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悲慘的是什麼?
對賈赦來說,他的一生里,從沒有如現在這一刻,全身冰涼,仿佛墜落無盡地獄一樣的絕望。
賈璉出事了?
怎麼會?
賈赦眼楮直,腦子里嗡嗡作響,他很想冷靜下來,仔細詢問那來報信的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雙手卻根本不听大腦的指揮,連連打著哆嗦,一直一直的顫抖著。
一瞬間,他腦子里想了很多。
有他那早夭的長子賈瑚,那是他的長子,他真正的嫡長子,榮國府第一個孫子,自打落地里就受盡矚目。那孩子也聰明,一歲不到就會喊人,能穩穩當當走路了,三歲的時候,聰明勁兒就完全露了出來,學什麼都快,那時候,賈代善最喜歡的是這個孫子,什麼賈珠,連給賈瑚提鞋都不配。
就那麼聰明愛的孩子,突然落了水,救上來的時候就不行了,一晚上沒過,人就沒了……
那是他失去的第一個兒子。
然後就是張氏听到消息早產,難產生下了賈璉,此後近十年時光,他膝下,再沒有一個孩子出生。
前兒鄒姨娘懷孕,是府里多年來第一次傳出喜訊,才知道,那孩子就沒了……
玉芝倒是懷上了,懷相也好,哪怕是裝模作樣,到底挨了頓打,就這,孩子也愣是沒掉,她出生太差太敏感了,她肚子里的那個孩子,賈赦真的不能留……
當時賈赦決定打掉這個孩子是為什麼?畢竟是他的骨肉,難道他真一點不心疼?還不是為了賈璉?
自己的貼身大丫頭跟父親勾搭上了,還給他生了弟妹,以後出門,旁人說起庶子的身世,賈璉得多丟人?賈赦便是為著這一點,百般猶豫後,才狠下心,結果了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
現在,賈璉不好了?!
他唯一的兒子,膝下唯一的孩子,不好了?!
沒有了賈璉,自己這就是、絕後了?!
恍如晴天一記霹靂狠狠在耳邊炸響,賈赦渾身顫了顫,踉蹌一下,腦海里不由自主浮現起當日賈璉在他跟前叫囂時那生機勃勃的樣子,小人兒跟炸了毛的貓一樣,一雙黑黝黝的大眼楮里冒著火,梗著脖子跟他鬧那勁兒……
怎麼能,說不好就不好了呢?
賈赦的小廝小心打量著自家老爺的樣子,看人傻愣愣的樣子,心就提了起來,這該不是受刺激大了,迷怔了吧?狠狠瞪了眼那來報信的,說話就不會委婉點?看把老爺刺激的!
還要說兩句勸慰的話,那邊賈赦卻突然暴起,一下推開了旁邊的小廝,踉蹌著沖出了屋子,門前也不知道是誰的馬,他奪過韁繩便翻身騎了上去,誰都還沒回過神,人就已跑出去了老遠……
「老爺~」
小廝臉上苦的都能泛出黃連水了。這是琉璃街,鬧市,鬧市騎馬,這是要被彈劾的啊……
這會兒,賈赦哪還能想到那麼多?
他僅保持著最後一絲絲的清明挑著那人少的地方一路打馬回家,眼前浮現的,卻都是賈璉的臉。
他說︰「你根本不關心我,我在外被人打了,你不心疼,回頭還來打我,你算什麼爹?!」
他說︰「你本來就看我不順眼,那是恨不得沒我這兒子才好,那好啊,你打死我,打死我就一干二淨了!」
他說︰「你從來不會注意我的生活起居,你的眼里只有你自己,多少年了,你正眼瞧過我一眼嗎?……」
那些話,明明當時他听著都恨不能捶死這個不孝子,如今這會兒想起來,賈赦卻覺得心口跟有人拿了把刀子在戳一樣,疼得他身子都要蜷縮起來。
真奇怪不是?明明之前賈璉燒重病的時候,也是病得厲害,他那時候,也不過是粗略有個擔心,卻不會像現在這樣,一顆心都提到了喉嚨口。
明明這個逆子幾次三番的跟他頂嘴,跟他過不去,他心里……卻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這麼牽掛著這個孩子!
不能有事,這個孩子,一定不能有事!
