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是晚上九點半才到站,兩個人在簡陋的候車室里等車,供人休息的長木椅數量有限,早就被人佔據了。趙明月和沈旭躍只好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等候,趁著天沒黑,沈旭躍找出搪瓷杯子,去打了兩杯開水過來︰「明月,咱們先吃點東西吧,一會兒天黑了,黑燈瞎火的,不方便。」
趙明月點點頭︰「好。」她將裝食物的袋子翻出來,一個布袋子里裝的是已經冷了的饅頭和雞蛋,饅頭是沈旭躍去買了面粉來做的,這個比米飯方便攜帶,一個玻璃罐子里是從家里帶的咸菜,里頭有一些腌了的臘肉,放在咸菜里一起蒸的。
兩人就著熱水,吃著冷饅頭和冷雞蛋,沈旭躍說︰「等到了北京,我帶你去吃炒肝,熱乎乎的,吃下去肚子就暖和了。」
趙明月露出燦爛的笑容︰「好啊。不過炒肝是什麼?」
沈旭躍想了想︰「用豬肝和大腸之類做的,反正吃下去非常暖和,比這冷饅頭強。」
趙明月看著旁邊有人在啃飯團,便說︰「我覺得冷饅頭比冷飯團要好一點。」
沈旭躍點點頭︰「也是。」
趙明月夸他︰「幸虧你機智。」
沈旭躍就嘿嘿笑。
天黑之後,候車室里亮起了兩盞暈黃的白熾燈,將整個候車室照得朦朦朧朧的,光線果然暗淡。早春二月,倒春寒非常嚴重,尤其到了晚上,寒氣襲人,簡直無孔不入,兩個人坐在一個角落里,抱緊胳膊,等待時間的流逝。趕了一天車,又剛剛吃飽,趙明月直犯困,眼皮不住往下耷拉,沈旭躍怕她在這里睡得感冒了,便一個勁地跟她說話︰「……這個時節,北京的冰應該還沒有完全融化,去了之後,可能還見得到冰。」
趙明月說︰「北京那麼冷嗎?」她是知道北京挺冷的,但是對北京並不熟,她上輩子的活動範圍主要是在南方,尤其是以海城為根據地,偶爾去北京,也是出差,待的時間很短,來去匆匆,很少去注意那些。
沈旭躍說︰「對啊。護城河、北海和中X海都會結冰,冬天的時候,中X海的西岸邊上還有一個滑冰場呢,我和兄弟姐妹們還去滑過冰。」
趙明月睜大了眼楮︰「真的嗎?那里都可以去嗎,沒人管?」
沈旭躍說︰「沒人管啊,我爸那時候在那邊工作,白天的時候我們就過去玩。會溜冰的人很少,我爸還給我弄了一雙溜冰鞋,後來不知道那鞋子弄到哪里去了,不過就算是在,我也穿不了了,這都多少年了啊。而且現在那兒也不能去了。」
趙明月看著他︰「不用擔心,你爸一定會沒事的,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沈旭躍點頭︰「我也覺得。我發現好像自從認識你之後,一切都變得慢慢好起來了。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你在你三哥的陪同下,走過來,大大方方地跟我討論茶園的去留問題,說起可持續發展,還有水土流失的問題,真的讓我非常驚訝。」那個留著兩個大麻花辮的姑娘,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趙明月低下頭抿嘴笑︰「我們又不是那時候才認識的。」
「但我們的接觸就是從那晚上開始的呀,之前我知道你,但是我們並不了解,甚至都沒說過話。」沈旭躍說。
趙明月搖頭︰「說過呀。」
沈旭躍驚訝道︰「什麼時候?」
趙明月說︰「有一次我打柴從小崗山回來,在村口歇著,你騎著車從公社回來,還特意下車過來問我要不要幫忙。」
沈旭躍皺起眉頭冥思苦想這件事,完全沒有印象了︰「那我幫你了嗎?」
「沒有,我就挑了半擔柴,大頭我哥在前頭挑著呢。不重,所以沒讓你幫忙。」趙明月抿嘴笑。
沈旭躍問︰「那時候你多大?」
趙明月想了想說︰「十四歲還是十五歲?你那時候好像剛剛做大隊書記不久。」就那一次親切的問候,讓情竇初開的趙明月芳心萌動了。
沈旭躍撓撓腦袋︰「嘿嘿,我還真不記得了。」
這時有人提著一大堆行李如壓路機一般壓過來了︰「麻煩讓讓,同志,讓一讓啊,謝謝。」
沈旭躍伸出手,將對方的行李往外推一點,以防撞到趙明月。對方感受到沈旭躍的動作,歉意地點一下頭︰「對不起啊,沒撞到吧,東西太多了。」
沈旭躍說︰「同志,你要不就放這邊吧,往里頭去人更多了,沒地方落腳。」
那個人抬頭往里看了看︰「好吧,我就坐這兒了。謝謝啊,同志。」
