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名少年犯調查報告︰對法律毫無敬畏心理
誰把他們推向了犯罪深淵
——關注未成年人犯罪系列報道之二
半月談記者高遠至
近年來,我國從政府到社區,從學校到家庭都把預防未成年犯罪工作擺到了重要議事日程,為什麼未成年犯罪的形勢依然這麼嚴峻?
新華社記者喬雲華通過深入采訪120多名少年犯認為,許多犯罪的未成年人不是品質問題,而是心理和能力問題。
**強烈︰我要,現在就要
兩個孩子,到一個同學家做客,看到同學家的別墅、地毯、高級音響……就決定綁架這個同學。兩天後,他們把這個同學騙到一個山上,用繩子將他勒死,然後給他家里打電話,要70萬元錢。同學臨死時苦苦哀求他們︰你們別弄死我,我讓我爸爸給你們錢,不要說70萬,170萬都可以。兩個孩子卻說︰不弄死你,誰肯給錢?在未管所,其中一個叫吳欣的少年犯講述了當時的心態︰「勒死他的時候,我好像看到70萬塊錢向我眼前飄來了。」
喬雲華問︰「70萬,你們要這麼多錢干什麼?」
「70萬兩個人分,每人只有35萬,也不多。」
「多少錢算多?用它做什麼?」
「300萬。弄到這些錢後,我就先躺在這些錢上睡一夜,第二天再買他家那樣的一棟別墅。我原以為那樣的別墅要30萬,後來听說是300萬。」
「像吳欣一樣,要滿足**,且現在就要滿足,是少年犯的一個通病。撩開這種病象,可以看到他們精神的迷茫、心靈的空虛。」喬雲華分析說。
「當今社會物質不貧乏,精神食糧也很豐富,電視、網絡、圖書、報紙等隨手可得,他們的精神怎麼會迷茫、空虛?」本刊記者問道。
「精神迷茫、空虛,誰都會有。成年人的迷茫、空虛多表現為生活目標喪失。少年犯就不同了,他們表現出的往往是生活目標錯位,這種錯位不是與自身的追求錯位,而是與老師、父母的要求錯位,進而引發痛苦、失望、空虛乃至扭曲。」喬雲華說,打開任何一個少年犯的心扉,都能听到這種痛苦的心聲。
吳欣從小喜歡畫畫,長大了想做一個室內裝修設計師,為此喜歡逛新開業的商場,看新裝修好的住宅,還從網上下載了足有兩尺高的裝修設計資料。但父母和老師都認為他「不務正業」。有一次,因去听一個設計師講課逃學,父親知道後,一腳就把他踹倒了。隨後,爸爸哭著說︰「我在外面沒日沒夜地干,圖啥?你一點都不爭氣。」沒過一會兒,爸爸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知道爸爸太累了,爸爸是個建築工,因工地出了點問題,3天沒回家。他斜著眼一看,爸爸腿上全是泥灰,頭發也不知從何時起變得像泥灰一樣白。他哭了,發誓一定不要爸爸再傷心,要「務正業」,好好學習。
為認真听課,他困了曾用針扎自己;因一兩個小時做不出題,氣得往牆上撞頭,甚至想砍掉自己的手;為了考個好分數還去算卦、燒香……能用的辦法都用了,但成績還是沒有多大起色。此後,他徹底泄氣了,做著「和尚」也不「撞鐘」了。有一次校長去他們班听課,坐在他旁邊。他默念︰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老師講的他實在听不懂,還是睡著了。校長下課後問他︰我坐在你旁邊,你怎麼都敢睡?吳欣說,我實在很困,你跟我爸爸說,我寧可跟著他到工地上背水泥,也不上學了。
吳欣不是特例。在喬雲華采訪的120多名少年犯中,有一多半都曾有過美麗的幻想,並曾為實現這些目標,付出過努力。即便在進來後,一些人還懷抱美好理想︰有的喜歡寵物,想開個寵物店;有的痴迷服裝設計,想做服裝設計師……但他們心中的這些「種子」還沒等生根、發芽,就被碾碎了。他們都像吳欣一樣,慢慢陷入了這樣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厭學、逃學、上網、更加厭學……以至去搶劫、殺人。
法律意識︰高壓線——不帶電?
當今一些青少年對金錢、性的**很強烈,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缺乏對法律的敬畏。一些少年犯跟喬雲華形象地比喻說︰「法律確實是高壓線,但我們確實以為它不帶電。」
17歲的白楊,**過兩個女性,一個是40多歲的出租車司機,一個是13歲的少女。他**那個少女時,因被少女咬了一口,便頓生殺機,把她掐死埋掉。喬雲華問他︰「你**、殺人時就不知道要受到法律懲罰?不害怕?」
「那時只想快樂一下,沒想那麼多。」
「法律是什麼?或者說像什麼?」
「沒想過。」
偵辦此案的刑警說,白楊對法律毫無敬畏心理,而現在像白楊一樣的青少年越來越多,這是當今青少年犯罪手段越來越殘暴的一個重要原因。
追蹤白楊對法律缺乏敬畏心理的原因,喬雲華概括為兩點︰一是家庭問題,一是學校問題。
白楊出生在一個較為富裕的家庭,爸爸搞企業,媽媽是醫生,對他很溺愛。他小時,把一個同學打傷後,被警察帶進了派出所。一看到桌子上放的銬子、牆上掛的警棍,他嚇哭了。警察問明他打同學的情況後,通知了他父母。他記得很清楚,警察放他走時,特意對他爸爸說︰「回家後一定要好好教育孩子,這麼小打架下手就這麼狠,再大了還不得出人命?」結果,爸爸在回家路上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以後打人手輕些」。
此後,隨著爸爸的企業越做越大,朋友越來越多,按白楊的話說就是「每次我打了架,爸爸就拿著錢過去,有時他連面兒都不用出,他的一些朋友就給擺平了」。白楊**女出租車司機一事,就是靠幾個「叔叔」擺平,賠錢了事的。正因為這樣,他才敢再犯,以至于奸殺少女。
如果說家庭溺愛、司法機關執法不公是導致白楊對法律失去敬畏心理的禍首,那麼作為教育者的學校又該承擔怎樣的責任?
