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吒風雲錄 第2回 覆巢完卵

作者 ︰ 諸英

第二回覆巢完卵

那湯光亭給莫高天挾在腋下,又點了穴道,全身是動彈不得,如此奔波顛簸了

幾里路,四肢百骸與每一處關節,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又酸又痛的,他張大了嘴巴想

要破口大罵,卻又偏偏發不出半點聲音。忽然之間莫高天幾個大起大落,嚇得他緊

緊地閉著雙眼,一顆心好像要從嘴里跑出來一樣。幾滴黃豆大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

也有如被小石子打到一般,**辣的直疼。他于是索性閉著兩眼,任由莫高天擺布。

又不知過了多久,湯光亭感覺好像已經在平地上奔跑,雨勢也漸漸停歇,這才

睜開雙眼。只見眼前一派月光淡淡地灑在草地上,抬頭一看,四野是無止境的黑。

極目望去,遠遠地仿佛可以看到一座烏鴉鴉地山影,正朝著背後漸行漸去。湯光亭

一想到這一個什麼莫名其妙的老人,正挾持著他一步一步地遠離他自幼成長熟悉的

家園,心中不免一陣惶恐由然而生。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才一眼發現那一個又凶又俏的惡婆娘,便在自己伸手可及

之處。只見她臉色蒼白,雙眸緊閉,一副非常害怕的模樣。湯光亭自幼生長在山寨,

從沒有見過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女。尤其林藍瓶五官端正秀麗,臉蛋白里透紅,樣子

十分討人喜歡,湯光亭看著看著,不由得傻了,渾忘了自己身處險境。

林藍瓶這時也感覺到莫高天已不像初時那般竄高伏低,那樣驚心動魄了,便好

奇地緩緩睜開了眼楮。在迷蒙的月光下,一張眼便瞧見一個傻頭傻腦的小伙子盯著

她的臉上直看,仔細一瞧,卻不是那個店小二是誰?當下柳眉倒豎,張嘴便罵,一

時忘了自己也給莫高天點了穴道,嘴是張開了,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湯光亭見林藍瓶才張開眼楮,便一副凶巴巴的模樣,嘴里****有詞,卻听不到

在說什麼,隨即意會原來她也遭遇到與自己相同的情況,不禁咧嘴笑了起來。林藍

瓶看到他不懷好意的笑容,心里厭惡,便撇過頭去不去看他。

湯光亭見狀大樂,心想︰「我老早便想一個人下山來見見世面,爹爹媽媽卻總

是不準,這下子可好了,不但一路上有個姑娘作伴,而且不管我在外頭玩多久,回

去也不會挨罵。因為只要我能回家他們就高興死了,哪還會管我多久回去?」一想

到回家,心情不由得又沉了下來,尋思︰「我真的能平安回去嗎?這死老頭子要拿

我去換那位公子,應該不會對我怎麼樣才對。」心里是這麼想,但卻一點把握也沒

有。

隱隱間忽听得似有水流聲音,湯光亭心里忽然閃過一個**頭,想道︰「哎呀,

不好,這個死老頭要帶我們上船走水路。要是真趕起路來,這一夜就可以走上百里,

那他根本就是要帶我走了,還說什麼換人?」他這會兒才當真害怕起來,幸好身上

又濕又冷,打起顫抖來,就算給人瞧見了,也不會不好意思。

漸漸地,只听到滔滔水聲愈來愈響。這時林藍瓶也回過頭來看了看湯光亭,滿

眼都是驚疑不定的神色。湯光亭心中不悅,便想︰「你這會兒看著我又有什麼用?」

他想趁機在林藍瓶的面前表現自己英雄氣概的一面,咬緊牙關強做鎮定,兩排牙齒

卻反而不听話地打起顫來。

果然過不了多久,才穿過一道土堤,一片黑壓壓的河面便橫在眼前。大雨後的

河水湍急,洶涌澎湃如萬馬奔騰,再加上月色昏暗,視線不佳,只听得耳中水聲隆

隆,極目卻不能視物,分外有一股駭人之感。湯光亭暗暗禱祝,希望別給莫高天尋

到船只。

那莫高天站在岸邊略一遲疑,便沿著河岸一路往北尋去。走著走著,忽然湯光

亭只覺得腳下絆了一下,身子一個踉蹌往前俯跌而去。他「唉呀」的一聲大叫,額

頭撞到了河邊的石塊,登時腫了一個包。

湯光亭急忙爬起身來,右手搓揉著額頭,氣極敗壞地道︰「死老頭,你干什麼

摔我?」一開口才發覺自己已能出聲說話,接著動動手腳,四肢也已可以恢復活動

了。湯光亭喜出望外,只見莫高天整個上半身彎了下來,右手放開林藍瓶,撫著左

脅部,肩膀劇烈地震動著,仿佛正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那林藍瓶雙足一落地,馬上機靈地打了個滾,躍開丈外,深吸一口氣,讓內息

