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了,她依舊沒有醒轉,就好似生命消逝了一般,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才讓人覺得她還存在。
而那個暈倒在雪地的男人,似是知道她沒醒一般,也是昏迷不醒,口中不斷的囈語著,「風——別哭……別哭……」
李天祁越來越焦慮,越來越憔悴,那張俊美豐潤的面龐,急的瘦了下去。他就這樣陪著她,握著她的手,一刻不肯離去。累了,他就躺在她的身旁,總是在就要迷糊睡去時驚醒,惶恐著去看她的臉,去探她的鼻息,手扶上她起伏的胸脯,才稍感安心。
曾經,在得知她是女子的那一刻,他欣喜若狂。而後,那份欣喜漸漸消退,一種極度的無力感撕扯著他的心。
當他是一個男子時,他反而可以放縱自己的感情,雖然掙扎,卻可以憑著自己的心去追逐,他可以自欺欺人地說這是兄弟之情,可以想著將她永遠留在身邊看著她。可是,她是女子了,他該怎麼辦?想擁有她的心強烈過了一切,可是,他不配了。作為兄弟,他可以愛她,抱緊她,可是當她成為女人,他有什麼資格去抱她?他雖然可以給她全部的愛,也可以給她一個僅屬于她的身體,卻不能給她一個僅屬于她的位置,驕傲如她,怎會與別人共侍一夫?而憐吾,那個可憐的女人,他又怎能負她。
那樣沉重,那樣刻骨,那樣貫穿生命的情感就那樣的梗在他的胸間喉頭,令他無法呼吸,也讓他看不到明天。
他輕嘆一聲,撫著她的臉,輕喃,「子君,你不能睡了,不要再折磨二哥了。」
好似,身體一直在飄,飄越了千年萬年,混沌的虛空,虛無漂浮,沒有一處可以著力,身體像狂風中的落葉,被卷得一次次升的更高。
她听見耳旁不斷有人在傾訴,「子君,快醒醒,醒了,我帶你去鹿城,去看你師傅,去聚雲樓飲酒,我們再去游余杭,讓二哥守著你,每日能看到你。」
在那不斷的傾訴中,她想回應,卻無法開口,直到,她看見了她的父母,他們被一團白色的光團包裹著,爹爹依舊是那樣溫和的笑,娘依舊是那句話︰「要乖乖地呀——」
「爹——娘——別拋下君兒。」她終于能夠喊出聲,溢出口的卻是不住地輕喃,「別拋下君兒,別拋下我。」
張開沉睡已久的眸,一眼便望見了那個憔悴深陷的眼窩。
李天祁欣喜地抱緊了她,大滴的淚溢出眼眶。「子君,你終于醒了,終于醒了。」大手扶上她的臉,將她一把打橫抱起。」二哥——你來了?我娘呢?我夢到爹娘了。「衛子君緊扯著他的衣襟,張大了一對眸,羽睫輕顫,手在微微抖。
李天祁眸光一沉,沉默不語,只是大手撫著她的絲,一遍一遍。
半晌,似是明白了什麼,衛子君不再說話,一句也不肯說。
「子君,餓嗎?」李天祁問道,她不答,只是扯著他的衣襟,垂著眼簾,也不哭,也不說話。他輕嘆一聲,也不再開口,就那麼抱著她,輕輕的撫模安慰。
很久很久,她開口,「尸呢?」她的聲音沙啞而低沉,弱的彷如風中抖動的草。
「已經入棺。」
「帶我去看。」
雪白的衣衫在風中抖動,好似要將那個瘦弱的身影吹入虛空,她挺直了身軀,緩慢的移動,緊緊地抓著李天祁扶上來的手。
當她進入停棺的室內,看到那口巨大的檀木棺材,她虛弱地停了下來,腿在輕抖。那紫檀色的棺木在她看來離得那麼遙遠,在模糊了的眼中漸漸遠去。她伸手,輕輕揭開覆在棺內的黃布,望著那兩張面孔,當她的眸光觸到他們胸前滲出的血水,那久蓄的疼痛再次崩潰,一口鮮血溢出,染紅了胸前的衣襟,一陣天旋地轉,那片雪白的清麗身姿向後倒去。
……
果然如林樺敬所言,她吐出了胸中的淤血,是件好事,面上漸漸有了血色,二日上午,衛子君就轉醒了。
「他們人呢?」這是她開口的一句話。
「逃去了吐火羅。」李天祁自然知道她問的是什麼。