那人將身上的包裹全都放下來,趙明月才勉強看清楚對方的樣子,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棉襖外面套著一件黑色的家織布罩衫,腳上穿著一雙手工布鞋,雖然這個年代大家都很土,但是這個人就更土了,簡直就是土掉渣了。這種家織布衣服,一般都是年紀比較大的人才穿,年輕人基本都是穿從國營商店里買來的棉布、滌綸、燈芯絨、的確良、的確卡之類的布料做成的衣服,講究一點的還有呢子面料。
那人見趙明月一個勁地打量他,然後沖著趙明月笑了一下,黑臉膛上露出了一口白牙,趙明月趕緊低下頭不再打量他,這麼直接地看一個男人,是一種不太禮貌的行為。她的余光瞥見那人用手模了模自己的行李,最後在一個袋子上坐了下來,這才有工夫和沈旭躍說話︰「同志,你也是等九點三十五那趟去北京的火車嗎?」
沈旭躍點點頭︰「對,晚上也就只有這趟火車,這里人應該都是坐那趟車的。」
「人還真多呀。」那人感嘆說。
沈旭躍說︰「車少,所以人就多了。同志你要去哪里?」
那人笑起來,臉上露出一種自豪的神色,大聲地說︰「我去北京。你呢?」
沈旭躍說︰「這麼巧,我們也是。」
那人看看沈旭躍,又看看趙明月︰「這個是你妹妹?」
沈旭躍搖了搖頭︰「不是,是我對象。我們一起去北京上學。」
那人驚訝地看著他們︰「你們兩個都去北京上學啊?真行!」
趙明月的耳朵都紅了,這還是沈旭躍頭一回在別人面前說自己是他女朋友呢,不由得又甜蜜的抿嘴笑了。
那人又說︰「那可真夠巧的,我也是去北京上大學啊。同志你們好啊,一起走啊,以後就是老鄉了,到那邊能有個照應。對了,我在北京大學,我叫梁棟,你們呢。」
這回輪到趙明月吃驚了,這家伙居然考上了北大?沈旭躍也略有些詫異,真是人不可貌相,便伸出手來和他握手︰「你好,我是沈旭躍,她叫趙明月。我在清華大學,她在北京師範大學。」
「你的普通話說得真不錯。」梁棟笑呵呵地跟他握手。
沈旭躍說︰「我原本就是北京人,來這里插隊的。」
「哦,那現在也算是榮歸故里了。恭喜恭喜!」
這個叫梁棟的還挺能說,也非常熱情,上車的時候,他自己提著那麼多東西,都還想著要幫趙明月搬東西,熱情得叫人有點招架不住。
上了車,由于三人都沒有座位,只好找了個車廂接頭處的空位置坐著,車上人真多,過道里都擠滿了人。而且大家都帶著大包小包的,絕大部分都是年輕人,應該都是去上學或者回城的知青。
這個年代社會風氣非常好,人們雖然貧窮,但精神面貌卻很飽滿,大部分人都有一顆高尚的心,起碼趙明月就不擔心車上會有扒手。
上了車後,沈旭躍讓趙明月看著行李,自己則走開了,過了半個小時,沈旭躍回來跟她說︰「前面那個車廂,有兩個人到下一站下,我們可以過去,等他們下了再坐他們的位置。梁棟,你要是不嫌棄,也跟我們一起過去吧,三個人可以輪流著坐,比擠在這里舒坦些。」
梁棟看了一眼過道里的人︰「人太多了吧,我們行李也多,怎麼過去?要不就算了吧,在這里對付一下。」
沈旭躍說︰「這要在車上坐二十多個小時呢。這地方離廁所近,太髒了。明月,我們還是過去吧。」
趙明月點點頭︰「好。」比這更擁擠的火車趙明月也坐過,所以她並不覺得多難。
沈旭躍讓梁棟幫他看著行李,和趙明月帶著一些行李過去了。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過去,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誰都不喜歡被撞被擠,沈旭躍一路上把被子高舉在頭上,禮貌地請人讓道,最後終于到達目的地。
趙明月發現,那兩個要下車的人,是一對來自省城的老夫婦,兒子在海城里工作,孫子出世了,要趕去看望孫子,因為他們就在省城,老早就買好票了,還是有座的。沈旭躍一路打听過去,發現這兩位最早下車,于是就跟人套近乎,說好了,等下車後就將座位讓給他們坐。
老兩口看著趙明月︰「小沈,這是你妹妹?」
沈旭躍笑道︰「不是,這是我對象,她是小趙。明月,這是張大爺張大娘。」
「大爺大娘好!」趙明月趕緊乖巧地跟二老打招呼。
老太太瞅著趙明月眉目俊俏,但是又穿得樸素大方,不由得心生歡喜之情,招呼她︰「小趙,來,跟大娘擠一擠坐吧。」
趙明月擺擺手︰「不用,謝謝大娘,我站會兒,您坐得舒服一點。我們年輕人,能站得住。」
張大娘听見趙明月也說的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雖然穿得像是鄉下人,但這氣質跟鄉下人就全然不一樣了,說話也乖巧有禮,便高高興興地拉著她拉家常。沈旭躍看趙明月和大娘聊得開心,便自己去搬剩下的行李去了。
