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之字形的石階拾級而上,由彭措多大門穿過彎曲的走廊,穿過寬闊的德陽廈,再穿過了滿布壁畫的松格廊廊道,便到了吐蕃的議政大殿——措慶夏司西平措。
如緞長束起,白衫的衣擺在腳下流動,一身清華颯爽之氣,潔淨的好似不染縴塵。輕輕回眸,清澈的眸光望穿了長長的廊道,廊道的盡頭,是遙不可及的藍天,她輕輕垂下眼簾,遮蓋了滿眼遙不可及的思念。
跨入殿門之前,衛子君用手撫了撫臉頰,貢松貢贊的易容術的確很高,這張面孔只能算得上清秀。本來用盡心機爭取到露臉的機會,松贊干布這個老狐狸,卻給她貼了張臉皮,這樣的她,該是無人能認得出了。
為了取得松贊干布的信任,衛子君的確為吐蕃做了貢獻。她先是用了十日的時間,背下了所有的吐蕃文字,這些參照天竺梵文創造的文字,形狀怪異,她還是生生記了下來,若想更深入地了解吐蕃,不了解這里的文字是不行的。
而後短短一個月,她便將王田和一部分牲畜分給了貧苦的牧民,天下的百姓她都疼惜,吐蕃的也不例外。她又建議開拓荒地,劃分良田牧場,因地制宜地展農業與畜牧業,並登記平民的戶口和耕地面積,隨土地而固定賦稅。這種制度的推行,使貴族與平民之間的矛盾暫時有所緩和,大大促進了經濟的展。這一系列制度的建立,松贊干布深為贊賞。
她又開始邊貿,鼓勵商隊前往各國,促進經濟展。又按照大昱府兵制度,結合了吐蕃地區的特點,建立了一套嚴密的軍事制度。
衛子君又建議松贊干布從每茹抽調千戶為禁軍,守衛贊普牙帳。這支足以對付地方軍隊勢力的禁軍,由松贊干布親自掌握。防止了貴族、領土以及部落酋長用兵自重的弊端,衛子君這一建議,深得松贊干布賞識,認為她設立的這些嚴密的軍事制度,保證了他就能夠有效地控制和指揮軍隊。而衛子君打的算盤卻是,將松贊干布對部下的完全信任打破,因著他的時刻防範,造成他與部落之間互相猜忌的內部矛盾,以此來分化吐蕃一直以來強大的凝聚力。
由于這些看似極大地幫助了吐蕃的政績,衛子君很快便參政了,松贊干布給了她一個小論的頭餃,成為大論祿東贊的副相。
緩緩踏入大殿,一陣風掠過門廊,雪白的袍角輕輕揚起,穿過眾人注視的目光,衛子君緩步走向自己的座位,盡管這張面皮不起眼,只是那滿身外溢的風華,卻讓這副面孔憑添了光彩,讓人無法去忽略她,使得這平凡的面孔依舊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原本,這樣一個漢人成了吐蕃的小論,大臣們不服氣的,但看到她一個月的雷厲風行,幾乎將吐蕃改天換地,頓覺此人才華不容小覷,只是那副羸弱的身子,讓這些尚武的吐蕃大臣們嗤之以鼻。
待衛子君坐穩了,眾人才回過頭。祿東贊也撤回望向衛子君的目光,轉向松贊干布。「贊普,近期大昱東北的高麗大肆興兵,李天祁已調了大批兵力前往河北道御敵,加之大昱平定內亂不久,又曾長途跋涉與我吐蕃交戰,當時是憑著一股子士氣,如今松懈下來,卻是兵疲馬弱,此際,是我軍反擊的最佳時機了。」
松贊干布點了點頭,「眾位愛臣以為呢?」
眾臣都紛紛贊許。
「贊普,此時我吐蕃藏于泥婆羅的兵力已是躍躍欲試。加之我們組織牧民不斷的集中習武,牧民已是各個武藝高強。絕對可以以一頂十,我們準備了這許久,此時,已是到了兵的成熟時機。」祿東贊的兒子欽凌也附和道。
