陽光在水面上跳躍著,銀鱗閃閃。樹上的蟬急促地叫喚著,有一種「蟬噪林逾靜」的意境,一時間兩人都靜默不說話,享受著涼爽的風的撫慰。
沈旭躍繼續往後躺去,從側後方看著弓腰坐著的趙明月,她穿著一件鵝黃的短袖襯衫,非常明媚美麗,單薄的脊背彎曲著,腰背的脊椎微微凸顯了出來,形狀優美,令人想忍不住用手去撫模一下。但沈旭躍也只是想一下,過了片刻,他終于開口說話︰「明月,我今天接到我爸的信,他告訴我說,可能要恢復高考了。」
「真的啊?」趙明月驚奇地看著沈旭躍,這驚奇絕對不是裝出來的,她只知道十月份才發通知說要高考,沒想到這才八月,沈旭躍就听到消息了,說不驚奇那是假的。
沈旭躍點頭︰「對,現在招生對象還沒有定,也許招生面會非常廣,到時候我們都能報名參加考試。你上次讓我幫你借書,看得怎麼樣了?」
趙明月說︰「還好,都看過一遍了。」
「這麼快?都看完了?」沈旭躍有些意外,白天大家都要出工,時間是非常緊的,那麼多課本她都看過了,這未免也太快了些。
趙明月說︰「主要就是數學要多花點時間,別的就都看看。」她的記性非常好,像歷史政治類的東西,看過之後,都能記個七七八八,等到時候再復習一遍也就差不多了。
「上次給你的書,好像沒有物理和化學是不是?」沈旭躍問。
趙明月回頭看他,點頭︰「對。」
沈旭躍想了想︰「應該關系也不大,以前的高考也是分了文理科的,如果恢復高考,我估計還會繼續沿用以前的分科方法。」沈旭躍說到這里坐了起來,鄭重其事地望著她,「明月,你從現在開始要好好準備,我們的命運,可能就在此一搏了。」
趙明月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想說,接下來的路會越來越寬,就算是沒有上大學,我們也會有出路的,但是她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好,我一定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