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選集(一) 糊涂(三)

作者 ︰ 六九中文網

在縣委作了如此的部署以後,這次下鄉的盛況自可預見。許部長和何干事在約定的時刻超前十分鐘帶了車子來,幫助收拾行李,提包上車,又在賓館打了個電話到目的地去,說明這里即將起程,一切都辦得非常妥帖口但出乎意外的是臨時增加了一個省報記者揚蓬。揚蓬同呼延平熟悉,知道自己的出現會引起呼延平不頂愉快的回憶。因為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一點值得記住的歷史,這段歷史今天揚蓬想起來也不快樂,但推到客觀方面去的理由盡可找到,仍可臻于問心無愧的地步。呼延平看到他果然流露出驚訝了的表情。因此他主動解釋他到大澤縣已經四..五天了,任務是了解大澤縣各公社文化站的活動情況,今天宣傳部有車下去,他就順便搭車先到那一路去看看,這許多話無非J足告訴呼延平「只管放心,與你無關」。

大約四十多分鐘,面包車開到了目的地,進了那兒的區委院子。剛停下來,醫委第一書記和宣傳科長就從辦公室里走出來

他們顯然在等待,現在聞聲就出面迎

握手,寒喧,引路,邀進會客室,洗臉,飲茶,致歡迎詞,告訴大家。區委昨天接到縣委電話以後,就立即同有關公社黨委聯系,公社黨委立即下達列大隊,到.生產隊.膳,宿問題當天就落實解決。床鋪是區里用汽車運去的,宿舍選在一幢剛建成的新房子里(講到這兒。區委書記專門對呼延平說了一句。「就是你堂弟家里。」)。伙食也請房主代勞。橫豎天數不多,就這樣馬馬虎虎算了口下去後覺得不方便再請隨時告訴我們解決吧。

大家听區委書記安排得如此迅速妥帖而又如此謙遜,除高興而外更無話說。稍事休息之後,便抓緊時問,滿足汪一凡的要求,選定附近特別能代表這一帶農村特色的幾個地段「走馬看花」,為將來拍攝外景打個政稿。這時候面包車上就多了一副區里的招待班子(包括區委第一書記、宣傳科長、秘書三人)了,因為坐不下,區委就把一部吉普開來參加這個行列。主人自己擠面包,吉普讓客人坐,以表示敬意。于是公路上、大道上的煙塵更大更高,一路行人都注目。呼廷平很覺得自己是在台上演戲了,怪不得「衣錦不還鄉,猶沐猴而冠’’,果然是別有一番滋味的。路過一處公社委員會所在地,那里有個漂亮的劇場,這一陣縣劇團正在演戲。記者揚蓮同志到此下車,因為這里是文化活動中心之一,正是采訪對象。汪一凡對于一個農村公社居然擁有如此現代化的劇場十分驚異,因此進去細細作了參觀,蓮連贊嘆不止。因此講到三中全會以後農村經濟的變化,興奮得表現出了一個藝術家應有的氣質。宣傳部許部長因此又動議今晚上請大家賞光看劇團演出,給提提意見,幫助提高提高。達個邀請毫無疑問是對著大導演汪一凡來的,汪導演自然義不容辭,滿口應承。如此邊馳、邊看,邊談、邊議、邊交流感情,無有一個不覺得心情舒暢,興致勃勃。待到快近午餐的時候,他們使適時到了呼延平老家所在的公社委員會,那里的許多于部(包括公社書記兼主任,副書記兼副主任,委員兼秘書,股長)已恭候多時。這些同志和呼延平無不認識,呼延平小說里的人物多多少少有他們一點隱隱約約的影子,或褒或貶。或多褒而少貶,或多貶而少褒。彼此心里早都有數,背後的議論也不是一朝一夕,傳進呼廷平耳朵的也不是一句兩句。而現在相見,卻都表現得寬容大度,彬彬有禮。沒話都有分寸,掌握不住分寸就不說,迸退都有規矩,不懂規矩就不動。果然人自有見面之情,而且是力爭五講四美的。這已經使呼延平慚愧的汗流浹背了,士別三日,原該刮目來看,思想上,道德上,品性上……一句話,精神上的變化原來也可以大躍進,如今不是一下子都改得很好了嗎!也許他們本來就不曾壞過,壞倒是裝出來的,好倒是本色,現在這本色就很容易恢復過來嗎,所以都是指日可待的嘛!尤其讓呼廷平吃驚的是,他老家的大隊書記也來了,他們沒有握手,沒有正面打招呼。他們心里的疙瘩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到現在為止,呼延平在這個世界上打交道最多又打得最糟糕的就是同這位後起之「秀」,平時呼廷平想起他就以為自己一個月沒有洗澡了。他們至少有五年不曾彼此打打過招呼,即使狹路相逢也掉頭而過。可是,他們畢竟沒有不共戴天。這一次卻能在一個桌子上坐下來,用同一個救護篩酒,在同一碗象里伸筷子子……這不能不說是人性的復歸,不能不說是寬恕,不能不說是夫子之道,不能不承認這就是把一切罪過歸之于「四人幫」,不能不看作這就增加了安定團結的因素,而且也不能不認為呼延平已經承擔了在家鄉的人民面前為大隊書記開月兌罪責的義務——理由是非常現成的,「四人幫」粉碎以前就創造出來了,打夠了人就對挨打的說明︰我們都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