衛子君聞言心中一驚,原來,他們在泥婆羅早已藏有兵力,也難怪,松贊干布很重視的一個妃子,便是泥婆羅國主動送來和親的尺尊公主,泥婆羅對吐蕃一向是恭敬有加,又兼懼怕,自是會大力協助吐蕃。
松贊干布點頭微笑,「大論,說說你的好計策。」
祿東贊點了點頭道︰「我的計策便是,誘敵深入。我方與泥婆羅聯合,讓泥婆羅的軍隊假意攻打我們,然後,我軍去向大昱求援,要求大昱帶兵來求援,而我們便與泥婆羅一起,將深入救援的大昱軍圍剿在泥婆羅的邊界。而後,再大舉挺入中原,昱軍損兵折將,主力又遷往高麗,兵力寡少,必是不敵。」
好毒的計謀,衛子君悄悄握緊了拳頭。
「大論好計謀,只是,大昱是否會出兵援助呢?」有人提出了疑問。
「大昱必會出兵。」欽凌開口回道︰「其一,我吐蕃臣服大昱,大昱便有義務保全吐蕃安危。其二,大昱要求我吐蕃兵力不得過五萬,這區區五萬人馬必是難于自保,大昱雖然有難處,但為了保持大國風範,必會出兵。」
眾人點頭稱是。
「如此,便這樣定了,派使節前往泥婆羅。」松贊干布望了衛子君一眼。
衛子君面色無波,回望了他一眼。內心卻是思緒翻涌,她必須將這個消息通知二哥,但怎樣通知?她想到了斂臂,那個女人,既然能成為東女國的國王,那麼她對松贊干布必是虛情假意。只是,她會否願意幫助自己?
滿月復心事地離開措慶夏司西平措,衛子君回去了她的房間,只是呆了片刻便又出來了。
如今的衛子君,是可以隨意走動的,只是,身後的兩個侍衛卻像影子一般,半是監視,半是看守,她做點什麼,不出一個時辰,松贊干布便知道了,不但是每日所做所行,便是她多看了幾眼別的男人,甚至她一時興起,惡作劇地模了一個女奴的臉,他都知曉。
在這樣的監視下,她是絕難與斂臂說上什麼話的,于是衛子君出門之前,偷偷寫了一張字條,團成一團,納于袖內。只要將字條交給蘇毗女王,那麼李天祁便會知悉消息,一時間做好防備。
衛子君特意去了德陽廈大殿前散步,因為這里是一個異常寬大的平台,是通往各個大殿的必經之路。
半個時辰後,終于等到斂臂由廊道走了出來,衛子君看見後,便狀似無意地向著她踱了過去。
斂臂看到踱來的身影,那風雅的身姿,令她不由注目,那樣的風采,她似是有些熟悉。然而,這張面孔卻讓她有些失望地轉過臉。
斂臂認不出她!眼見她沒有注意到自己,衛子君腦中快的旋轉,極力找尋可以接近她的方法。
稍後,衛子君彎了彎唇角,繼續向她踱去,在經過斂臂的一瞬,輕輕探腳不著痕跡地攔在了她腳前,斂臂沒有注意這突然的動作,被攔倒的她一個趔趄向前撲去,衛子君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王妃小心。」獨有的溫和嗓音飄出,斂臂身體一震,猛的抬頭看她。
衛子君深深地凝視著她,修長的手指攥緊了她的手。
斂臂面上有了一絲紅暈,她低頭看著她攥緊她的手,那一刻,心緒翻滾。這雙手,她認得,那年,那晚,他也是這樣攥住了她的手,他對她溫柔地道︰「姑娘不用擦了。」那雙手,她記得,那雙美的好似玉雕的手,又白、又滑、又細長。
她抬頭看她,眼圈滲出一層濕意,她伸出手,緊緊扯住了衛子君胸前的衣襟。
衛子君深深地看她,她認出她來了。這樣的眼神,這樣含著淚花的眼神,她是可以信賴的,她輕輕松開攥著她的手,不著痕跡地向著她的手心塞了一個紙團。
斂臂一愣,隨後緊緊地攥住。
就在此時,幾個年輕的官員走上了平台,走在前面的是祿東贊的兒子欽凌。衛子君快的松手,若是被這些人看到,不知會傳成什麼樣子,若引起松贊干布的懷疑便是害了斂臂。
