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選集(一) 瓖金邊的雲彩(三)

作者 ︰ 六九中文網

「我估計你遲早要上這兒來。」「郭凱敏」並不顯得驚訝。他寬厚地一笑,向邢繼紅伸出手。

真想不到,這麼漂亮、這麼有風度的小伙子,既不是大學畢業生,也不是技術員,而是一個描金工!邢繼紅沒有伸出手來。「郭凱敏」並不顯得尷尬,而是將伸出的手順勢劃了個半圓︰

「這里是江豐搪瓷廠的貴賓室,請記者同志多指導。」

「嘻瞎,」吳辛笑出了,小明強忍住笑,露出可以裝半兩酒的酒窩,閃到劉猴身後。劉璇卻一下子閃開,將她拽到人前,

「怕什麼,讓新聞記者瞧瞧,我們小組的山口百惠,演《絕唱》不用化裝,唱《知音》不要伴奏……」

「你……你這個死猴子,不怕鷹來啄眼楮?」小明—跺腳,轉到劉猴身後,打鼓般地在他背上捶起來。

劉猴忍著痛.「打是親來罵是……」

這下子引起姑娘們的公憤,雨點般的拳頭從四面八方揮來。

「哎喲,姐兒們姐兒們,我身上盡是骨頭,小心別閃了手……」

「好了好了,既然記者來了,大家抬抬樁,準備拍照,象上次一樣。」「郭凱敏」一聲令下,青年們這才停了下來,找到各人的竹板凳,在工作台兩邊順序坐下。靜下來一看,倒還顯得整齊而規矩。吳辛和劉猴是組內的搬運,動作敏捷地將未曾描金的產品牆到每人的左邊腳前,四個一擺。青年描金工們打開金水瓶,舉起細長的描金筆,一個個擺出描金的樣子。這時,只見「郭凱敏」來到牆邊,推上電閘。一排低垂在工作台上方的電燈亮了,燈光照在一件件搪瓷產品上,反射出一束束琺瑯的光彩。邢繼紅心想,別看他們瘋瘋癲癲的,干起活來倒還象個樣子;這些產品如果加上他們即將勾勒的金邊,可真漂亮啊,難怪門市部出現那麼動人的景象。只是這樣差勁的工作環境……

「記者同志,拿出你的照相機來吧。」「郭凱敏」歪著頭,眯縫著眼,語氣中帶著難以察覺的嘲諷,.對邢繼紅說。「不要嫌背景難看,上了鏡頭就好看了,上次廠長辦公室兢在這里拍攝了幾張舉世無雙的照片。」

邢繼紅沒有理他,徑自從書包中掏出照相機,避開一切不美觀的背景,對準了鏡頭,期待著緊張勞動中最優美、最富特征的一剎那、一瞬間。她要搶拍,盡管陣勢是「擺」出來的,但動作要「搶」出來。

「小秦,手舉高點!」「郭凱敏」象個戰斗指揮員,大聲命令道。「小金,你耷拉著腦我干什麼?想女朋友啦?……小朱,閃開點,不要搶畫面、出風頭……」

邢繼紅躬著身子,期待著……可是,描金工人全都舉著又細又長的描金筆,凝然不動,就象近年電影中常愛使用的「呆照」一樣。

「小姐,按快門吧,大伙的手舉廢了。」

劉猴貼近邢繼紅,催促道。

「大家別管我,象平時一樣,描吧!」邢繼紅見大家仍然不動,扭頭望望「郭凱敏」,希望這位頭兒首先理解自己的要求,幫她一下。

「郭凱敏」的面部失去了寬厚的笑容,甕聲甕氣地說︰「象平時一樣?平時,我們組就是這樣,我們的存在和我們的產品,是擺樣子的!我們是櫥窗,是樣子問!成立這個組以來,擺這個樣子不是頭一回了……你不想拍?好吧,結束啦!」說完,他猛地拉下電閘。

電燈熄了,室內又回復到原有的昏暗,甚至比剛才更加昏暗。

邢繼紅感到受了捉弄,面孔一下子漲紅了。她重手重腳地收起照相機,來到「郭凱敏」面前,厲聲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郭凱敏,平靜地反問道︰「你是希望我簡單解釋還是希望我詳細解釋?」