呼延平竭盡全力說跟自己,批判自己如何落後于現實,應該如何趕上這個時代,以便心安理得地同這位大隊書記和諧地相處。但毫無用處,他覺得自己的道德觀念無法平衡,他的精神在分裂,一切都不可理解地莫名其妙,.就象一個拿十元工資的小勤務員住在每天三十元房金的賓館里一樣。近年來呼延平不大願意道自己的故鄉親,除了怕當地有些干部側目丙視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家鄉有些受冤的群眾,至今冤沉海底,得不到昭雪,他們知道呼延平是受過大冤屈的人,不光是嘗過滋昧,而且是吃了大苦堆的,因此也們相信他,相信他對他們有同情心,相信他會盡力為他們的平反出力奔走。他們把他當做自己的知心人,自己的依靠,而且認為呼延平現在名聲很大,一定有力量為他們做好這件事,他們不斷地找健訴說自己要求平反卻踫到許多障礙的情況,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造成冤案的人還在那個位置上,其中就有這位大隊書記。當然,呼廷平明白事情並不如此簡單,但要短說明全部原因也實在還缺乏知識,他知道自己不但在認識上,而且在事實上完全無能為力。一個寫了幾箱小說的作家,想和一位大隊書記爭個高低,力量還相差不少呢。他盡力想向這些冤屈未伸的鄉親說明這種實際,以證明並非自己不肯幫助,這當然已經很使是一些人失望了。所以呼延平有些怕見他們,不光是怕他們糾纏,而且感覺到一種沒有出口的譴責,仿棉呼延平已經忘記了過去,背叛了受苦受難的群眾。當然,呼延平可以間心無愧,不過力不從心而已。但是今天,能終于同這位書記坐在一條板凳了,這就等于顯出了原形,如果說你沒有力量替別人伸冤,難道連自己的**都沒有力量不生下去嗎!

不必冤枉呼延平,他原是不肯在公社星吃這頓中飯的。一下汽車他就想離開;但他是個講究禮貌的人,他得向主人說明原因(這原因別的都可以說,惟獨不能說「不願白吃」,如果這樣說了,對方就很容易回答︰「你付錢好了。」那就不能月兌身了)。結果就波一把抓住,無論如何不讓走,指出他今天與其說是客人,倒不如說是主人。真正的客人不是他,是他領來的汪導演他們。公社有客來,準備一頓便飯是常例,「就算公社把你當做客,你在客人面前還是主。你怎麼可以走?你走了,汪導演他們怎麼辦?不能走,不能走。」迫不得已,呼廷平只好在飯桌邊坐下來。端上來的菜,果然也是普通。同呼延平家中常備的好不了多少。呼延平松了口氣,心想幸福虧不曾做英雄.這兒並非必須用武的地方。隨和一些吧,算了,難得一次,也是身不由己,小題大做反而給人沽名釣譽的錯覺。于是呼延平就「通情達理」了。

一頓飯吃了個皆大歡喜。呼延平嘴上!油膩還不曾來得及抹掉,公社書記就親昵地把他一旁,那里還有一個人在等他,就是文革中負責改造他的大隊書記。現在,這位書記是汪導演一行人最主要的主人了,再過幾小時就要到他的大隊範圍內去開始體驗生活,他當然也應該有所表示,然而在這種場合里由他出面就顯得「人微言輕」了,不得不借重于高一級的書記,要求呼延平陪著客人回大隊去吃一頓晚餐。呼延平原本是要把汪一凡等送到自己的老家的,既不會因沒有晚餐吃不去,也不會因有了晚餐吃不去;去是既定方針。但去了之後有人請吃晚飯而不去吃,那末,又會把大家弄得很尷尬。逢場作戲也要把戲唱完才能月兌身呀!呼延平只好順理成章答應了。不過總還不信任大隊書記,就象從前書記總不信任他一樣,這大概也是歷史造成的後果。所以極嚴重地警告他︰第一,你們不要以為吃得越好就算對客放重,人家是講原則的,吃得越好會越有意見。第二,象公社這樣,吃頓便夜飯,我同意。但是,絕對不吃酒。