「為何?讓他們逃走?」衛子君虛弱地質問。
李天祁撫著她的絲,輕聲安慰,「因為當時都一心掛住你的安慰,把他們忽略了,後來我命大軍前去追趕,追到吐火羅後,他們逃亡迦濕彌羅,我們的軍隊便不能前往了。」他捉住她的手,「子君,二哥一定為你報仇,踏平吐蕃。」
衛子君沉默不語,只是目中射出一道堅定的光芒,許久方道,「我要去吐蕃。」
李天祁的手臂一環,將她抱緊,「你現在弱的走一步都會晃,你要去哪里?哪里都不準去,這事由我來做,我會帶兵去吐蕃,我幫你鏟平吐蕃。」
「二哥,你是一國之主,怎可如此魯莽行事,國中無主必有大亂,二哥快些回去吧。」
「不,我不能拋下你。」李天祁低頭凝視懷中的人,深情的目光里有著巨大的漩渦,將面前的人卷了進去。
衛子君望著他,突然現他的臉很憔悴,憔悴得眼窩深陷,面色晦暗,曾經俊朗的容顏憔悴如斯,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她的手撫上他的臉,輕輕摟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臉拉入她的肩頸。
良久,她輕聲道︰「二哥,別為我做太多了,有些東西,我沒辦法給你,子君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做你的好兄弟,只是給你的,只能這麼多的,好好的愛二嫂,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那一剎那,他突然落淚了,為著那沉在心底沒有前途的情感。
「二哥……別哭……」
此時,另一個房間,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口中不斷的囈語著,「風——別哭……別哭……」
「賀魯呢?」衛子君輕聲問道,從她醒來都沒有見到他,她有些擔心。
「他染了風寒,病了。」他沒想到,他在室內守了兩日沒出去,那人卻在外面守了兩日沒離開。其實,他應該想到的,因為換作是他,結果是一樣的。
「我去看他。」她輕輕支起虛弱的身體,從他的懷內爬下去。
走至賀魯休息的房間,正巧遇到林樺敬走出來。
衛子君順勢問道︰「林御醫,左驍衛將軍他如何?」
「回殿下,因殿下昏迷不醒,所以左驍衛將軍在風雪中侯在殿下門外,連續兩日不動,染上了風寒,因為米水未進,身體疲弱,加之憂心,一直暈厥沒有醒來。」
連續兩日站在風雪中?這個傻子!衛子君疾步邁入房內,由于行得太急,虛弱的身體讓她輕晃,急忙扶住了旁邊的門框。
榻上的人,雙目緊合,長眉緊蹙,面色有著一絲不正常的緋紅,他的口中不斷在囈語,「風……別哭……別哭……」
衛子君鼻子一酸,哽咽出來,「賀魯——」她走上前,俯身抱住了賀魯,身下的人臉頰滾燙,不安地呢喃著,「風……風……」
「傻瓜,醒醒,我在這里,快醒醒。」大滴的淚滴在賀魯的臉上,似是上好的良藥,沒一會,居然將那昏迷中的人喚醒。
「風——」醒轉的人沙啞的呼喚,望著面前的臉孔,喚出心底埋藏的思念。便是在昏迷中,這思念也未曾減了分毫。
「賀魯,快快好起來,好起來,別讓我擔心。」
「風——我好了,別擔心,我已經好了。」賀魯溫柔地笑,伸出手攬住她的脖子。
如果,可以這樣抱著她一生,該有多好。
又下雪了,鵝毛般的雪花片片飄落,將這天地籠罩封閉,空氣不再那樣冰冷,連凜冽的風也靜了下來。
立于城頭的那個縴細的背影,看起來異常的孤寂瘦弱,蒼白疲憊的臉,依舊干淨透徹,清俊的五官輪廓,依舊精致利落,只是那一縷心痛憂傷之色卻是以前不曾有的。
這一世,來到這里,為什麼?