「我希望你明確解釋。」

「很難保證做到這一點。你來采訪,要宣傳這個廠,而這個廠為滿足群眾需要,生產了描金搪瓷產品,你歌頌一番。上級給你布置的任務、你采訪的目的都是明確的,可是你卻來到一個不明確的地方,找到一群不明確的人,看到一些不明確的事,所以,我擔心你寫不好……」沒有想到「郭凱敏」伶牙俐齒地說出這樣一番讓人莫名其妙的話。

「這只怪你本人是個不明確的人!」邢繼紅很少听到這樣的話;但她明顯地感到話的挑釁性,生氣地打斷他,嚷道。

「是的,我是個不明確的人!」「郭凱敏」一下子失去了冷靜,象自尊心受到傷害一樣,提高了嗓門︰「我,我們,是一群臨時工,不象你,堂堂的記者,書包里有照相機,口袋里有‘派司’,工資單上有姓名,機要室里有檔案,多明確的人哪l……」

「你……你,你欺侮人!」邢繼紅猛一跺腳︰"你叫什麼?」

「我叫李成功。我希望每個人都成功,希望你到廠長那里告我一狀,也能告成功……」

「油嘴滑舌!」邢繼紅實在無法忍受了,轉過身來,在青年們的笑聲中,沖出了門。

這下可慌了吳辛︰「哎呀.哥們姐們,是我領來的,這、這不是用鞋底打我的臉嗎?」說著,攆上邢繼紅,不住地賠小心,請她包涵。

劉猴在後面直著嗓子喊︰「有心公主請牢記,劉猴改名叫‘鞋底’l……」

吳辛扭回頭,用食指在臉上羞羞劉猴,然後連珠炮似地對邢繼紅說︰「這些流打鬼,成天瞎說瞎嚷,搞滑了嘴。你是上頭來的,犯不著把他們放在心上。俗話說,‘火人不計小人過’。其實,他們倒也沒有什麼壞心……」

邢繼紅看到吳辛這種慌亂和為難的樣子,心中泛起一陣同情,使用緩和的口氣問︰「他們在工作時間為什麼不干活?」

「沒有任務呀。」

「怎麼會沒有任務呢?」

「你別看那麼多半成品,生產科不布置具體數字,誰敢動一個?因為描金產品的產量直接由蔡廠長……」吳辛突然打住話頭,象做了什麼錯事似的,眼珠兒四下轉轉。

「說下去!」邢繼紅感到吳辛的話中有話,便靠近她,摟住她的肩頭。

「……這生產上的安排,我確實不清楚……」吳辛的嗓門也低了。

邢繼紅不便追問,掉轉了話頭;「沒有描金任務也不能讓他們閑著呀。」

「是這樣。火多數時間都由美術車間分配他們搞雜活︰臨時搬運呀、幫廚呀、貼花呀、打掃衛生呀。也有時把他們忘了,那就象過節一樣。今天就是。我沒有這個運氣,經常抽到廠部刻鋼板。因為打字員是書記的媳婦,三天兩頭歇病假,所以忙壞了我這個不會打字的。哎,你看我學打字怎麼樣?」吳辛見話題轉了,也漸漸恢復了常態,說話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學不學,當打字的‘白扳’沒有意思,還是描金好……不過,就怨我們組長,不僅煽動不安心的情緒,還是個惹禍的根苗。」

「真的?」雖說邢繼紅是生氣離開描金小組的,但內心深處還是很關心描金,關心那個「郭覬敏」,這大概是電車上相「撞」的因素在起作用。

「誰騙你?他那個人呀,經常找領導的麻煩。听說他還跑到辦事處去,要求街里將描金小組的房子收回來,不給搪瓷廠當垃圾堆,交給他辦工廠。看,這不是拆搪瓷廠的台嗎?說不定還會影響我轉正哩。」

「那里不是搪瓷廠的房子?」

「不是。原來是街辦紅文印刷廠,印報衰、信紙什麼的,後來垮了,就將房子借給了搪瓷廠,街里原先的頭頭們乘機讓子女進了廠,轉了正。」

「你們果真是臨時工?」

「恩。」吳辛的聲音有些悲愴。「每月二十四塊,沒有津貼,沒有獎金,顧了吃顧不了穿,顧了穿顧不了吃,混唄!」

二十四塊?邢繼紅記起舒石說過,他的一雙小方頭皮鞋就是這個價,心頭不禁微微一震。她似乎有些諒解李成功適才的態度。

「那你們組長想辦什麼廠呢?」

「鬼知道他打的什麼算盤,成天和劉猴、小明他們嘀咕,總避著我……」吳辛象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嘟起了嘴。「哼,當我不知道?上次你來采訪時,本來打算安排你參觀描金的,頭天還通知小組搞了一天清潔衛生,把個劉猴忙成了個‘灰猴’,只剩下兩只圓眼楮,工作台上還益了藍色的台布,電工班還特地給換了大燈泡,後來因為組長給蔡廠長進了一份意見書,惹蔡廠長生了氣……」