「你在學校接受過法制教育嗎?」喬雲華問白楊。
「听過一個派出所所長作報告。」
「對你有什麼影響?」
「他講了許多案子,不過那時總感覺犯罪是別人的事,法律離自己很遙遠。」
「除此之外呢?例如班會、老師講課時是否會對你們進行法制教育?」
面對喬雲華提出的這個問題,白楊努力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為了解目前學校的法制教育情況,喬雲華趕到了白楊先前就讀的學校。
喬雲華趕到學校時,恰好遇到學校在處理一起學生群毆事件。一位老師坦言︰「現在出事的學生多,老師對學生教育也沒過去那個耐心了。過去為教育一個學生,可以給他講一個小時,甚至一星期連續找他談話。現在對20個出事的學生,訓話也不會超過一個小時,訓完了,不是讓他們寫檢查,就是請家長。我們知道這樣做效果不太好,但也沒別的辦法,教學壓力太大了。」
喬雲華說,在他采訪的120多名少年犯中,有80名左右犯罪前對法律毫無敬畏心理。談到原因,他們共同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學校的法制教育流于形式,缺乏針對性、有效性和連續性。
生活技能︰嚴重低下、孱弱
近幾年,參與團伙犯罪的少年犯比例總是徘徊在少年犯總數的70%左右;因為一個微小的沖突致人殘疾、致人死亡的犯罪大量上升……探究背後,有一個因素引人注目︰許多少年犯生活技能低下、孱弱,不知道怎麼交朋友,也不知道如何面對日常生活中的矛盾和沖突。
喬雲華采訪發現,少年犯中不乏頭腦聰明的孩子,只是學校教給了他們知識,卻沒有教會他們如何擇友、交友;父母一味鼓勵孩子好好學習,卻不重視他們與人溝通、交流能力的培養,不知道他們需要化解沖突、調控情緒的技能。因而,與人發生沖突時,就容易越過底線,觸犯法律。
趙丹成績很好,家里條件也優越。有一回出校門的時候,趙丹與同學騎車踫在了一起,兩人爭吵起來,趙丹就從書包里拿出刀把同學捅成了重傷。喬雲華問他︰「為什麼這麼一點沖突,就要拿刀捅人?」
「我覺得他們都欺負我,這個同學罵我‘你這麼小的個兒,還能成精?’」
原來趙丹平時成績好,總是班里第一名,不料中考前的一次考試卻掉到了第三名。這下老師批評他,說他學習不踏實;父母也不理解,認為他松懈。趙丹滿肚子委屈,又擔心自己中考真的考不好,讓父母、老師失望,壓力很大。同學此話一出,趙丹認為不僅是罵他個子小,還罵他沒出息,瞧不起他,一怒之下就動了刀子。
不會緩解壓力釀成血案,面對沖突不能找到恰當解決途徑而犯罪的例子更是屢見不鮮。本刊上期講過劉全請伙伴殺害自己***案子,其中有一個主犯,叫王強,下手最為殘忍……喬雲華說,這個孩子是缺乏化解矛盾技能的一個典型。
幾年前,因為走路時與同學擦了一下肩,互不相讓,王強一拳下去就把同學的鼻梁打折了,被學校開除。轉到另一個學校後,有一天他又犯了同樣的毛病。知道回家要挨打,待在學校又不行,王強就從家里偷了2000元錢出走,先到成都,再到蘭州、沈陽,一路流浪。錢花完後,沒辦法,就到火車站去偷。不料被人捉住,而且這個人不好惹,叫來一幫人,扇他耳光,把他的手按在地上用磚頭使勁拍,結果手腫了一個多月。這件事使王強堅信,用暴力解決沖突來得又快又狠,他過去之所以沒「成功」,就在于不快、不狠。
喬雲華問他︰「劉全叫你幫他教訓女乃女乃,你為什麼想到用刀子?」
「刀子最快,出手也最狠。」
由于學校和家庭對像化解沖突這樣的生活技能缺乏傳授、培養,致使「用暴力化解沖突」成了許多少年犯的首選。喬雲華對120多個少年犯作調查時曾問過這樣一個問題︰你犯罪前心中的英雄是誰?結果50多個人說是黑社會老大。又問︰為什麼?他們大多回答︰遇上事,連刀子都不用動,一提他們的名字,立馬就能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