曾經有那麼一瞬,她以為來這里只是為了遇到他們。而如今,他們慘死在她的面前,讓她親眼看著那長劍刺透他們的胸膛,那一幕,將成為她永遠的噩夢。其實,她的願望很低微,她只是希望他們老得不能動了,自然的離去,那樣她也不會如此傷悲。僅僅是想著能夠多幾日承歡膝下,也是奢望,如此,這一世,她來這里做什麼?
她還沒有與父母一起過春節,他們還沒有為她行及冠之禮,他們還沒有為她慶祝過生日。
大片的雪花悠悠飄落,悄悄走至她身後的李天祁望著她的背影,那樣瘦弱縴細的背影,在大雪中顯得那樣的單薄。他就那麼望著她,任那刀片一般的心疼細細割著他的肌膚,也許,應該讓她靜一靜。
他想轉身離開的一刻,他現她突然低頭掩面哭泣,她的雙肩微抖,壓抑著沉重破碎的情感,那單薄的身軀在大雪中顯得那樣的脆弱。他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了她。「哭吧,哭出來就好了。」他緊緊地抱著她,只想把她揉進身體里,揉進心里,再也不許她受一點傷害。
衛子君轉身,抱住他,哭了出來,那些壓抑的情感,連同徹骨的悲痛,都化作了他胸前的片片淚漬。他的胸膛很暖,很寬厚,安慰著她一顆破碎孤寂的心。
大片的雪花飄落于他們的肩頭。
許久,衛子君平復了情緒,擦干淚水,輕聲道︰「二哥,早日回去,以防國中有變。」她猶豫了一下又道︰「越王殿下恐有異心,二哥小心。」
「子君如何得知?」李天祁語調平靜,似是早已知曉一般。
「子君偶爾听到。」她沒有詳細述說,也不想說出那妃子與李北稷的苟且之事,她知道他是聰明人,應該懂得她的意思。
「子君,謝謝,謝你直言相告。」李天祁的手臂更緊了一些,「二哥早已知曉他們背後謀劃之事,也曾有機會讓他一舉敗露,只是,畢竟做了多年兄弟,我仍是不忍。此次出宮,他真若有何不軌之舉,我也不再念及一場虛假的兄弟情分了。」
「二哥,要小心。明日便回去吧。」衛子君輕撫了下他的手臂。
「子君,不用擔心,一切我已安排妥當,他不會有絲毫作為,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動此心念,以保留著我對他最後的愧疚。」他沉默了一會,突然道︰「子君,我與他不是血親。」
衛子君抬眸,不是血親?那就是說他們中有一個不是李鑾的兒子?
