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些不是江湖人,沒人學過武功,可是他們也都有一身力氣,手腳很快,打起架來也一樣的拼狠玩命,要想每次都打贏,並不是容易的事,而我……也沒打輸過。」
這雖是一些市井匹夫微不足道的血氣之??,動手時既無章法,又沒規章,更不講究風度,但是杜英豪說來時,卻全無自卑之感。他雖無顯赫的門第,卻從不輕視自己;正如他現在所干的職業並不光榮,卻也沒有隱瞞自己的落腳處。杜英豪有很多可愛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誠實。
他不但對自己老實,對朋友誠懇。甚至對他的敵人也是非常老實的。這是他稟承他父親唯一的遺傳。
菊芳的眼中射出了奇異的光彩;看看這個高大的漢子,就像是發掘到一塊無價的珍寶。
「杜爺,您真是一位天才的英雄。」
「英雄有很多種,但沒有一種是由天才造成的。天才也有很多種,也沒有一種是屬于英雄的天才。」
可能菊芳用這句話來形容杜英豪,也是個絕妙天才的運用。他硬是一個天才的英雄。
有人說,英雄都是傻瓜們干的,說這種話的人,都是在江湖上磨練的老成了精的人。所謂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就是這個意思。
膽子小就是聰明的表示︰相反的,英雄就是愚蠢了。
但是天才英雄杜英豪卻不笨。他忽然想到了很多的問題,銅山雙鼠為什麼要抓她?焦雄跟她有什麼過節?听她的談話,好像很不簡單,不但很有學問,而且還很有功夫底子,為什麼卻會來當一個婊子呢?「她不是借此隱身,她是買賣。有好幾個早上,杜英豪看到她送不同的男人出她的房門。那些男人多半來的很晚,走的很早;有時,杜英豪甚至于還發現,她晚上留宿的是個高個兒,第二天早上送走的,卻是個白臉中等身材的小伙子。當時,杜英豪不去搭理。他的職務只是保護妓院的安寧,不讓人來擾亂,一個客人只要規規矩短付錢過夜,跟他就沒關系了;但是現在想想,這些都是疑點了。盡管杜英豪發現了這麼多的疑點,他卻沒說出來,而且也不準備查究下去。他知道,如果自己問了,對方必有一番解釋;而這番解釋卻未必是真話,他自己也將惹來一肚子氣,這是很不上算的事。他不知听誰說過一句話︰「要做一個英雄,不妨多用拳頭,少用頭腦,這樣子的英雄才能活的人一點。」
杜英豪一直就想做個大英雄,而且做個長命百歲的英雄,那麼這至理名言是不能不听的于是,杜英豪偏開了眼光,故意不去看菊芳,因為菊芳正做出一付要「說來話長」的姿態。
大英雄雖是人笨蛋,但杜大俠卻有點小聰明,他決心不給對方機會。可是菊芳卻偏不讓他躲避,將身子移的靠他近一點。「杜爺,您一定想知道焦雄為什麼要派人抓我?」
杜英豪應該趕緊搖頭說︰「我不想知道。」
他知道接下去必將是一個不確實的故事,連帶著一個陷阱,把他拖進深深的麻煩里去。
但他嘆了口氣︰「你肯告訴我就說好了。」
大英雄都該有一付鐵石心腸,但是我們的杜大俠偏偏少了這一樣;他便不起心腸來拒絕。
一個女人,何況這個女人現在正渴求他的幫助。
菊芳沉默了片刻才低聲說道︰「我是焦雄家的逃妾。」
「什麼?你是他的小老婆,偷逃出來的。」
杜英豪差點沒跳起來,而且感到很泄氣。
假如這個女人是焦雄的小老婆,偷逃出霸王莊;那麼焦雄的手下要抓她回去是理所當然的事,淌這個混水實在太沒意思。
菊芳的話卻更使他吃驚。
「我也是江南總督府里的女差官,奉諭辦案緝盜的。」
杜英豪這次真的跳了起來。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抓住了菊芳的手問︰「你說什麼?」
「女差官,緝盜營的捕頭。如果您不信,在陶大娘那兒還有緝捕文書以及我的身份證明。」
杜英豪連吸了兩口氣。「你怎麼會有這兩種身份的?惡霸的小老婆、衙門的女差官,這兩種身份雖互不沖突,卻也很難湊在一個人身上去。」