邢繼紅記得是有這麼回事。「你們組長提了什麼意見呢?」

「歪嘴和尚念得出什麼正經?听說他要求擴大描金產品的產量,調整描金產品的價格,還要求描金工序搞承包。你看他象不象個‘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寬’?!听宣傳干事告訴我,他在意見書里還把我作為例子寫上了。」

「你?」

「哎。」吳辛可真孩子氣,這時競有些沾沾自喜了。「他說抽我到廠部刻鋼板,每天至少要付三塊零兩分,說這是臨時工的最低工資,不然就是行政沾了描企的光。其實,我從來就沒有做這個夢。他這是借我的名義發泄對工資的不滿。不過話說回來,我們組什麼活干少了?廠里的正式工描金,產盈還不及我們一半,可是工資卻是我們的兩、三倍。想到這些,是有些氣人……」

邢繼紅感到有一些新鮮的東西從吳辛口中透了出來,但自己一時還捕捉不住。她,一個大學生,此刻卻感到自己很無知,很幼稚,然而她又很興奮,因為她感受到了一種新的天地的脈搏,這雖比從學校里學到的和從舒石那里听來的東西朦朧得多,但卻有趣得多,生動得多。她禁不住追問道︰

「蔡廠長對他的意見書有什麼看法呢?"

「那不是明擺著嗎?取消了你參觀描金的安排,免得听他們胡說八道……」說到這里,吳辛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行動有違蔡廠長的意思,便發出驚呼︰「哎呀!我今天真不該帶你來……」

「不該帶記者來听我胡說八道,是不是?」吳辛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見李成功從後面追了上來,打斷她的話,把兩位姑娘嚇得一跳,閃到兩旁。

「偷听姑娘們講話,爛耳朵根子。還不快滾!」吳辛雖說叫他「滾」,但眼中卻流露出喜悅的神情,聲調也很柔和。邢繼紅往一邊再挪開半步,與李成功保持了一定的警戒距離。

「邢繼紅同志,我想想自己剛才的態度很不冷靜,帶有進攻性。本來,你能夠不經批準就來參觀采訪,就很了不起了,可我們……向你道歉,請不要見怪。不過,我們是絕無惡意的。」李成功神情嚴肅地說︰「也請你不要誤解。」

邢繼紅扭過面孔,沒有正面看他︰「用不著客廳里打人,廚房里賠禮。」

「不,」李成功說,「我們這一代人本來容易受人誤解,而我們這一群臨時工則更容易被人誤解。」

「我相信我的眼楮。」

「可是,眼光常常受到習慣勢力的干擾,因此經常產生錯覺,特別是觀察我們這瓣‘阿西’。」

「錯覺?‘阿西’?」邢繼紅轉過身來,盯住他。這對她才發覺李成功在幾分鐘內完全交了樣,由一個穿圍裙、戴袖套的描金工人變成穿戴挺括、舉止文雅的翩翩青年,回復到電車上「撞」到時的模樣。腳上仍然穿著小方頭皮鞋,依然擦得 亮。這相當予他一個月工資的小方頭,當然是靠父母的津貼羅,如同自己的鍍金全自動女表和桔紅色的嘉鈴摩托率……但是,此刻是一場原則之爭,所有的聯想和閃念都要讓路。「難道你們擺出一副要我攝影的架式,讓我拍攝你們虛假的多動場面,讓我用我的筆和鏡頭去欺騙讀者,這也是錯覺?」

李成功放慢了步子︰「這的確是生活中少見的、有趣的現象,即用虛假的場面顯示一種真相︰我們是做樣子的,我們並沒有生產。不過,生活中還有另一種現象,即用某些所謂真實的材料進行欺騙。這種欺騙行為在動蕩的年月是司空見慣的,只是我懷疑目前是否完全杜絕,偶而,我們在報紙上……」