在體內運行一周,發覺並無異狀,當下二話不說,是拔腿就跑。湯光亭見狀,叫了

一聲︰「喂!你……」想起林藍瓶未必會把他當一回事,也趕緊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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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才跨步,忽地一粒石子從身後飛去,正巧打在林藍瓶左小腿彎上的「合

陽穴」上。林藍瓶「哎呀」一聲,俯身跌了一跤,掙扎了幾下,就是爬不起身來。

湯光亭順著小石子的來勢望去,只見莫高天兩腿交叉端坐在地上,雙眼緊閉,一動

也不動。

湯光亭當然知道這是他搞的鬼,但見他端坐良久,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未動,

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快步走近林藍瓶的身畔,明知她不能動彈,也不管她願不願意,

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故意催促道︰「那老賊禿受傷了,現在運功療傷,還不趁這個

機會快走?」

林藍瓶實在是不願意讓這個臭小子踫她,但她此時此刻只想趁早躲開莫高天,

走得越遠越好,只道︰「可是我的腳被點中了穴道,整只腳都麻了,實在走不了……」

湯光亭佯道︰「可惜我對這種高深的功夫所知不多。這麼吧,你把解穴的方法告訴

我,我來替你解解看。」其實這種以內力點人穴道的功夫,是一種上乘的高深武學,

別說湯光亭對此根本一竅不通,就是練過兩年正宗玄門內功的林藍瓶,也只是知道

有這門武功罷了,如何能指導他替自己解穴?不過林藍瓶倒是知道解穴之法不外是

推血過宮,心想,說不定這個莫名其妙的臭小子真的會解穴,在自己的腿上模來推

去的,豈不糟糕?忙道︰「不了!不了!你……你還是扶我起來吧……」

湯光亭見她著急的模樣,心下大樂,說道︰「你的腳不方便,就算扶著你走也

走不快,我看不如這樣吧!我來背著你走好了!」說著便在她的身前蹲子,做

出一付要她靠上來的樣子。

林藍瓶自小生長在大戶人家,恃寵而嬌,脾氣古怪,從來沒有男子敢在她的面

前討她便宜。她今年才十四歲,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也只是似懂非懂的,見這令人生