李天祁道,「家父其實是李鑾的大哥,他們一起打下了江山,李鑾卻陷害家父,霸佔了我娘,我娘當時已經有了我,只是李鑾不知道,由于我提前三個月便出生了,也一直被視為野種。只是,他們不知道,我真的不是李鑾親生。家父出逃後流落江湖,屢次入宮欲救出我娘,我娘為了保全家父安危,騙他說心意已改,家父痛苦離去。我當年游歷江湖也是期望能夠找到他,可是他的名聲如雷貫耳,卻未有一人知曉他的去處。」
「二哥,令尊名諱為何?看子君能否知曉?」
「家父叫李邕,後來江湖人稱‘聚雲叟’。」
衛子君張大了嘴巴,呆呆望著李天祁,世上會有如此巧合之事嗎?難怪她當初問師傅如今天下治者何人,他卻不願說,原來如此。
「那……那劉雲德呢?」衛子君做好了再一次承受震撼的準備。
「他便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當時我娘生他之時,有人欲強加毒害,她便偷偷送他出宮,環節差錯,便流落在外。」李天祁嘆了一聲,「失寵的娘親連自己的孩子也保護不了。我親眼所見宮中出生的男嬰被一個個殺害、抱走,好似只有我們兩個幸運地活下來。娘去的時候,囑咐我,要找回他,善待他,可我只知道他身上也有那樣一塊玉佩而已。我努力做了皇帝,用了很多手段,終不過是為家父報仇,為母伸冤,也為我那失散的兄弟撐起一方天地。」
「二哥,你受苦了。」衛子君望著這個堅強的男子,在那樣危機四伏的環境壓迫威逼下,卻依舊那麼頑強地活了下來,而面對她時,卻脆弱地哭了一次又一次。心頭被一種巨大的情感鼓蕩著,悄悄濕了眼眶。
「子君,從小到大,從被人欺負到頂天立地,我一直誓坐上皇位,但是,曾經有一度,我想放棄了,那就是遇到你之後,我突然舉得,原來生活可以這樣的,這樣的快樂隨意,這樣的充滿喜樂,那時候我曾想做個吳王就好,在鹿城建個王府,每日看著你,這樣的日子不是很好?盡管那時明知你是男子,盡管不懂得自己的情感心意,但是就是那麼強烈的渴望留在你的身邊,很奇怪吧,呵呵……可是,那想法才有,你就離開了我……」李天祁眼中濕濕,卻望著她微笑。
望著他因她而消瘦的臉,想著他一路風雪無阻萬里為她奔襲而來的情誼。衛子君心中一痛,長指不知不覺撫上他的唇角,滑向他消瘦的臉頰,目光中的柔情似是一縷和煦的春風拂過,似是冬日的暖陽將他整個人沐浴起來,那冰涼的指尖,光滑,輕柔,帶著細小微妙的酥癢,拂過他的臉龐。她溫柔的指尖,帶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悄悄地安撫著他傷感的情緒。寧靜,平和,清新,如清風淺撫,似蝶翼輕舞,輕柔淺淡,卻是刻入心髓。
那是一種什麼情感,她不是一點也沒有意識到,相處之間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從鹿城到大興到突厥,曖昧朦朧的件件樁樁,曾讓她臉紅心跳的每一次,全部都是無孔不入的柔軟的樣子,一點一滴將身心侵佔,只是,她對于這種細微的點滴相處習以為常,習慣到近乎忽略了這種感覺,而當這種感情被逼到明面,逼她來面對時,才赫然覺,它已經存在了,那是不經意間一點一點侵潤進來的。只是,她一直在刻意忽略。
她的手滑向他的腮,他的耳後,輕輕扳住他的脖子,拉低他的臉,將唇送了上去。柔軟的唇,好似上好的綢緞,輕輕地慰貼著劃過他的唇角,帶著她的柔情,印向他的頰畔。
這是,她能唯一給他的了,哪怕心中的情感怎樣淡的激蕩,這是她唯一可以獻出的了,只是這樣一個清淺的吻,卻是凝聚了那些無法言說的情感。
良久,她輕聲道︰「二哥,我給你的,只有這麼多了,子君知道二哥的情誼,子君不是無情的人,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做你的好兄弟,只是給你的,只能這麼多了,好好的愛二嫂,好好照顧她,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衛子君放開他,轉身離去。
「子君——」李天祁輕喚,望著她停下腳步,「如果,沒有憐吾,如果我不是帝王,你會選擇我嗎?」
衛子君沉默立刻半晌,輕聲道︰「如果二哥只是二哥不是帝王,如果二哥沒有二嫂,沒有後宮的女人,如果子君是女子……會的!」她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二哥已經沒有如果,嫂嫂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你我都沒有可能去傷害她,你既然對她有所承諾,就要信守承諾。並且,你我都是男子,二哥放開心懷吧。」
他的心突然有了絲劇痛,她到如今還在騙他,她不相信他,不相信他能夠守護她,不相信他能處理好一切,不相信他可以不降罪衛家,她不相信他。
也罷,她不相信,那他也不會拆穿,希望,他可以等到她主動告知的一日,只是等待又有何意義?他終是沒有資格去愛她了。
三卷大昱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