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十八年去等一個人，一個一輩子也喚不回的人。我輕輕地笑著，拔出了他的劍……
1
我站在大明湖畔。我听見娘在叫我「虞、虞」。
娘說，你叫「虞」，你的生命中有一個男子，是你的霸王。
我從小就沒有爹，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娘說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沙漠，有胡楊。娘說爹一走就是18年，爹走的時候說他要回來，要娘等著他。娘說好。
爹笑了。娘說爹笑起來很好看。魁梧的身材，白白的牙齒，溫柔的眉毛像小孩子一樣無瑕，陽光下璀璨的黑。娘也笑了，湖水映著她的面容，傾國傾城。
娘老了，鬢角上全是白發，絲絲如雪。她是等爹等老的。
每晚夕陽沉下去的時候，娘總是一個人坐在湖邊，靜靜地坐著，看這水面一點點地退去金黃。我看見娘在哭，淚水無聲地落進湖畔。
爹還是沒有回來，娘安靜地躺在我的臂彎里，弱柳扶風的孱弱和嬌柔。
「虞，虞。答應我，一定要等你爹回來，答應我。」
安葬好娘後，在大明湖畔，我坐在娘坐過的那個位置，看湖面漸漸退去金黃，看見夕陽漸漸隱去。看見娘等了一輩子的地方，最終地老天荒。
2
我決定去找爹，因為娘。
我不知道爹究竟在哪個地方。娘說他去了大漠。
我一直朝著大漠的方向，走。鞋子破了，血浸透了青草。看著大明湖離我越來越遠，血淋灕地落了一地。一滴，一滴。
我要去大漠。我要把爹找回來，讓他見見娘，那個等了他一輩子的女人。陪著我去的還有那匹也叫「虞」的馬。它並沒有一步三回頭，也許離開對它意味著自由和解月兌。
我們走了很久很久，我以為我看見了大漠。結果那只是遙遠的一個山丘。
我累了，趴在「虞」身上許久沒動，任它前行。
我在一個懷抱中醒來，我看見了那個男人，他低頭對我溫柔地笑著，白白的牙齒，黑黑的眉毛好看地彎著。
「我是項羽。我是你的霸王。」
3
我停留了下來，在一個並不知曉是什麼地方的地方。因為霸王。他牽走了我那匹也叫「虞」的馬，給它取了一個新的名字，叫「烏龍」。
沒有了「虞」，我也動不了。
大漠，雪一樣顏色的大漠，一點點地遠離了我。
霸王每天都來看我，叫我「虞姬」。他有很干淨的臉，白白的牙齒，笑起來孩童似的稚氣。他對我很好，送我很多東西，全是上等皮貨。他總是披著一件灰色的大氅，站在江邊，望著東逝的流水，皺著他本就好看的眉毛。
我站在他身後，望著清涼的江水，給他講我的娘。永遠留在大明湖等爹回來的娘。
霸王轉身抱住我，「虞姬，我們不要分離。」
我已經徹徹底底地愛上了這個男子。他說他喜歡看我笑，很明朗的樣子，我看見他黑黑瞳仁中的自己嫵媚地笑著，傾國傾城。
4
春天又來了，柳絮飛滿天，我看見娘憂傷的臉在水中一漾一漾，是洗不去的前愁加舊傷。我對霸王說我要回去看娘。
我回到了大明湖畔，看見飛絮紛紛落滿墳頭，洞簫的聲音，如泣如訴，飄在湖上。
我告訴娘，我遇見了我的霸王，和爹一樣有白白牙齒和溫柔眉毛，叫我「虞姬」的霸王。
我看見娘的臉出現在水中，憂傷地，一漾一漾。
我再也沒有離開大明湖畔，因為霸王告訴我，他也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要我等他。
我點點頭，我在水中看見自己的笑容，美麗而又彷徨。
霸王也笑了，孩子一樣干淨的笑容，他親吻著我的眼楮，說我一定回來，虞姬，等我回來。
我每天坐在湖邊，看漫天鴿子的回旋，看天空紙鳶的暗淡，看楊花終于蕭蕭落滿肩。我眺望著遠方，一如娘。