這是什麼話!簡直是一種詭辯,沒有絲毫的邏輯可言,不屑一駁,而且顯然是對新聞工作者的嘲弄。邢繼紅斜眼了他一眼,「哼」地一聲,加快了腳步,將李成功甩在後頭。吳辛既想勸阻李成功,又想叫住邢繼紅,猶豫了一剎那,向邢繼紅追去。

「吳辛!」李成功停住腳,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見叫不住她,便鄙夷地、恨恨地從後面贈送了一句︰「真是個‘燙飯’!」

吳辛追上邢繼紅,傷心地搖動她的臂膀︰「你听,他罵我是‘燙飯’。我可真是難得做人!……」

真叫人又氣又好笑。邢繼紅一拳打在鴨絨枕頭上,長長舒了一口氣。

客廳的掛鐘敲了七點,到了非起床不可的時問了。她狠下心來,推開被子,下床來到窗前。但是,迷人的思緒仍然緊緊地將她纏繞,調皮的劉猴、天真的吳辛、深沉的小明和不可捉模的李成功在眼前晃來晃去,擾得她心神不寧。

近來,這種思緒常常使她陷入輕微的痴迷之中,只是還沒有發展到影響她完成對搪瓷廠采訪報道的程度。因為她多少懂得一點寫作中「繞道而行」的訣竅,將本應放在描金產品上的筆墨移到蔡廠長身上,移到門市部的銷岱場面上,移到顧客們的熱情贊譽上,按時交送了稿件。部主任看過之後,甚表贊許。

今天,她正式擔任記者的第一篇報道就要見報了。想到上班後就可以拿到散發著油墨香氣的報紙,看到自己的鉛印姓名時,一股特殊滋味的歡悅之情便油然而生。她飄然了,一切煩惱和不快全都悄然躲開。她抖擻精神,對著窗口,做了幾節優美的體操動作。她並沒有察覺,她是很難排除那種自幼便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優越感的。在這種感情下,李成功、劉獄、哭辛和小明等人,都黯然尖色了……

門外,姜嫂的動作越來越中,廚房門開關得更響了。但此刻,姑娘不想走出房門,不想離開窗口,而想吟誦兩句充滿哲理的詩句,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她上前一步,用力拉開淡綠色的窗簾。

窗外,朝陽國語濃艷,透過東方極目處的玫瑰色雲彩,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它映照在廣袤天際上一團團巨大的灰色雲團上,使雲彩鍍上奪目的金邊。這金邊隨著雲團的形狀而變化萬千,形似懸崖峭壁和珍禽異獸,更像神話中的仙境和夢幻中的世界……

金邊!……搪瓷廠!……自己的處女作發表在今天周末《市場》版。付印前,標題經過編輯主任的再三斟酌,最後還是同意了她在原稿中寫的幾句︰「開展市場調查,生產適銷產品,江豐搪瓷廠在調整中前進」。感謝編輯主任,是他在正文前用天津新新出產的塑料軟筆加上一行最令她激動的朱紅蠅頭小楷︰「本報記者邢繼紅報道」。

「邢繼紅報道」!多麼明確、生動和富有詩意呀!這是她從事新聞工作的起跑線,是她古稀之年寫回憶錄的第一章……說得太遠,就今天來說,全市上百萬人口都會爭棚傳閱自己的筆下之花,受到自己激情的感染。那輕工戰線的大好形勢、工人師傅的沖天干勁、市場購銷的動人情景,特別是用了一半文字刻意描繪的群眾爭購江豐搪瓷廠最新的「拳頭產品,,——描金彩花搪瓷制品的場面,更是真實動人,極窗文采。她幾乎背得下這麼一段。

「……爭購描金彩花產品的顧客,個個眼中都閃出興奮的光彩。‘簡直是工藝品!’‘哎呀,我可想了幾年啦!’‘嘖嘖,真是物美價廉,輕工之花啊!’……是的,無論在寬敞的客廳還足︰新婚燕爾的臥室,誰不希望擺上幾件這麼明麗典雅的搪瓷制品?在書房內,在餐櫃中,在茶幾旁,在牆角邊,這些產品閃亮的寶藍色、上青色、墨綠色或棗紅色的底瓷上繪出了淡雅精致的牡丹白鶴、蘭花古亭、熊貓女敕竹和喜鵲鬧梅,特別是在產品的邊口、底座上的描金裝飾線和花形邊緣的描金裝飾線,使產品顯得更加高雅而莊重。這種搪瓷制品,這種藝術擺件,當然令人賞心悅目,給生活增添光彩和情趣,受到顧客的熱烈歡迎……」

而這,全是「本報記者邢繼紅報道」!