這個年代的火車速度非常慢,從省城到海城不到三百公里,但是火車卻需要開上四個小時。所以到達海城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了,沈旭躍主動將老兩口送下車,車子在海城靠站半個多小時,可能需要補給一些水和燃料。
沈旭躍下了車,在站台的小賣部里買了兩個大隻果,然後上車來︰「明月,吃隻果嗎?」
趙明月站了一晚上,有點累了,此刻昏昏欲睡,睜著朦朧的睡眼看著沈旭躍︰「啊,隻果啊?好啊。」
沈旭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趙明月,只覺得可愛無比,語氣也不由得輕柔多了︰「累了嗎,吃了隻果就睡吧。」
趙明月揉揉眼楮︰「好。」
「吃吧,我已經洗干淨了,不用削皮。」
趙明月拿著隻果,一股子誘人的果香味,純天然、無污染的,她咬了一口,滿足地沖著沈旭躍笑︰「好甜。」
沈旭躍看著她,也滿足地咬了一口,他估模著趙明月從來沒吃過隻果,因為他們那邊極少有賣的,她又沒出過門,哪里吃得上隻果呢︰「以後去了北京,那邊隻果多,便宜,可以經常吃了。」
「嗯。」趙明月的眼楮笑得成了一個月牙兒。
他們這座位是雙人座的,對面坐著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和一個年輕姑娘,看穿著打扮就知道是城里人,自從趙明月他們過來,那兩人就在閉目睡覺。此刻那個年輕姑娘睜開一條眼峰,瞅了一眼對面,嘴角扯了扯。趙明月和沈旭躍都沒注意到。
第二天早上,靠在座位上睡覺的兩人醒來,都有點腰酸脖子痛,這樣坐車實在是太難熬了,就算是有座位也不好受。對面的大叔和姑娘都醒來了,沈旭躍禮貌地跟他們打招呼,那個大叔還算隨和地和他們聊天,但是那個姑娘卻一直都沒開口說話,眼楮隔著窗玻璃一直朝外看。聊起來,原來才知道這是一對父女,大叔送自己的女兒去北京上大學,這年頭被父母送去上學的子女還真不多見。
「我順便去看望一下家里的親戚,好多年都沒走動了。」大叔笑著說,「听說你們也是去北京上大學的?都在什麼學校啊?」
沈旭躍說︰「哦,對。我在清華,她在北師大。」
「哦,北師大啊,那跟我女兒是校友啊,她也是今年新考上的,在政法系,你在哪個系?」他說著推了一下自己的女兒,「紅玉,這是你的校友呢,認識一下吧,你們也是X省的吧,我們是省城的。」
趙明月禮貌地朝對面的姑娘笑了一下︰「你好,我叫趙明月,我是歷史系的。家是金南地區的。」
那個姑娘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趙明月︰「邊紅玉,省城的。」態度有些倨傲。
趙明月無所謂地笑了笑,這年頭的城里人總是看不起鄉下人的,邊紅玉大概是個比較清高的女孩,趙明月也沒想著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兩個人不是一個系,要多親密往來也不大可能。
沈旭躍和邊大叔聊著,知道沈旭躍是京城人,又要去清華上大學,那態度就變了,連邊紅玉都轉過臉來多看了沈旭躍兩眼,甚至還開口說了幾句話。趙明月心說,無論什麼年頭,都有人喜歡看人下菜碟。
雖然邊紅玉本人態度淡淡的,但是邊大叔竭力要求女兒和沈旭躍兩人做朋友,趙明月也無所謂,既然想為自己搭人脈,那自己也就搭個人脈唄。
沈旭躍站起來︰「明月,我去叫梁棟過來坐吧,他一個人在那邊也夠辛苦的,上個廁所都沒人看行李。」
趙明月點點頭︰「好,去吧。」
邊大叔看沈旭躍走了,轉過臉看著趙明月︰「小趙年紀很小吧,應屆畢業生嗎?」
趙明月說︰「我今年十八歲,沒上過高中,都是靠自學的。」
邊大叔的臉有些訝異︰「那你運氣很好啊。」
趙明月笑了一下,不知可否。
邊紅玉則用手擋著嘴,鄙夷地撇了撇。
沈旭躍提著梁棟的行李過來了,梁棟還在後頭嚷嚷說︰「我說不用了,我在那邊坐著挺好的,這還要麻煩你們。」
沈旭躍笑著說︰「沒關系,這兒我們三個人擠一擠也能坐的。正好一路能說說話,邊大叔和他女兒也是去北京上大學的,正好一路上有個伴,還要十多個小時才能到北京呢。」
梁棟笑呵呵地跟邊家父女打招呼,邊大叔為人還是比較世故圓滑,並沒有把嫌棄之情表露出來,邊紅玉則一臉不屑,干脆將腦袋一扭,趴在小桌上睡覺去了。
趙明月淡淡地笑著,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人生百態,還真是挺有意思的。不過邊紅玉這樣的人,最好還是盡量保持距離吧,情商太低,態度傲慢,不怎麼值得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