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激流 第3章 爭執

作者 ︰ 煮酒

密密的烏雲遮住了陽光,天地間一片昏暗。潮悶的空氣里滲滿了嗆鼻的濃煙,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官道兩側的小山包上,烈火正熊熊燃燒。升騰的火焰如同蜿蜒的巨蛇,從山頂向四周急速蔓延。火勢是如此凶猛,仿佛一轉眼,大片翠綠的林地就徹底沒入了通紅。熾烈的火舌狂舞著吞噬了一切,身後只余下一地灰燼。

熱浪鋪天蓋地的溢向周圍士兵,穿透了衣甲,灼烤著四肢。

蔡七左肩著地連續幾個側滾,就勢避開了背後竄出的一縷火苗。還沒等他爬起身來,眼前忽然閃出一道冰冷的寒光。奮力揚起左手,厚實的鐵牌走出一道弧線,格飛了來襲的兵器後又重重的砸在敵人身上。一聲悶響,緊接著傳來骨骼斷裂的聲音。

被擊飛的九環刀從天而落,緊貼著蔡七的面頰插進了地面,鋒利的刀刃在他眼前來回顫動。蔡七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雙手間冷汗直冒,自知剛才已在鬼門關上轉了一遭。咬牙定下心神,他看也不看那個蜷縮成一團的敵兵,躍起身來向著人多處沖去。

血腥的攻防戰已經持續了整整六天,均州的城衛軍和大部分民團集結在一起,奮力抵擋著陳家的進攻。無論是在官道旁、田野間還是山崗上,幾乎每一處得失,都要經過十數次反復的廝殺。靠著兩側居高臨下的地利和官道上草草搭建的臨時營寨,均州軍隊始終保持著和敵人大致相同的傷亡人數,局勢也因此一天天向著有利的方向發展。然而這一天從清早開始,陳家就擺出了決戰的架勢,帶甲步兵在弓弩手的掩護下不惜代價輪番沖擊兩側山包,一旦佔領制高點便立刻投入騎兵向營寨三面夾擊。面對這般凶猛凌厲的攻勢,章揚並沒有派出手中掌握的兩千名後備前去增援,反而命令身處第一線的蔡七自由選擇撤退的時機。

僅僅一個上午,陳家已接連突破了五個山包三座營寨。進展是如此順利,以至于陳家私兵的士氣陡然上升到了驚人的高度。領頭沖鋒的近百名玄甲勁卒起初還小心翼翼,殺到後來,竟然憑著一股驕橫的霸氣月兌離了本隊,放肆的一路追擊撤退中的城衛軍。當蔡七意外的發現敵軍陣中出現裂縫時,早已極度憤怒的他斷然下令燃起了山火。這把火暫時隔開了後續的追兵,同時也截斷了那百余名先鋒的退路。憋悶了大半天的均州軍隊這才緩過勁來,迎著火勢蜂擁上前,把無路可退的敵人切割成幾段後一一蠶食。

踩著松軟發燙的泥土,陳應德黑沉著臉大步走上一座山頭。幾天來均州軍隊所表現出的意志和技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更麻煩的是,後方的運糧隊屢屢被民團騷擾,逼得他不得不經常抽調兵力前去支援,偏偏那幫烏合之眾打了就跑,滑的像泥鰍一樣,著實令他頭疼不已。經過一夜的反復思量,他放棄了對後路的保護,一早便將全部兵力投入了正面戰場。他滿心指望這些能征慣戰的部下可以一舉打通前往均州城的道路,而勝利似乎也曾經距他僅有一手之遙。只是這場可惡的山火,卻猝然奪走了希望。

透過斷斷續續的煙霧,他看見火勢另一端,數十個黑影一點一點被如蟻的人群吞沒。遙遙望著得手後揚長而去的敵人,他的目光近乎瘋狂。

「大人何必動氣,些許損失無關大局。」客卿徐潞眼見他面色不豫,連忙出言勸慰。

冷冷掃了他一眼,陳應德嘿然道︰「些許損失?當日翠屏山雨夜一戰,若非這些玄甲壯士拼死相救,今天站在這里的就不是我陳應德了。十數載辛苦教的精銳,竟然折損在這些鄉巴佬的手上,我安得不怒。徐先生雖然才智過人,難道還能替他們上陣搏殺不成?」

「這……」徐潞臉上時紅時白,不知該如何應對。另一個客卿李光見勢,一揚手中的馬鞭,遙指前方岔開話題︰「大人請看,我軍今日勢如破竹,敵人只剩下那背水而建的最後一座營寨,不過此寨雖有兩側山崗以為犄角,卻絕難擋住我乘勝之師。依李某看來,火勢一滅,便是敵人授首之時。」