可是,姑娘的心猶如湖水中的小舟。,飄飄蕩蕩,姑娘的情緒好似三月的天空,陰晴莫測。忽然,她從舒暢的思緒和陶醉中一下子滑向那次對描金小組的極不愉快的采訪之中。想到那個不在廠內的廠房,想到哪—群似乎難以理解的青年男女……

「你……你,你欺負人!」她是這樣嚷的。

她果真生氣了,轉身離開灑滿陽光的窗口,鑽進浴室,匆匆梳洗一番.出門摟過姜嫂遞來的早點,「咕嘟」兒下喝完牛女乃,往嘴里塞進一個剝殼雞蛋,匆匆下得樓來,在火院車棚內推出桔紅色的嘉玲摩托車。

「紅紅,帶雨衣呀!」母親披著一件軍呢大衣在陽台上喊。她那下垂的眼泡內好像裝,滿淚水,額頭似乎又增添了幾縷皺紋,雖然夜間看文件睡得遲,但早上卻肯定在臥室內靜听女兒的動靜。父親在休干所,這偌大的五室一廳,除去早來晚走的姜嫂,只有她母女二人。「母親也是很苦的!」姑娘的潛意識發出嘆息,一種深情的的憐憫,然而並不能讓她轉身上樓,對母親道個早安,陪她在灑滿陽光的林蔭道上走幾步。她仍象往常那樣,對母親的叮囑似應非應,抬眼瞟瞟天際上一團團緋紅的雲彩,「呼」地一下.象《排球女將》中的南鄉小姐,駕著摩托術疾駛而出。幽靜的柏油小路上,留下一串匆忙的蛇狀車印……

下班鈴聲和電話鈴聲幾乎同時響起來。邢繼紅拿起話筒,听到傳達室顧老頭的沙啞嗓音︰「工交部嗎?有位堵著找邢繼紅……」「我就是,請那位同志等一等,我馬上下來。」邢繼紅放下電話,心頭一陣高興︰作品發表了,讀者也找上門來。接待讀者是新門工作者的重要工作,因為這屬于社會活動範疇,而斯大林大早就說過︰「新聞記者——社會活動家」,看,火學畢業便成了「家」!她匆匆鎖上辦公桌的抽屜,消理了一下款式新穎的棕色皮包,下意識地將辮子往肩後甩,一溜風下得摟來。

接待室緊挨著傳達室,但建築規格卻高得多。磨花石的地面,一長排淺黃色的塑料!貼面輕便桌,十幾把克羅米鋼架的折疊式單人沙發椅,白牆上是火炬式壁燈、仿黃冑國畫和張貼著當天全國重要報紙的玻璃櫥窗,這都足以顯示新聞單位對群眾、對讀者的重視。

一個男子背對著門,站在櫥窗前專注地看報紙,由于體形高大,顯得脊背徽躬。

「是您找我嗎?」她站在門口,並沒有進去。

男子轉過身來。

「是你!」邢繼紅喊出個驚嘆號。是李成功,似乎在意料之中,又確實在意料之外。但她很快穩定住情緒,帶著幾分警惕,走上前,將皮包隨便往桌上一扔,冷冷說了聲「請坐」,然後到保溫桶前的茶盤上拿起一個口杯,接了半杯溫開水,往桌上一擱,往前面一推,算是履行了主人的職責。

李成功並沒有坐下,而是微微一笑,端起搪瓷口杯,在手上轉了轉,盯著它,無頭無尾地說道︰「這公家的口杯沒有用鐵絲拴著,可真不簡單啦!到底是報社,氣魄大。」

邢繼紅白了他一眼︰「找我有什麼事?」

李成功盯住她,對她的冷淡態度揣摩了一番,然後用對等的口氣說︰「你的時間很緊?我改天來也行。」

「啊,不,」也許是他的話刺激了她潛意識中的一種願望,也許是優越感支配下的高姿態,邢繼紅不知不黨改換了腔調︰「坐下說吧。」她倒先坐下來,習慣地掏出采訪本和金筆。

李成功的嘴角露出微微得意的神情。他坐了下來,說道︰「我今天特別忙,又是找街辦事處,又是跑區勞動服務公司,當然都是辦些對你來說微不足道的小事。總之,一個鐘頭之前才讀到你的大作,很對不起。」