「王妃小心些,下官告退了。」衛子君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論,為何走得如此急切?」欽凌看見衛子君的背影,即刻叫道。
「他是自慚形穢呀。你看他弱不禁風的模樣,身邊還要時時跟著侍衛,來保護自己不被人欺凌。這樣的人,也就能在大殿上說兩句不疼不癢的說辭,若是上戰場,恐怕見了血,便要暈死過去了,哈哈哈」欽凌身邊的一個官員言出譏諷。
話落,一陣嘲諷的大笑由眾人口中出。欽凌官位皆在幾人之上,卻並不攔阻他們口出穢言,反倒似鼓勵一般。其實,他是妒忌衛子君的,這個小子,年紀輕輕不說,才來到此地便做了小論,明顯松贊干布是懼怕他祿東贊家族的勢力,有意栽培這小子,也許不久,這小論便成為吐蕃的大論了,那麼他接替父親成為大論的機會便微乎其微了。也許能夠及時除掉他,或是讓他知難而退才不至于威脅到他。
衛子君回眸淡淡掃了那些人一眼,未做理會,她不是來生氣的,也不欲惹事,畢竟,她不會在這里呆一輩子。
那些人見衛子君不吭聲,越囂張起來。「你們瞧他,話都不敢說,在贊普面前為何卻說得那麼歡呢?」話落,幾人便向著衛子君的方向走來。「喂,大昱的小白臉,你倒是反駁一下,也讓爺們看你有多大膽。」顯然是受了欽凌的鼓勵,這些馬屁精言辭越放肆起來。
那一刻,衛子君真的生氣了,這樣的小人若不教訓,便會永遠囂張下去。她回身,抽出侍衛腰上的弓箭,暮然回身,張弓搭箭,指向幾人。
那幾人先是一愣,接著一陣狂笑,「你看他,拉弓的手都在抖,小論,你可要拉住了弓,別一抖手」
話還未及說完,幾聲破空驚響,那幾人頓時呆住了。半響,幾人才敢低頭望去,即刻嚇得一身冷汗。但見自己長長的靴尖,別箭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只要這箭稍稍向後一點,腳趾便會開花了。
衛子君抿緊唇,「我雖沒有武力,用箭一樣可以殺人。」
周遭靜了下來,再沒有嬉笑的聲音。布達拉宮的上空飛過幾只雄鷹,盤旋而過,出幾聲尖嘯,在此寂靜的時刻尤為分明。那一剎,衛子君抽出侍衛箭袋內的箭,急揚弓射去,聲聲嘶叫響起,幾只鷹由空中直直掉落,其中一只剛好落在幾人腳前,幾人可以清晰看到,那一箭剛好穿過鷹隼的雙眼。
「真是吵人,該死。」衛子君將弓向後一拋,徑自離去。
幾人呆愣在當場,連欽凌也半響沒有回神。抬頭望天,碧藍的天空再沒有一只飛鷹,只余一片空曠寂寥。
虛弱的身體,才回到房中,便撐住了床榻開始微微地喘息。那兩箭,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當她拉開弓的時候,強壓下那股欲洶涌而出的腥甜熱流。她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不爭氣,連普通人都能拉開的弓,何以竟累得她吐血。
渾身都累,沒有一絲力氣,只有這個時候,沒有外人在的時候,從不在人前示弱的她,才會任由自己疲累的身軀倒下。
真累呀,她躺在榻上,想起自己學武的日子,想起了二哥,想起了賀魯,想起了劉雲德,還有迭雲想得眼中泛起了濕意
深吸了口氣,緩緩地坐了起來,暗運內力。便是這樣每日的苦練,仍舊毫無進展。她不想做個廢人,所以身體才恢復一點,倔強的她,便開始偷偷的習武,企望可以恢復一點內力。盡管身體不允許,盡管周身的經脈都在痛,她也沒有停下來,依舊忍著劇痛去打通那些經脈。虛弱身體終是承受不起,終于,一口血涌了出來。