呼延平這個交代很有道理,因為一吃酒,就得下酒的菜,就收不攏了。再說這位書記又酷嗜此物,呼延平一閃念間就可以想到他很多狂飲的故事。赤腳醫生陳榮榮的叔叔陳康正,七四年親口告訴過呼延平,說有一次榮榮家做了米酒過年,書記就去吃了一深黃昏,卻說道︰「榮榮,你家的灑太淡,我吃了大碗了,還不曾覺得吃了酒。」陳康正因困在隔壁球上,听不下去.耐住性子按茬開了句玩笑說︰「書記,碗不夠,你可以吃十八碗嘛!」告訴呼延平的時候。才加了一句心里話︰「留點人家新年上親戚來吃吃吧!別作孽了。」這書記因此被踢了閣綽號叫十八碗。那是必須預防的。

呼延平有-個在鄰縣當縣委辦公室主任的老朋友,曾經帶了呼延平到該縣全國聞名的「學大寨’’點里體驗過接待工作,那一次是中央一個部長要來參觀指導。這位部長本親是到該省一個風景區休養的。參觀是休養生活的一種點綴,自然無可非議,而且病中如此關心國家大事,思想境界也是高不可攀的。但是他一旦出動,紅旗牌後面還有紅旗牌,然後是上海、率田、伏爾加、吉普……各級接待人員象滾雪球一般層層加碼,組成了一個洋洋大觀的長隊。最後則是以呼延平的老朋友領導的那副班子壓軸。沒有辦法少花人力物力呀,因為他們的接待範圍包括各級為借貸而來的接待人員。

現在呼延平又一次體驗到那種生活了,盡管規格低得多、隨便得多,但模式倒是一一樣的。

事前商定的那一頓便夜飯,就安排在呼延平老家所在的生產隊,就是公社替汪導演一行找定的住所,在呼延平的堂弟呼延國洪的新房子里。這一行客人,從錦川市乘車出發,逐級下沉,到達這兒幾乎花了一天時問奇一路上滾成的雪球,已經超過原有人數前二倍了。大隊的接待班子是同呼廷平老家所在的生產隊合起來的,編制有點資產階級自出化,象文化大革命里的造反隊一樣,沒有限額。但也並非不成規矩,按慣例總要有點頭餃才上得桌面,例如書記、隊長、會計、委員……一直到赫赫有名的四大員ヾ都是,明顯地帶著自由化性質的是還有同呼延平關系特別親近的幾個社員也參加了,那算靠了呼延平才「升天」的「雞犬」,不能單從等級的觀點去解釋。

在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民家庭里.發生這樣一次(幾乎無法形容的)集會,史書如何記載且不管它,但在民間址極有可能個流傳千古的。按照傳統的思習慣,凡在中央,省、縣、區、公社、火隊任任何單位于任何工作的人,都可以分別稱做中央二干部、省委干部、縣委干部,區委干部、公社干部和大隊干部,據此,也就把們看做是負責全國、全省,全縣、企區,企公社,全大隊工作的干部。呼延平的鄉親們就姓這樣開明地組成他們的組織部和人事局的。所以,文化部所屬電影廠的導演汪一凡便進入了同家領導人的行列,省里算不上叫什麼名稱的呼延平也放到了相應的位置上……小小的農家新屋竟然包孕了整個宇宙,當代各級(從最高到垃基層)干部直到群眾都匯集一堂了。因此,這里的氣氛顯得異常難以描摹,幾乎每一個人(或每一階層的人)都有獨特的情緒和極微妙的心理活動。比如區委書記以下的諸位「記」和「長,們都記得從前呼延平的癟三校樣,向來沒有把他放在眼里面是放在鼻孔里(出氣)的,現在竟小看他不得,抬舉他又非心願,總是有點尷尬。許多人彼此知道各人在背後對呼延平的意見如何不同,而現在的表現卻如此一致。為了維持這融洽的場面,也沒有任何人肯戳穿一副假臉。而且世界就是運動著的物質,而物質就在運動中起變化,一切都不停頓在變,等到呼廷平到呼延國洪家的時候,世界正巧也變成了這個樣子,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並不一定是假裝出來的,我們現在不允許把假的當作真的,也不能把真的當做假的。誰要戳穿了,倘若發現竟是真的呢?那豈不是多管了閑事;嗎!呼延平大體上明白各人在想什麼,因為這兩年來他是這個地方受列議論的中心人物之一,這各種議論自然也會讓他知道,但是在這個場合里,即使對傷過他肌膚筋骨的同志也必須以德報怨,甚至要把這「也來參加接待」看作是一種悔改的表現。啊,「克制」是多麼偉大,它真會把呼延平改造成政治家昵。