「讓你費心了。」邢繼紅表面冷冰冰,心里卻笑了︰這描金小組的人真怪,說起話來都帶點日本味,什麼「我回來了」、「很對不起」、「請多關照」,自己也似乎受到傳染。

「長話短說吧。」李成功的態度一下予嚴肅起來,聲調和眼光中常見的幽默感消失了。「這篇文章令人不安,因為你不是在那動亂的年月搞壞了習慣的個別‘報油子’,那種人習慣于辦出一張故作大聲疾吁而實則蒼白無力的報紙,你是年輕人,是我們同一時代的人,說句時髦但卻真誠的活.是三中全會以後的新間工作者,因此,我不得不對你的文章嚴加解剖、斗胍冒犯了……」

幾句嚴峻的話,一下子逼得邢繼紅的心狂跳起來。她吞吞口水,竭力鎮定住自己的情緒。「有看法,只管說吧。」

「邢繼紅同志,你知不知道你在文章中說了假話?在客觀上欺騙了讀者?!」李成功將口杯往桌上一擱,濺出的水花落在他的手背上,落在光滑的桌面上。

邢繼紅心頭的火氣被一下子撩了上來。她直勾勾地望著對方,雖說忍住沒有站起來,但嗓門卻怎麼也低不下去︰「請你說具體點。我所寫的全是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底稿也給你們廠里的領導和負責宣傳的同志看過。」

「那是肯定的。不過我想問你,你究竟對描金產品的情況了解多少?你為什麼不把在描金小組听到和看到的寫進去?因為讓人不舒服所以不寫?可有時讓人不舒服的現象剛好反映了事物的本來面目!江豐搪瓷廠一天生產多少這種故你稱之為‘拳頭產品’的產品?即使是少得可憐的這種產品究竟又落到了哪些人手里?除了你采訪時提前半小時讓門市部賣一點這種產品外,群眾在什麼時候買得到這種產品?我還想問你,這種產品為什麼價廉物美?它的單項核算究竟是盈還是虧?江豐生產這種產品,果真是為了滿足群眾的需要嗎?……」

這一連串問號,象鐵鉤鉤一樣,鉤得邢繼紅不能動彈。她內心承認,她回答不出這些問題。可是,難道一個記者一定要了解了這麼多情況之後才能寫報道嗎?眼前這個人,為什麼老是跟自己過不去呢?……但她不能發作,不能象在家里那樣耍孩子脾氣。她是記者,是國家干部;她只能把自己的表現嚴格控制在干部對群眾、記者對讀者關系的規範之內。正因為如此,她才感到特別委屈,感到那漸漸濕潤的眼眶內有什麼東西在轉動……

李成功突然注意到她的眼楮,猛然打住話頭,一下子變得象做了什麼錯事的兒童那樣,有些驚慌失措。「請不要見怪,不要見怪。我、我沒有想到你們這類幸運兒這麼……這麼脆弱。我本以為……」

他的話起了鎮靜劑的作用,同時還挑動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很快從難以排解的委屈中解月兌出來。她咬咬牙,接受了挑戰,拒絕了憐憫,並且轉守為攻,用異乎尋常的口氣問︰

「你回答得出你自己提出的問題嗎?"

「當然。」

「那就請你談談,我洗耳恭听。」

李成功一下子听出她的語氣中透出的傲氣和官腔,立即提高了嗓門︰「不,你應該自己去了解,從不同的人、不同的角度了解這些問題。我從來也不理解,我們的某些新聞工作者為什麼只會從一個角度來描述本來是立體的、復雜的生活。你應當清楚,宣傳報道與實際生活之問存在著距離,盡管這種距離在縮小。至予那動亂的年頭,報紙給人的印象是以捏造和粉飾為特征的。完全消除這些現象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誠然,粉飾不能與捏造等同,但有時,由于粉飾是用某些所謂真實的材料來歪曲事實的真相,因而具有更大的欺騙性!」

這些話說得太尖銳,並且不無偏頗,但邢繼紅反倒漸漸平靜下來,因為她發現,眼前的這位青年至少是嚴肅的.他的話不同子輕浮的賣弄噱頭,更不同于無聊的插科打諢。如果將吳辛在談到描金產品時吞吞吐吐的神情,將描金小組的故作姿態以及自己曾經對眼前這位青年、對描金小組的狀況和對意見書的新鮮感聯系起來,她便感到自己真正走進了一個值得開拓的領域。這時,好奇心和求知欲佔了上風。「你能說得具體點嗎?只要不帶刺兒,我都願意听。,她的聲調柔和了,好似爬過一個陡坡之後,踏上一條平緩的道路。