我望著大明湖的水，我知道我的眼淚正一滴一滴地落進湖里，流向霸王在的方向。
5
我在湖邊等了8年。
我看著水中駁雜的日光，看見湖面上點點的陰晴，水無聲地流過我的身旁。
我看見有一個人站在我的身後，我听見他在叫我「虞姬，虞姬。」
我猛地轉過身，霸王，我的霸王。8年過後仍就英俊挺拔的霸王。我在陽光下燦爛地笑著，傾國傾城。
霸王說要帶我回家，我離開了大明湖畔，到了一個我並不認識的地方，滿眼的榮華富貴，一地的金碧輝煌。他們叫他「大王」。
我沒有問他這一切，只是將自己偎在他的懷中，听他平穩而又沉沉的心跳。
6
以後的日子平淡。霸王每天都很忙，從一個地方轉到另一個地方。每一次我都是被霸王抱在懷里，身上裹著毯子。我听見外面兵車壓地「嘎嘎」地響，我听見不停有人在大聲，我看見霸王瞪大的眼楮里有深紅的血絲，淺淺的嘴角緊緊地抿在一起，像一個無助而又倔強的孩子。我伸出手拂住他的眉頭，他溫柔地向我笑著，黑黑的眉毛好看地彎著。
「虞姬，虞姬。」
有一天他說他要帶我回家鄉，江東，那個他的地方。
他越來越累了，每天我都坐在偌大的宮殿里等他，一地的珠瓦琉璃，一面的雍容繁華。殿里很靜，可以听見自己的呼吸和淺淺的心跳。我在大殿中等著我的霸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霸王又帶著我去了另一個地方，在夜里，用毯子裹著我。這次沒有坐馬車，我被放在他寬闊的胸膛，緊緊地摟著。我感覺到了馬飛逝而去的風聲，那匹同樣也曾叫「虞」的馬。
虞姬，我們回家鄉，我們回江東，現在就回去。
我靜靜地閉上了眼楮，好的，霸王。有你的地方我就會感到安心。
7
我們停留在一個地方不走了。
霸王還是溫柔地對我笑著，眼底全是深深的憂傷。
他說，虞姬，我們被困住了，走不動了。
四面響起了楚地的民歌。霸王，我們已經到了江東？
他微微地笑了，白白的牙齒，熟悉的悸動。
虞姬，我送你走。
他為我披上大衣，厚厚地圍了一層。虞姬，你听我說，漢軍已包圍了我們，趁他們還沒撲上來之前，你穿著楚人的衣服，從西邊悄悄出去，我派人保護你，你一個女子，他們不會注意的。
我听見遠處隱約的刀劍聲。那些護送我的人已經為我開了一條血路。我看著霸王，笑容在晨風中飄蕩。
虞姬，听話，你一定要活著出去。去江東，去大明湖。你听我說，你在那里等我，乖，我一定回來。
我從心底涌起濃濃的悲哀，我終于明白娘那哀傷而又絕望的眼神。我听見爹在對她說，「你一定要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回來。」
我輕輕地吻著霸王，我生命中的男子。看見他又在對我溫柔地笑著。白白的牙齒，好看的眉毛。我听見他給我的諾言。
虞姬，等我，我一定回來。
在大明湖，娘等了爹一輩子，18年，等到頭發雪白，皺紋叢生。娘一直等在那里。一直等。我聞到大明湖的水氣，和著淚水的味道。
霸王抱起了我，走吧，虞姬。
他絕望地吻著我的唇，我嘗到了眼淚咸咸的味道。虞姬，等我回來，等我回來。
我仰臉對他笑，他說過他喜歡看我笑。輕輕的，柔柔的。像鳶尾花在風中悄悄綻放，溫情而又感傷。
8
我輕輕地笑著，拔出他的劍。眼前一片紅霧飛過。我看見霸王傷心的眼，還有他疼痛的叫喊「虞姬，虞姬」。
我感覺不到疼痛。
娘太寂寞了。我也太寂寞了。
我不想18年去等一個人，一個一輩子也喚不回的人。
娘，我比你幸福，我愛的人就在身邊，我躺在他溫暖的懷里。我感覺到他冰冷的唇。
在沒有他的日子里。一個人，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