「哦,李先生何以如此肯定啊?」听到他自信的語氣,陳應德果然轉移了注意力。

李光振了振精神,指點著前方道︰「此寨建于橫江之前,想必是敵軍將領效法古人背水而戰,欲置諸死地而後生。然以均州記志所載,這段江水最是淺緩,只需避開七月間的汛期則人馬皆可涉渡。如今六月剛至,那敵將分明是既想讓部下死戰又想為自己留條後路,這般首鼠兩端,豈能與我勝兵相抗?況且前面的山崗與官道相距甚遠,當中一段地勢開闊,利于騎兵而不利于步兵。若大人以兩支偏師監視兩側敵軍,主力直驅營寨,以我軍今日之氣勢,破此易如反掌。」

聞言喜色頓生,陳應德鼓手道︰「李先生一針見血,與我所見略同。此刻烏雲齊聚,過一會必有風雨。我倒要看看,沒了大火,誰還能救得了他們。兩位先生就請在此靜觀,應德先去軍中準備。」

目送他在一群護衛的簇擁下快步離開山崗,徐潞搖了搖頭,滿臉黯然。

「徐兄,陳老三就是這個脾氣,我看你就不要再計較了。」以為徐潞還在為剛才的事情而生氣,李光無奈的勸了一句。

徐潞低頭來回踱了幾步,腳底過處,幾塊拳大的石頭應聲而碎,竟是早已被大火燒得酥裂。他緊盯著散了一地的粉末,猛地顫了一下︰「我並不是在乎他的脾氣,陳老三愛惜勇士,原是他的長處。可他素來重武輕謀,順耳之言則听,逆耳之言則棄,實在叫人心寒。李兄方才所言,若不是恰合他速勝的心意,休想他理會。唉!單恃勇力只一匹夫耳,又豈是長久之計!比如這山石之堅,可敵萬鈞之力,然而被烈火一烤,也難承我一腳之重。他若再這樣剛愎自用,縱能勝得此役,前途亦頗堪憂慮。」

長長的嘆了口氣,李光苦笑道︰「徐兄,想當初你我空有一腔抱負,卻因出身卑微而報國無門,要不是應龍兄慧眼識人,咱們定難有出頭之日。就算是為了這知遇之恩,你我也該當盡心竭力。至于陳老三高興怎麼做,就由他去吧。」

徐潞看了看身旁的好友,欲言又止,轉頭向前方望去。他們立足的山崗下原有一處茂密的森林,此時早已被肆虐的火魔席卷而空。數十只失去家園的山雀在天上不停盤旋,發出了陣陣驚悸的哀鳴。兩人迷惘的對視一眼,只覺得彼此心中都亂成了一團。

站在寨牆的最高處,章揚雙臂環抱在胸前,整個身軀標槍一般卓然挺立。平靜的面容上,一雙漆亮的眼眸始終凝視著前方,絲毫未被變幻的戰局驚動。看到蔡七徹底消滅了那些玄甲勁卒,章揚輕吐一口氣,向著剛剛趕到的單鋒笑道︰「小猛還在生氣嗎?」。

想起被章揚勒令不許出戰的劉猛還躲在下面悶悶不樂,單鋒的眼里也露出了幾分笑意︰「是啊,眼看戰斗這麼激烈,先生卻偏偏不讓他去支援,可把他急壞了。」

「陳應德此番孤注一擲,銳氣逼人,我們又何必一開始就和他死拼硬頂?你去告訴小猛,過一會敵人到了寨前,我定讓他殺個痛快。」

單鋒眼中異彩一閃,點頭應道︰「好,我這就去告訴他,悶了這幾天,我也想松松筋骨了。」

「後面都準備好了吧?」明知道穩重的單鋒必定會將一切安排妥當,章揚還是再次詢問了一句。

「一切俱已到位,人馬也正在撤回寨中。蔡七那邊只留下了兩千人,我已經通知他稍加抵抗便自行退過河去。」

贊許的點點頭,章揚道︰「那里和寨子很難呼應,如此安排十分妥當。」說著說著他忽然狡猾的一笑︰「只怕陳應德做夢也想不到,最希望下雨的反而是我們。」

陰沉沉的天空下,章單二人同時抬起了頭。

風越來越大了,黝黑的烏雲翻滾著漸漸凝成一團,不停的變幻著形狀。突然,一道霹靂撕破天際,耀眼的電光照得四野蒼茫。片刻後震耳的驚雷連珠響起,激起兩軍陣中的戰馬一片嘶鳴。