厭的臭小子趁機佔她便宜,便想一腳將他踢翻過去。但她隨即想到自己現在有求于

人,這頓脾氣倒也不便發作,只嗔道︰「不好!不好!」

湯光亭逗得興起,接著道︰「背的不行,不然用抱的好了!」林藍瓶一听,回

答得更堅決︰「不要!」湯光亭佯怒道︰「你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要,你到底想

怎麼樣?干脆你自己留在這里好了!」說罷轉身作勢要走。

林藍瓶見他生氣,不由著急起來,忙道︰「小二哥!小二哥!」湯光亭大聲道︰

「我不是店小二!」腳下更不停步。林藍瓶心道︰「奇怪了,你剛剛明明就是店小

二嘛!」嘴上卻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湯光亭道︰「我姓湯……」

一回頭,卻見到莫高天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來,正一步一步地向他們靠近。湯光亭

大叫一聲,撇下林藍瓶掉頭就走。才邁開幾步,冷不防便一頭撞進一堵肉牆之中。

由于去勢過猛,整個人都給彈了出來,摔倒在地上。

只見莫高天不知何時擋在他的面前,冷冷地道︰「湯大俠倒有這個閑情雅致與

女子調笑。」那湯光亭一跤跌坐在石礫上,痛得他**仿佛要裂開了,但在林藍瓶

面前又豈能輕易示弱?反正命懸人手,不如放膽開罵一番,便道︰「老賊禿!你到

底想帶我們上哪去?」

莫高天「哼」地一聲,並不答話,張目四處探望,口中喃喃說道︰「我記得這

附近有座祠堂……」忽地轉過頭來,對湯光亭說道︰「喂,姓湯的小子,看你活繃

亂跳的,精神倒好。你就扶著林姑娘,一步一步的跟著我走。」湯光亭心想︰「這

老賊禿武功這麼高強,他若要殺我,我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他殺,反正今天晚上是

逃不掉了,只要他不下毒手,總能找得到機會逃命。」心里打定主意,更何況他要

自己去扶這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姑娘,正是求之不得,嘴上卻兀自不甘示弱地道︰

「扶就扶嘛,有什麼了不起!」走到林藍瓶身畔,伸手往她腋下穿去。林藍瓶一個

手肘往後一撞,正中湯光亭的胸口,喝道︰「干什麼?」

湯光亭胸口吃痛,悶哼了一聲,心里罵道︰「臭小娘,要不瞧在你的面皮上,

要我一個晚上吃你這麼多拳腳,門兒都沒有。」嘴巴湊近她的耳朵,卻輕聲細語地

說道︰「林姑娘,我這可不是有意的。老賊禿武功高強你是知道的,我們現在暫且

順著他一點。不是有句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反正我們再找機會

開溜就是了。」林藍瓶心中氣苦,啐了他一口,道︰「還都不是因為你剛才拖拖拉

拉的……」

湯光亭無賴地道︰「姑娘說的是。」左手拉過她的左臂,往自己的脖子上繞了

過去,右手便騰了出來去摟她的腰。這一手是他常在山寨中看到的。寨里的兄弟出

外打劫受了傷,常常就是這樣兩兩相攙著回來。要是受的傷再重一些,那便是要用

抬的了。但話又說回來,雖然他常看這景象,做倒是第一次。尤其這也是他頭一回

踫觸到年輕女子的身體,盡管他平日膽大妄為,此時也不由得臉紅心跳。一會兒,

忽然忘情地月兌口說道︰「林姑娘,你的身子好輕喔,倒像沒生骨頭似的。」

林藍瓶將繞在他脖子上的左臂用力一收,勒住了他脖子,怒道︰「你再跟我說

半句瘋話,瞧我不勒死你!」其實林藍瓶這一收意在警告,倒也不怎麼用勁,反倒

是湯光亭藉著她這麼一收,摟在她腰間的右手也趁機用力一攬,口里同時嚷道︰

「哎喲,勒死人啦!勒死人啦!」林藍瓶沒見過這麼無賴的人,身子一被抱緊,倉

皇之下只有尖叫以應。兩人打打鬧鬧,渾忘了有莫高天這麼個人在旁。

只是莫高天沒空理會他們。他早上經過此地,明明就勘查了一座荒廢了的祠堂,

以備不時之需。可這會兒已經是半夜了,四野漆黑一片,什麼地形地物都瞧不出來,

哪還能找到白天的祠堂?

三個人便這麼模黑在河邊的石子上走路,老是跌跌撞撞不說,湯光亭與林藍瓶

的身上又濕又冷,簡直苦不堪言。

又不知走了多久,終于找到了一座河邊漁民的船塢,雖然空氣中隱隱地彌漫著

一股魚腥味,但至少是個遮風避雨之所。三人找了個地方席地而坐,莫高天復又起

身尋了些凳子,船槳之類的東西,隨手一扳,無論何物皆應聲而裂,點了火熠,當

成柴火燒了起來。眾人疲累,煨著火堆,莫高天運氣打坐,湯、林二人便各自歇息

了。

第二天一早,湯光亭便給莫高天給踢醒了。少年人重睡眠,昨天晚上鬧到大半

夜才睡,迷迷糊糊中才驚覺自己身在何處。定眼一瞧,天還沒亮。湯光亭正要發一

頓牢騷,沒想到便听莫高天說道︰「快將林姑娘叫起來,我們要趕路了。待會兒起

得晚了,要是踫到漁民,那就有得糾纏不清了!」

想起林藍瓶,湯光亭的睡蟲便全都醒了。見林藍瓶蜷縮在另一邊的角落,秀發

盈盈披落一地,正兀自睡得香甜。湯光亭實在不願叫醒她,但畢竟還是緩緩走近她

的身畔,伸手小心翼翼地搖了搖她的肩頭,輕輕道︰「林姑娘!林姑娘!」過了一

會兒,林藍瓶毫無動靜,他手上又加了些勁,繼續道︰「林姑娘!林姑娘!」莫高

天在一旁瞧見了,冷笑道︰「你這麼輕力,倒像是怕搖死了她一樣!」

湯光亭不去理他,只是林藍瓶依舊沒有動靜,禁不住大著膽子去扳她的肩頭。

林藍瓶整個身子翻了過來,臉色潮紅,倒似喝醉酒一般。湯光亭忍不住好奇偷偷捏

她的臉蛋,但覺觸手灼熱,「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莫高天听見,問道︰「干什麼?」湯光亭說道︰「林姑娘的臉好燙呵……」莫