呼廷平一向是敏感的,他忍受不了。大家都不想多開口,這麼多人在一起,竟還常常會出現短暫的「靜默」,這很不好,很容易使大家回想出更多的往事來。呼延平希望幫助大家擺月兌這種困境,他說了一些非常俏皮但不可能使人理解到真意的話向汪一凡求助︰「你看這真是‘擠擠’一堂呀,汪導演,你能不能同大家講講你的工作?據說演員好多是導演培養出來的,你同大家講講經驗嘛l」

汪一凡徽微笑著,他似乎懂得了呼延平的意思。想了一想說︰"這真是說哪里話來,要說這世界是個舞台,那麼我們自覺不自覺都是演員,沒有一個是導演培養出來的,但世界作為一個舞台,要演出,自然除演員之外,也總有導演吧。然而導演的作用也有限,他很難使一個不願演戲的人成功,他也很難使一個願意演戲的人違反他固有的氣質。我曾經導演過一個戲,戲里有位演員扮演的一個角色,必須對他的對立面發怒,可是,這個演員卻硬是怒不起來,一連多次都失敗了。我就走上去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好,他發怒了,責問我為什麼打他,于是我就說︰‘祝你成功!’但後來的演出,仍失敗了。我後悔我刺激他裝假。這是沒有出路的。我們不能這樣生活下去。我甚至發現我的孩子怕我,我就痛苦,我怕他因此做假。」

時聞沒有使汪一凡過分辛苦,吃過晚飯還要應邀乘車去——十里外看縣劇團演出,接待班子把晚飯提早擺出來了。這的確是一頓便餐,是遵照呼延平的意見準備的。不但沒有酒,而且沒有肉(下午巳無內供應彳這也可見大隊書記請吃晚餐不是預謀,而是臨時動議,呼延平認為這倒表現出一種真意).兩碗鮮魚算是上品,-碗清蒸,一碗紅燒.一嘗就曉得尉從河里提出來。其余則妙雞蛋,燒百葉和兩碗素菜面已。又因為大家要趕時間看戲,都匆匆忙忙吃了一點就動身.所以這一頓晚飯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特殊的印象,這也是呼延平當時挺滿意的一點。

呼延平沒有去看戲,因為老家熟人多,幾個月不回來,有些事要同大家聊聊,所以向許部長告了罪,留下來了。在送他們上車的時候,他又同汪一凡說明,他原先是決定不下來的,所以約了一位同志明天在錦川市會面,今晚上等他們看戲回來後,他就隨車先回錦川市,不在鄉下相陪了。

他重新回到呼延國洪家墾時,就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場面,那是客人離開之後通常總會出現的,不過這一次竟包括大隊書記在內(他通常是陪客的主人,這一次竟同接待班子坐在一桌了)的接待人員都已坐下來用膳。寬朗朗兩桌。菜還是那幾種,但是有灑。他們都裝做沒有看見呼延平進來,也沒有招呼他「喝一口」(大家都知道他能喝酒),可見是書記關照過的了。呼廷平的心冷得發抖,臉色一陣白、一陣紅、一陣青。但是怒,他努力克制住了,什麼也沒有說.他曉得,如果他要問酒從哪里來,大家都會笑嘻嘻地回答他說︰「燒萊剩下來-滴料酒!」

這本來是極普通極普通的事情,不同的不過是今天的事情牽連到他呼延平身上而已。

然而這能怪誰呢,誰都能怪,惟獨呼延平沒有資格怪別人。他是客人,吃白食的是他(盡管他願意付錢也洗刷不清),其他都是主人,他們吃自己的東西,不過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到,然而比了你呼廷平,又有什麼可怪罪的呢!

呼延平再沒有情緒去看望鄉親們,他悄然走近另一個房間,往短凳上一坐,象散了骨架似的長嘆一聲,心里邊大聲責怪自己說.「今天你怎麼這樣糊涂呀!」

他清楚地想起,在一七七年冬天,那時侯自己的冤案還來改正,他的一位在省委工作的族兄回家探親的時候,自己曾經特別提醒一句話︰「大隊里請你吃飯,你千萬不能去。請你一個人,陪客有幾桌,都吃在你名下!」過了不到回年,怎麼竟連自己都忘光了呢?

「該死!」呼廷平痛苦地捧著低垂的頭,第一次發覺自己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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