「首先,我很難保證話中不帶刺兒。你我之間,幸運兒和苦難者之間,很難出現一方不帶傲氣和另一方不帶刺兒的那種田園詩般的氣氛。其次,時間不允許。」李成功迅速瞥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表︰「即使我現在用小跑的速度回家,怕也趕不上七點鐘圖書館的‘知識之友’活動了。」

他要離去了。姑娘心中陡然涌起一絲惆悵之情。顯然,這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小伙子,幾乎完全不懂得順應姑娘,更談不上討好,但卻能奇妙地引起姑娘的注目和好感。邢繼紅禁不住低聲問道︰

「你家遠嗎?」

「搪瓷廠附近。」

「可現在還不到點。」她看了一下鍍金女襲。

「我們具有不同的時間概念。」

「我不明白……」

「我回家以後還得洗米、擇菜、生爐子。父親上中班,母親拿補差,還有長年臥床的的父母,晚餐歸我,而且這個月的蜂窩煤里面黃泥巴摻得太多,燒過了的煤渣,能、打死貓,這些,你是不可能理解的,因為你屬于——請原諒我又帶刺兒——屬于家里有電話的那類人,佔市民總數的千分之零點……你知道蔡廠長和總支的人把你吹成什麼樣子嗎?……」

後面幾句話無疑具有煽動性。姑娘立刻想到熱情的蔡廠長、乏味的舒石,想到母親,想道客廳的電話、廚房的煤氣灶和銀灰色的暖氣管。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反叛意識在隱隱作怪,她竟然發現李成功恢復了最初留給她的印象。李成功、舒石;舒石、李成功。假如進行選擇……她鼓足勇氣,說道︰

「我用摩托車送你吧。」

「不,」李成功倏地沖道門邊,又回過頭對她說︰「我的目標是,用我自己的摩托車送一位姑娘,而不是相反。’再見!」

他消失得那麼快,以致她來不及刺他一句「火男子漢的可憐宣言」。

她追到大門口,發現街上正下著毛毛雨。在編輯部坐了一整天,竟沒有留意雨情。雨絲帶著寒意,令她清醒。她猛然意識到一個極平凡的現象︰過早的炫目陽光會帶來陰霾,瓖著金邊的雲彩預兆著雨水,正應上那「早上放霞,等水燒茶」的古老的農諺。她似乎從中體會出一層新意︰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有一道會帶來陰霾和雨水的金邊?……象要逃離時時追隨自己的不祥之物那樣,她迅速沖到停車庫,跳上桔紅色摩托車,沖出報社裝有畫戟圖案的鐵柵欄,在逝路兩旁濺起一串串水花。

不一會她便看到了李成功。他正用一本雜志遮住頭,在路邊一圈圈積水問跳來跳去,好象電視《動物世界》中玩雜耍的大猩猩。對,一定要叫他「大猩猩」,只是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大猩猩。

一個急剎車,她攔住他。

雨水淋濕了他的肩頭,在他那根部自然曲鬈的黑發上罩了一層霧珠;睫毛上的雨珠襯得他的雙眼分外明亮。面對追上來的她,他沒有驚奇的表示。

「上車。」她的聲音不高,但卻帶著命令的口氣。「順便對你剛才的活作點解釋性發言。」

他盯住他,一動不動。

「這不違背你的誓言。這是公事。至于你的私事,你大可用你未來的摩托車送你心目中的姑娘。」

「我接受一切合理化建議。」他認真地點點頭,跨上後座。但他無法做什麼「解釋性發言」了,因為他在她的身後聞到一種在小明和吳辛那兒聞不到的發油香味,那對當今並不流行的辮子竟擾得他有些心神不寧了。他的耳邊只有風兒在呼叫,听不清她扭過頭來說什麼,也不可能對她賣弄口舌,否則,就可能咬上她的耳朵。一對張開的耳朵……

毛毛雨不如何時停了下來,天幕上二閃現出寶石般的星光。微風拂來,帶著城市中難得的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這是水泥海洋中的綠洲——臨江公圈的遲掛花在對市民們獻媚邀寵;微風也帶采江面上的陣陣寒氣,挑逗著街上的行人,向-x寸對追求線條美的衣裳單薄的年輕人不宣而戰。