高天一听,不禁皺起眉頭,走近林藍瓶的身旁欲一探究竟。才彎下腰,林藍瓶忽地

抬起左腿便朝他的胸前踢去。他毫不閃避,冷笑聲中「波」地一聲,這一腳正中他

的胸口。湯光亭跟著「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莫高天自持身分,只當做渾然不覺,依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細查她的脈搏。

林藍瓶哪里掙扎得開?幾番使力,臉蛋漲得更紅了。湯光亭見兩人都使上了勁,忙

替林藍瓶開月兌道︰「老頭……不,不是,老先生,林姑娘神志不清,你可別當真……」

莫高天白了他一眼。過了一會兒,說道︰「嗯,你練的是無極門一派的道家內

功,看這個樣子練得也有兩三年的光景。按理道家玄門內功,練一天是一天的功力,

不該只淋了一場雨就病成這個樣子。」話鋒一轉,忽問道︰「昨天的那個宋鎮山,

是教你武功的師父?」

莫高天的語氣雖然平和,然而不知為何隱然有一股威嚴,令林藍瓶不敢不答。

林藍瓶遲疑半晌,囁嚅道︰「不是,是宋先生的大弟子教我們的。不過他說他教的

只是一些入門的基本功,練來自衛強身,不讓我們以師父弟子相稱。」莫高天略一

沉吟,道︰「嗯,你滿嘴他呀他什麼的,殊無半點敬意。那是因為你的父親名頭大,

又是朝廷命官,不讓你叫他師父,卻又做師父的事,還不是存心巴結。……那這又

是為什麼呢?難道長劍門想攀附官府?對了,你剛剛說︰‘我們’……嗯,那自然

是你的兄長們也都跟著練武了。」

這一段話莫高天自言自語的講在嘴巴里,湯光亭自然是听得一頭霧水。倒是林

藍瓶听見他提起自己家里的父兄,就有如燃起了她腦海中的導火線一般,不但讓她

憶起了前些天的家族遭遇,也連帶地讓她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而如今,僅存在

這個世上的唯一親人,卻也在昨兒個夜里分離,生死未卜。一想到這,眼眶一紅,

淚水便不住奪眶而出。

原來這林藍瓶的父親,便是江都留守、南昌尹林仁肇。

卻說宋太祖趙匡胤自陳橋兵變,崇元殿受禪以來,已經先後定荊湘、破西蜀、

平南漢。而南漢既平,比鄰的南唐自然全國震動。南唐主李煜毫無與宋逐鹿之心,

急忙派遣他的弟弟李從善為使,自稱「微臣」上表宋太祖,通篇卑躬折節,曲意奉

承,不但願意自去國號,改傳國玉璽上的印文為「江南國主」,還請宋太祖賜詔呼

名。然而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那時宋太祖早已與弟趙光義、宰相趙普議定「先

南後北」的政策,對江南是勢在必得,但卻仍應允了李煜的要求。這其中最大的原

因,便是林仁肇。

林仁肇的身材高大,胸口紋了一頭吊楮白額大老虎,人稱「林虎子」,端的威

猛無比。當年後周入侵淮南,他援兵廝殺,不但一舉收復壽州,接著又乘勝攻克濠

州,並率領敢死隊借風縱火,焚毀正陽橋,立下了戰功。他驍勇善戰,夙負勇名,

為江南諸將之首。宋太祖亦聞他剽悍,所以未敢輕舉妄動。

宋太祖當然不可能就此罷休,時時亟思除去林仁肇之策。那時正好李從善又奉

了李煜之命,赴汴京入朝。宋太祖靈機一動,一面便假托要重用他為名,把李從善

留在汴京,不但蓋了華廈巨宅給他,還封了他一個「泰寧軍節度使」的官做。一面

派人至南唐傳詔,只說︰「從善是個人才,朕要重用他的能力,既然你也上表說今

後南北一家,那就更不要分什麼彼此了」雲雲。李煜無奈,亦只得順從,只多派人

手,南北往來于李從善的住處,打探消息。于是從此南北通使,往來便頻繁了。

過了幾個月,宋太祖便秘密安排幾個皇宮畫匠,混充在前往南唐的使者當中,

四處拜謁南唐的文武大臣,這其中林仁肇自然是主要的目的。這些皇宮畫師們靠的