雷聲雖大,雨點卻小。朦松的細雨在狂風中斜斜飄散,聚于葉尖,又墜入泥土。晚春的百草千花,潤澤在風雨里,越發顯得嬌艷動人。輕舞的枝條上,該綠的更綠,該紅的更紅。遠處咆哮的火魔在雨霧中掙扎著忽起忽落,絕望的噴吐出最後的火焰。

這雨雖然稀稀落落,下得久了,卻依舊打濕了草木山川。當幾點飛舞的殘星終于黯淡,便再也看不見半點紅光。

就在烈火熄滅的同時,等待了許久的陳應德傲然舉起了右臂。十來支號角頃刻間發出短暫響亮的進軍聲,蕩破了寂靜。號聲方停,數十面旗幟便齊刷刷的直指前方,幾千名士兵組成的軍陣迅速開始移動。很快,燒成了廢墟的山崗被拋在了後面,沾滿了黑色塵土的鐵蹄和皮靴踏上了蔥蘢的原野。濃重的殺氣彌漫在空中,把樹木從中避雨的鳥獸驚得四散而逃。透明的雨幕里,無數盔甲折射出一條粗長的光線,在馬蹄聲和鐵甲撞擊聲中不可遏止的沖向那座頓顯單薄的營寨。

滾滾的洪流前行中霍然一分為三,兩股由騎兵組成的隊伍月兌離了大隊,飛快的馳向兩側山腳,而中軍則一直前進到營前半里處方才止步。不多時幾個鼓點響起,三四百名手持巨盾重刀的士兵越陣而出,試探著朝營寨挺進。一批手持勁弩的弓兵緊隨在他們身後,準備在形勢不利時掩護刀盾手撤退。

沉重的腳步聲整齊的回蕩在四周,一股無形的重壓伴著他們向前涌動。營寨里的均州軍隊似乎已經被這股氣勢懾服,靜的听不到半點響動。

一字展開的軍陣中央,陳應德身披鐵甲,高坐于馬上,冷視著半里外的一舉一動。當刀盾手距離營寨大約還有兩百步時,原本不緊不慢的鼓聲驟然激烈。陣中的士兵紛紛舉起手中兵器相互撞擊,清脆的交鳴聲沖天而起。前方的幾百名士兵應聲散開陣型,吶喊著高舉盾牌向前狂奔。

百余步的距離一轉眼就已經過去,他們直沖到僅剩下六七十步的地方才被迫停下。密密麻麻的鹿角橫貫于寨前,那些粗大的樹枝削尖了兩頭縱橫交錯的插于地面。只有徹底摧毀它們,才能夠順暢的攻擊寨牆。

刀刃劈砍在枝干上發出沉悶的回應,間或夾雜著樹木斷裂時特有的「嘎 」聲。這時寨牆上梆子聲急促響起,無數人影探出身來張弓急射,飛蝗一樣的箭矢簇擁著親吻巨盾,「噗噗」的撞擊聲連綿不絕。偶爾有人被接踵而至的沖擊掀翻在地,立刻就讓十數支羽箭奪去了生命。

鼻子里冷哼了一下,陳應德漠然觀看著戰場。前方部下所持的巨盾外裹著熟鐵和牛皮,雖然過于沉重,但防御弓箭的能力卻十分突出。敵人若是再不沖出來近戰,那些鹿角很快就會成為一堆廢物。

一如他心中所想,營寨中鼓聲連貫響起。大門開處,幾百名長槍兵一擁而出,從一處已經殘破的缺口沖向刀盾手。狹小的空間里,兩軍絞殺在一起,在貼身肉搏中,陳家私兵由于手中巨盾過于沉重,顯得動作遲緩。丈許的長槍靈巧的穿越縫隙,追刺著刀盾手任何暴露的部位。領頭的均州將領尤其凶悍,槍身突刺橫掃,打翻了一片,暴烈的呼喝聲連半里外的陳應德也听得清清楚楚。

「大人,進攻吧!」一名將領唯恐局面惡化,湊到他耳邊低聲詢問。

陳應德扭頭怒喝一聲︰「急什麼!」便又把目光轉向了戰場。

這時刀盾手已抵擋不住敵人的沖擊,放棄了缺口向後撤退了十幾步,雙方更多的士兵也卷入了面對面的交鋒。深感累贅的陳家私兵紛紛扔下巨盾,挺刀奮勇向前,場中局勢很快發生了變化。雖然那勇武的將領依然所向披靡,然而陳家軍整體素質上的優勢卻開始慢慢顯露。標撒在空中的鮮血已不再只是陳家一方所獨有,身軀被刺中和肢體被砍斷所引發的慘叫在兩軍陣中不斷響起。雨水沖洗著倒下的尸體,和殷紅的血液混雜在一起,小溪般泊泊流淌在青綠的草叢間。