「你是不想活了嗎?」冷冷的聲音傳來,貢松貢贊破門而入,「經脈破損至此,居然還不要命的練功?是想早日恢復內力,以報你的殺父之仇嗎?」
衛子君抬眸看了他一眼,擦去唇角的血跡,「殺父之仇,不該報嗎?」
「此時你的殺父仇人就在面前,你怎麼不報仇呢?嗯?」貢松貢贊靠近了她,「是舍不得嗎?還是沒有力氣?」
衛子君閉上眼,「不差這一時。」
「不差這一時?還是想趁著這一時取得我父王的信賴,以毀掉我整個吐蕃?」他扯住了她的衣襟,「你使了什麼妖媚邪術,居然勾引我父王與你合作?」貢松貢贊將她的臉孔拉近,「你勾引了他,是嗎?」
衛子君挑眉,「當時你不是在場嗎?至于我哪里勾引了他,有沒有勾引到他,你真的要去問他了。」
「明里勾引,假意合作。暗里卻想偷偷習武?你以為你可以再擁有武功?」貢松貢贊一聲冷笑,伸手捏住了她的肩頭,「信不信我捏碎你的琵琶骨,叫你永遠成為一個廢人。」
衛子君感覺很累,她抬手擋開他捏住肩頭的手,「如果王子害怕我,大可以再挑斷我的手筋腳筋,一個殘廢的人,想必才不會令王子懼怕。」
貢松貢贊撇撇嘴,「的確,那樣的你,會任人宰割,的確會比現在可愛的多。」他靠近她的臉,「沒在你昏迷的時候要了你,我後悔了。今日,我想討回我所要的。」他扯著她的衣襟,將她拉近。
「貢松貢贊,當真要如此做,我絕對會讓你死的很難看。」衛子君直視著他,虛弱地開口,但那目光卻是冷凜而迫人的。
「試試如何?」貢松貢贊手指撫上衛子君的唇,將她唇角殘留的血跡擦去。然後用力摟住她的腰,強迫她貼在自己身上。
便是此時,松贊干布的聲音伴著腳步聲適時地響起。「王兒,你在做什麼?」
貢松貢贊一驚,放開了衛子君,「父王,這女人勾引你,令你放松警惕而對她百般縱容,她卻在這里偷偷練武伺機造反。」
「吐蕃人人習武,她練武有何不對?便是她觸犯律法,你卻要摟著她來治她的罪嗎?」
貢松貢贊嘴唇囁嚅了幾下,不知如何作答,「父王,你若放縱她,會毀了吐蕃。」
「她若是成為你的女人,由你來禁錮她,便不會毀了吐蕃?」松贊干布細長的眉眼突然立起,「王兒,今日我再說一次,你不可以再踫她。還有,從今以後,你不可再來此處。你出去吧。」
「父王——」
「出去——」
貢松貢贊又是受傷地沖了出去,衛子君突然覺得他的背影很可憐……
松贊干布拉起衛子君的手,用力的握了握,「他又欺負你了?」他幫她整理了被貢松貢贊扯亂的衣襟,而後抬手撫上衛子君去掉偽裝的臉,輕輕摩挲,「以後這個樣子不要給其他人看到。」
他雙手撫上衛子君的絲,滑向鬢間,最後雙手捧住了她的臉,用力的捧了一下,便轉身離去了。
二日,斂臂便同松贊干布說她想念娘親了,想回去看看。雖然蘇毗曾背叛了吐蕃,但目前戰事已經結束,各自相安無事,斂臂又從不知曉政事,他便毫不猶豫的應允了。
然而,他卻不知道,便是他這輕易的應允,卻導致了吐蕃終至復國無望,致使吐蕃從此以後都活在大昱的陰影之下,再無抬頭之日。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那個他沒有舍得殺害的,盡了力去保全的,並且漸漸侵入了他的心的那個大昱的叛徒——衛風衛子君。
四卷情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