賈赦咬緊牙根,太用力,緊咬住的牙根也不知道是咬破了那里,嘴里彌漫出一股血腥味來,賈赦卻絲毫不在意,只是更用力夾緊了馬月復,一路狂飆朝著榮國府沖了去。
也是巧,他剛到寧榮街,正好撞上了得到消息趕回來的賈珍,賈珍瞧見賈赦額頭沁汗口中喘著粗氣臉上卻刷白一片的賈赦,想到自己得到的消息,忙過來勸道︰「赦叔還要節哀,一定顧好自己的身子……」
他本是一番好意,听在賈赦耳里,這番話卻是刺耳得緊,冷眼掃了過去,怒哼道︰「珍大哥兒好是無禮,我要節哀什麼?我能節哀什麼?你這麼大個人,連說話都不會了嗎?!」
賈珍叫給噎得慌,多少有些不痛快,賈赦畢竟比他長一輩,念在人事沒了唯一兒子,平日大家也算頗為投契,這會兒倒不好爭執,只是笑笑,道︰「是是是,都是我口無遮攔,說錯話了,赦叔勿怪、勿怪!」
賈赦心里還是不痛快,有心要在與他理論,只心中掛念賈璉,這才罷了,冷哼一聲,待要不理賈珍,那頭急匆匆就見周瑞家帶著太醫慌慌張張地往這邊走。賈赦認出那太醫正是榮國府常來往的王太醫,當下眉峰一鎖,打馬迎了上去,焦急問道︰「王太醫,我兒怎麼樣了?您這是要去哪兒?!」
王太醫顯然也知道賈璉出事了,苦著臉道︰「我這才剛來,赦老爺先莫急,待我去看了府上二爺才好。」
賈赦驚呼︰「怎麼您還沒給我兒看過?」一時是驚怒交加,只問周瑞︰「這是怎麼回事?小廝來找我報信,等我再回來,這中間多少功夫,怎麼才請的太醫?」猛然又回神,他們竟是急急忙忙往外走,卻不是朝著榮國府去,又是怒極于心︰「你們這又是要去哪兒?不是要去看璉兒?」
周瑞心中直喊糟,他本是听了自家婆娘轉告的王夫人的意思,有意拖延了一下請太醫的時間,誰知道,賈赦明明不在府中,回來卻是這麼快,剛好就給撞見了人,這下怎麼回答才好?他只能苦瓜著臉道︰「二爺突然受傷,府里听到消息就全亂了,一邊打人給老爺去信,一邊又請人去找王太醫,只是這一時半會兒的,路上也要時間,才給耽擱了,都怪報信的人沒說清楚,二爺是在族學騎馬場傷的,王太醫不知道,來了榮國府,二爺那邊,根本不讓動,就一直還在族學……這不,我們才急急忙忙往那兒趕!」
賈赦明知道這里面有不對,到底是對賈璉的擔憂佔了上風,他狠狠剮了一眼周瑞,卻是對著王太醫道︰「轎子太慢,若是王太醫不介意,願與我共乘一騎?」
王太醫雖說是御醫,品階卻不比賈赦高,彼此又是多年相熟的,賈赦如今這般開口,王太醫自沒有拒絕的道理,忙答應了,笨手笨腳上了馬,這還沒坐穩呢,賈赦一拉韁繩,調轉馬頭,卻是往族學那邊狂奔而去……
賈珍嘆口氣︰「往日還真不知道赦叔對璉二這麼在意……偏璉二他福薄,難得赦叔心思回轉了,他卻摔了,唉……」
周瑞在旁邊陪著笑,只不說話,腦子里還在想著,這件事,得好好掃尾才行……
而那邊,賈赦一路疾馳,下了馬,拽著年過四十的王太醫就是往騎馬場那邊狂奔,路上好些人看見他,都是變了顏色,知道今兒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這會兒,馬場這里,已經圍滿了人。
賈璉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好歹是呼吸還在,人沒死,眾人才略略松口氣。饒是如此,族學里所有夫子都來了,管事的賈代儒更是連連模著胡子,恍如死了爹娘一樣的驚慌害怕。陳夫子臉上慘白一片,傻愣愣看著躺在地上的賈璉,動也不會動了,旁邊跟他相熟的兩個夫子正在低聲跟他說著什麼……
眾多的人圍著賈璉,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好幾個圈。
也不知道是誰喊得一聲「赦老爺來了!」所有人眼神齊刷刷往後轉,看到毫不掩飾憤怒哀慟的賈赦,心頭齊齊又是一個咯 ,回頭瞟了眼躺在地上的賈璉,腳下不由自主的都是退了退。
賈赦混不吝的名頭大家都是知道的,這不是個好惹的主兒。賈璉是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孩子,現在看著就剩半條命了,萬一出個什麼事,賈赦起瘋來……
所有人心里都沒底。
賈赦卻不管眾人怎麼想,他如摩西分海一樣大踏步在讓出道來的人群中穿過,視線全部集中在了躺在地上的那個小小的身子上,那個趴在地上,看不到臉的人,就那身形,那穿戴,賈赦哪有認不出的,那不就是他那憐的孩子?!
他一步步挪到了賈璉邊上,世界里完全寂靜一片,他哆嗦著手,幾經猶豫,一點點伸出手探到了賈璉的鼻子底下……
「呼……」
還有氣!
他眼楮一閉,在這一刻,在場所有人,都听見了他那長長的舒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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