金屬踫擊聲越來越密,晃動的人影卻越來越少。

終于營中鼓聲再起,又一批士兵涌出了寨門。揮揮手示意鳴金,陳應德心中浮起了看透對手虛實的快感。

「當當當」的鑼聲傳開,殘余的一百多名刀盾手丟下敵人,在弓兵的掩護下急速後退。顯然是懼怕弓弩的殺傷力,均州的軍隊並沒有追擊,只是槍尖對外緩步退回了營寨。

狂風嗚咽著拂動草木,雨絲卻眷戀的牽掛在衣甲上。甩開濕透的披風,陳應德在馬上立直了身軀,巡視了一眼隊伍。剛才那殘酷的戰斗看來並沒有震動這些歷經殺場的老兵,整個陣型依舊肅穆。靜靜等到退回來的士兵重新完成了編組,他滿意地舉起佩劍斜指前方,意氣風發的大聲命令道︰「全軍、出擊!」

獵獵旌旗搖動,一隊一隊士兵逐次出發,像朵朵烏雲在大地上游離。飄飛的細雨撫模在士兵臉上,溫柔的猶如情人送別的香吻。一張張或年輕或蒼桑的臉龐上,沒有恐懼和憂慮,只有習慣後的麻木淺淺浮現。

近了,營寨就在眼前。順著旗幟的指引,弓弩兵無聲的沿著陣前展開,上千名刀盾手穿過他們留下的縫隙,再次逼向鹿角。陳應德一邊玩弄著劍柄上的佩飾,一邊輕藐的眺望前方。鼓聲里士兵們將身體隱在盾後,狂熱的破壞一切。也許是厭倦了那種徒勞的感覺,長長的寨牆上沒有一箭飛出。手握敵人無法破解的優勢,卻沒有看到垂死的掙扎,陳應德甚至有點失望和無聊。

鹿角已經被破壞了一半,均州的軍隊還是一片沉寂。陳應德的心中掠過一絲詫異,隨即又為嚴整的軍容而驕傲。面對我這樣的對手,敵人恐怕正在絕望中等待滅亡吧。

緊肅的臉上漾起了笑容,他仿佛看見自己沖進富饒的均州,然後指揮著滿載財富的部下殺回了東南平原。漫天的火光里,猙獰的笑聲中,那可惡的王家灰飛煙滅。而後呢?而後當然是躍馬天下,成就霸業。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遠比大哥更優秀。

一陣喜悅的吶喊,把他從虛幻的勝利中拉回了現實。刀盾手完全摧毀了鹿角藜藩,開始向營寨沖鋒。點頭示意部隊跟進,他一夾馬月復準備去采擷第一個果實。

勇猛的士兵突然停下了步伐,推擠著無法前進。寨前二十步的地方,一道一人多高的壕溝再次攔斷了去路,架在大門前寬達三丈的板橋也在方才被撤退的敵軍毀去……雖然有些意外,陳家私兵們卻並不著急。前面幾排的士兵舉盾掩護,後排就地挖土填壕。幾乎每個人都覺得可笑,難道敵人以為這樣就能擋住我們嗎?

一種刺耳的絞弦聲隱隱在寨中響起,就在他們忍不住好奇心,從盾後探頭窺望時,巨變衢生!

「嗖嗖」的破空聲里,無數箭矢劈頭蓋腦射向壕前的陳家私兵,其中一支帶著尖嘯直奔陳應德而去。他漫不經心的揮劍格擋,卻被一股順著箭身傳來的大力震得渾身巨顫。完全是出于本能,他下意識的仰身閃躲。斜飛而起的箭矢在他臉上帶起了一簇血花,急如閃電般穿透身後近衛的身體,又飛出了十幾步遠,這才徐徐墜地。

無法相信地看著胸前破開的大洞,直到血液象破堤的潮水般狂噴而起,那名近衛才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淒厲的喊聲一瞬間就嘎然而止,余音還未停息,喪失了知覺的軀體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看著碎裂的虎口,陳應德顧不上自己此時的儀態有多麼狼狽,驚懼的四下尋找著剛才那支箭矢。長達四尺的鐵箭平靜的躺在地上,黑色的箭身隱泛著寒光。眼光一落到目標上,陳應德的臉即刻扭曲變形。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喊出了一生中最響亮的一個字「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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