「也沒什麼。我們家世代鄱在緝盜營當差,到了我爹這一代,沒有兒子,卻只有我一個女兒;他為我招了一個女婿,也是在緝盜營的。去年,我爹跟我漢子奉了總督大人的命諭,護送一批暗鏢進京。那是獻給太後的壽禮,很名貴,就因為明看送太張揚,怕惹人覬覦,所以才暗地里送去,那知還是出了事。」
「東西被人家搶去了?」
「是的,暗鏢被劫,我的丈夫被殺,我爹被砍斷了一條腿,雖然沒送命,卻吃上了官司……」
「這是什麼話,他是因公受了傷,怎麼還要吃官司。」
「官場中的職責是如此的,倘死了倒也罷了,官家還有撫恤;他活了下來,就要負責任……」
「這種差不當也罷。」
「我爹也是這麼說,但是一連幾代都干看這一行,想改換也沒辦法,不過也只到這一代為上,我家再也沒一個男丁去接承了。」
「他要吃幾年官司呢?」
「很難說,要等案子結了,他才能洗月兌嫌疑,還他清白。」
「什麼嫌疑。」
「監守自盜的嫌疑。因為我爹連盜賊是那一路人馬都不知道,隨行的。人都死了,所有的口供都是他一個人的,連個證人都舉不出。」
「還要什麼證人,他自己斷了一條腿,女婿送了命,這難道還不夠?」
「杜爺,道理不是這麼說,東西去了,他就得把凶犯交出來;別說是他自己押送的了,就算是別人押送,出了事,他也難辭其咎,因為他是負責緝盜的差官。」
「因此,你就替你爹出來查案子?」
菊芳低下了頭。「是的︰我家再也沒人能出頭了。爹在牢里養傷,我只好接替了他的職務,出來查案了,把那件殺人鉞貨的凶案,查個水落石出。」
「你懷疑是焦雄下的手?」
「沒有確切的證據,只不過焦雄在霸王莊坐地分贓,是黑道中的瓢把子,他的嫌疑最大……」
「派人把他抓起來就行了。」
「焦雄沒這麼好對付。他跟黑道中人來往密切,自己卻不做案子,而且他還結交官府,他的兒子還在關外做將軍,財雄勢大,除非掌握了他犯罪的確證,否則誰也動不了他。」
「你為了要調查他,才做了他的小老婆?」
「我只想打進去,找出他劫貨殺人的證據,因為那批遭劫的壽禮中,有幾樣是價值連城的古董珍珠,即便不是焦雄干的,下手的賊徒也會送到焦雄那兒丟銷贓。霸王莊跟許多大珠寶商都有來往,我只是利用一點關系,賣身進去做個丫頭,誰知焦雄看中了我,硬要收我做他的第十九房姨太太。」
「什麼?十九房姨太太,這老小子是條鐵驢不成,一個人要這麼多女人,他照顧得了嗎?」杜英豪最遺憾的是沒有讀過太多的書,以及混了一身的流氣,有時候說出來的話,實在難登大雅之堂。這會兒他的流腔又冒出來了,幸好菊芳也不是什麼黃花大閨女,雖然有點臉紅,倒還沒為此而捂起耳朵跑了。
「那是一頭老畜生,根本不是人。他看見像樣一點的女人就收了房,然後就關在後面的大院子??,門口守看他的爪牙,不準出外一步。我雖是第十九房姨太太,那大院子里卻住看二、三十個年輕的女人呢?」
「哈,這老小子也相當……」
大英雄總不會忘記隨時隨地表現一下他的幽默與風趣,只是菊芳在此時卻不怎麼欣賞。
「杜爺,我告訴您的是一件很正經的事,您別老是打岔行不行。」
這個平時看起來可憐楚楚的小女人,此刻卻擺出了女差官的架子,還真像回事!杜英豪只有聳聳肩膀。他是在碼頭邊長大,平時天不怕地不怕,卻也知道有一種人不能跟他斗??扭,那就是衙門里當差的。他們鎖人的??子,比杜英豪揍人的拳頭更有權威,能令人害怕。
菊芳又說︰「為了洗刷老父的冤情,為替死去的漢子報仇,我也只有不把自己當個人,咬牙忍受一切的屈辱,在霸王莊過了三個月非人的生活,終于被我找到了一點證據,那是一尊小玉佛,是失單上的贓物,焦雄拿來拴在腰帶上,我偷了玉佛逃了出來,拿去見總督人人」那就可以發兵去抓人,授他的莊子。」「不行,這還不能算是十足證據。這尊玉佛雖然名貴,卻不是世間獨一的珍品,還有好幾尊同樣的呢?再說,我已經偷了出來,再也不能證明是焦雄的東西了,他可以矢口否認。
「這倒也是,那不是白忙了一場。」