圖書館坐落在一條內街街的盡頭。大門口,燈光明亮,但卻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雨棚下停著幾長溜自行車,顯示著室內的活力,顯示著社會的希望。

邢繼紅說不清為什麼來到這里。

兩個多小時之前,當她和李成功在搪瓷廠門口分手時,根本就沒有閃過「今晚還想見見他」的念頭。

他跳下車後,沒有邀請她去他家,借口是「住進公寓式樓房後再請你作客」。這似乎是「月球上再相會」的誓約。虛榮之心人皆有之,她沒有難為他。

晚飯後,母親照例坐到24英寸彩電前「接受半小時的聯播教育」,女兒捧起一本《日用搪瓷器皿》的商業性小冊子,想從中找點與搪瓷廠的人,也許主要是與李成功談話的資本。這是一天中最悠閑的時刻。送走了白天,迎來了夜晚,寶貴的黃昏給大地帶來蒙朧,給人們帶來淡淡的愁思。邢繼紅看不進書,也不想膘熒光屏一眼,只想與一個說不出姓名的人對話。她有好多好多話要對這個人傾訴,但這個人是誰呢?……突然,有人敲門,姑娘的心頭猛一顫動。姜嫂搶前一步開了門。實在令人遺憾,進來的是舒石。他進門便說。

「伯母,繼紅,看誰來了?」

邢繼紅抬頭一看,只見蔡廠長笑容可掬地跟在兒子後面,手里拎著一個透明印花塑料包,脹鼓鼓的。姑娘只得起身相迎。蔡廠長與母親可算是老相識了,只是因戰線不同,特別是「文革」的影響,沒有什麼走動。她進得門來,大叫一聲「我的大姐呀.將塑料包往兒子手中一塞,伸出雙臂,迎了上來。

母親「哎呀」一聲,連喚「蔡妹子」,趕緊起身上前,拉住蔡廠長的手,招呼她坐到雙人沙發上。兩位年逾半百的革命婦女,份量不輕地坐在沙發的兩頭,少不了先談幾句往事,問候雙方都認識的人,重點談了兩家老頭子的病情,互相推薦了一些名貴藥品和滋補品,然後很自然地將話題扯到年輕人身上。要不為年輕人的事,她們不會親近到、起來的。

「雖說小石頭不是我親生的,可我一向管得嚴,不許他與雞三狗四的來往。」蔡廠長說。難怪舒石極少提到自己的母親,原來不是親的。

「我對紅紅也管得嚴……」母親忙應和。

「小邢姑娘可真沒話說,我一見就喜歡。今天在報上發表的文章,寫得真好!」蔡廠長扭頭對靠在餐櫃旁邊的舒石說︰「小石頭,你可得多學著點。」

「快別這麼說。,母親十分高興。「紅紅這孩子,哪有小舒那麼文靜,那麼親近人。她可是慣壞啦。」……

邢繼紅坐在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她沒有去听她們的這些套話,而是由蔡廠長想到搪瓷廠,由搪瓷廠想到自己的報道,由報道想到李成功的嚴峻評論。那一連串鐵鉤鉤般的問題仍然鉤在心口上。現在,蔡廠長來了,盡管她來的目的顯然是借自己與姑娘工作關系的「東風」,以加快舒石婚事的進程,但對姑娘來說,無異是送來了問題的答卷。姑娘對蔡廠長還是懷有崇敬之情的,是有信賴感的。于是,她打斷了她們的談話︰

「蔡廠長,您來得正好,我還準備找您哩。」

「哦,上我家去嘛。」

「關于搪瓷廠……還有好多問題想……」

「慢慢來吧,」蔡廠長和善地說,「頭一次寫出這樣水平的報道……」

「有幾個問題想問問。」邢繼紅向前傾著身子。

「哦?」蔡廠長恢復了長者的腔調。

「搪瓷廠一天生產多少描金產品?」

「那,生產科長沒有告訴你?」

「是忘了問。」

「根據需要。有時三百五百,甚至千兒八百,有時也不生產。」

「可是群眾這麼需要,為什麼不多安排……」

「看你說孩子話了。」蔡廠長笑笑,往沙發背上一靠︰「這種賠錢貨,能多生產嗎?」

「賠錢貨?」這有點出乎邢繼紅的意料。

「哈哈,」蔡廠長仰面而笑,「繼紅呀,這里面的學問可深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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