「也不算白忙。由于這尊玉佛的出現,總督大人相信焦雄多少是有嫌疑了,他要我繼續接查證據,掌握切實,而且也把緝盜營里我父親舊日的弟兄撥到我的手下來,協助我破案。她又補上了一句︰「那些經常進出我房里的客人,就是他們。他們利用那個機會,同我傳遞消息。」
「敢情是這麼回事,我還當是你的生意特別好,一夜有好幾個客人呢!」菊芳看了他一眼,那是幽怨多于斥責的。
「杜爺……,我受焦雄的污辱,那是為了一個重大的目的;此外,我並不下賤,我仍是個好人家的女人。」
「是……是……,我失敬了,你還是個女差官……。」
「杜爺,別這麼說,衙門里沒有女差官——當差的是我爹;他缺了一條腿,而且別人都認識他,所以才由我來暫兼一毀時間。辦完了這件案子,我什麼都不是了,還是個平凡的女人……」
「不,真把這件案子破了,你就是個英雄了……。」
「我不會出名的,我只是頂了爹的名義,案子破了,聲名和功勞都是他的,我要回到我平凡的生活去。」
杜英豪並不贊同她的想法。他認為人付出了代價,就該享受到萬人稱羨的盛名。
但是他不準備抬杠,只是問道︰「你干嗎要選擇這一個行業來隱身呢?」
「因為我不能泄露我的身份,否則就引起了焦雄的戒心,不容易再抓到他的把柄了;可是我又必須時常跟那些手下的弟兄們接觸,听取他們的報告,我又是個年輕的女人,只有借這個身份,才不會引起人的注意……。」
這倒是不錯,一個婊子的屋子,生張熟魏,形形色色的男人進出,不會引起人的注意;除此之外,就很難逃過別人的眼楮了。
等了一等,他又問道︰「陶大娘知道你的內情嗎?」
「當然知道,這是必須要她幫助的;事實上,她在這兒開下這家留春院,就是出自我的請求。她久歷風塵,原想從良,跟看我爹做續弦過安份日子,沒想到我爹出了事。」
「她也期望我爹能早日恢復清白?」杜英豪忽然覺得很冤,陶大娘既有這麼看實的背景,還有誰敢來搗蛋。她實在不需要人來保護的。菊芳卻已先覺察了,連忙道︰「杜爺,把您請來是我的主意,因為焦雄很狡滑,也神通很廣大,衙門里的人不能留此太久,我目前所調用的,也是從各地征來的新進干員,留春院里的姑娘們也都是價實貨真的做生意,只有一個徐老九是我的人。」
「徐老九?那個大茶壺?」
「是的。我該叫他徐叔叔,他是我爹的拜把弟兄,也是蘇州府鼎鼎大名的好人,為了我爹,他改名易姓,在這兒替我照顧看。」
「這老王八蛋,他可真能照顧人,冤了我二百兩銀子去,把我給困了下來。」
「杜爺,對不起,那是我們這兒實在需要一個像您這樣的豪杰俠土來保護。」
「芳姑娘,我可不是什麼英雄、豪杰,我爹是在運河碼頭上擺渡的,我的繼母在半開門里混!」
「我知道,那又有什麼呢?陶大娘也是干這個的,我卻很高興她做我的繼母。英雄不論出身低。」
杜英豪不想在這上面談下去。「菊芳姑娘,你在這個地方守下去,又為的是什麼呢?」
「這里離霸王莊不遠也不近,但是往霸王莊去,卻必須經過此地。在這兒,我可以了解到焦熊的動態,他手下來往的情形。」
「有沒有什縻收獲呢?」
「收獲是有的,但是不夠多;我相信耐心的守下去,一定會抓住這條大魚的。」
杜英豪道。」「你有耐心,焦雄可沒有了,他已經知道你落腳在此地,一定會來找你的……」「找到我還不要緊,最多抓我回去毒打一頓;但是他們找到你就糟了,你殺死了徐方。
「胡說,我只打了他一拳。」
「你不知道你的拳頭有多重,那一拳已經要了他的命;韓大強把他扛走的時候,已經斷了氣。」
杜英豪雖不相信自己一拳能打死一個小有名氣的江湖武師,但徐方被扛走的時候,手腳都僵硬了;活人是不會變硬的,看來他的確是死了。
他立刻覺得嘴里發苦,發覺一切都不對勁。
他只是想懲誡一個欺凌女人的敗類,沒想到卻打死了人。
他只想在窯子里混過幾個月走路,沒想到卻闖了大禍,惹翻了霸王莊。
他原只要幫助一個弱女子,誰知道對方卻是個女差官。
他不想在成名前被女人纏住;但眼前這個小寡婦卻似乎吃定了他。她笑眯眯地抓住了他的胳臂,就像是跟看漢子逛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