便是丹青妙筆吃飯,所以不多久便已偷偷地將林仁肇的形貌、面容一一臨摹下來,

繪成了好幾大卷,托人快馬送回汴京面呈太祖。太祖收了畫卷,就中挑了一幅叫工

匠裱裝起來,另尋了一處宮室,將它掛起。接著便借故派人宣李從善入朝覲見。

君臣面談許久,太祖佯稱身體不適提前退朝。李從善與一班廷臣退出,其時日

色尚早,諸臣便有意無意地引著李從善,來到懸掛著林仁肇畫像的別室之內。一入

室中,李從善一眼就看到了林仁肇的畫像,廷臣見他神色有異,知道他認出了畫中

主人,卻故意假裝問道︰「大人認得此人嗎?」李從善心中滿月復疑竇,正要找人排

解,見僚臣問他,便趁機追問道︰「這不是敝國的留守林仁肇將軍嗎?怎……怎麼

會有他的畫像在這兒?」一位侍臣便道︰「林將軍是江南猛將,生平從未到過江北,

我們久聞其名,卻始終未能親睹將軍一面,如何能繪出他的肖像?這幅畫像是林將

軍自己托人呈上來的。」

李從善听完自然是大吃一驚,急忙追問細故。這位侍臣故意推托半晌不肯說,

最後才囁嚅道︰「大人既然已經在朝中為官,算來大家也都是同朝的臣子,我就不

妨直言相告。皇上對林將軍仰慕已久,前些日子特賜詔諭,命他前來。他覆旨願意

來歸,只待事機成熟,唯恐口說無憑,便令人奉上此像,以作為信物。」說完,又

領著李從善到宮外附近的一處豪宅大院,指著說道︰「听說皇上已經打算將這座宅

第賜給林將軍。只要他真的奉旨歸附,依皇上的恩典,到時候還怕弄不到一個什麼

節度使當當嗎?」

李從善嘴里虛應了幾句,便匆匆告辭。回到住所,連忙修書遣人星夜馳回南唐,

呈報他的兄長李煜知曉。林仁肇樹大招風,朝中執掌兵權的朱全斌與皇甫繼勛等人,

早就因為他的英勇過人,而忌恨在心。得知了這個消息,便趁機向李煜大進讒言,

說林仁肇暗中連絡宋廷,擁兵自重,意圖自立為王。

論當皇帝,李煜的才能不及他在詩詞書畫上的萬分之一。打從一開始,他便從

來不準備問鼎中原,他所預備的,是做好宋朝的籓屬國。他幾乎年年進貢,最高記

錄是一年四回。太祖生辰進貢送禮,高樓落成也要獻上賀禮,綾羅綢緞與黃金白銀

都是數以萬計的從南唐運出,直至國庫空虛。到後來甚至因為物資缺乏,為了節省

開支,竟然動腦筋到鑄造銅錢的原料,也就是銅的身上--改用了鐵去鑄造錢幣。

李煜自貶國格,犧牲民生,幾乎能放棄的都放棄了,為的只是苟且偷安,這會

兒居然听到有人意圖造反,壞他的美夢,那還得了!便找人傳來林仁肇,質問他是

否曾接受宋詔。

樞密使陳喬,素與林仁肇交好,在得知了這方面的消息後,暗中告知了林仁肇,

要他多加留心。林仁肇根本沒有受過宋詔,對于這樣的流言絲毫不以為意,不以為

然地道︰「林某問心無愧,懼著誰來?」便把陳喬的話當成耳邊風。及至李煜果然

召見詢問,當然也就一口答稱︰「沒有!」李煜只道他刻意隱瞞,也沒多說什麼,

只吩咐設宴款待林仁肇,卻暗中叫人在他的酒中下毒。林仁肇不疑有他,吃飽喝足

後告辭回家,沒多久便在家中毒發身亡。

這一天夜里,早已是休息的時候了。林藍瓶獨自一人待在房間,雖然全身裹著

棉被,兩眼皮卻睜得大大的。忽听得廳上亂哄哄地鬧成一團,心想不知又是哪一個

叔叔伯伯喝了酒,跑到大廳去嚷嚷了。豈知過了一會兒,伺候自己的小丫鬟便慌慌

張張地闖進房來。林藍瓶見她冒失,小姐脾氣正待發作,倒是小丫鬟先開口道︰

「不好了,小姐!不好了!」林藍瓶氣她說話口沒遮攔,嬌叱道︰「放肆!什麼事

這麼大聲嚷嚷!」那小丫鬟嚷了半天,只道︰「不好了!老爺他……老爺他……」

林藍瓶心想︰「這個丫頭平時很怕自己,現在這麼晚了,她膽敢闖進房里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只道︰「我爹他現在在哪里?」那丫鬟道︰「在大廳……

他……他……」林藍瓶懶得去听她再說什麼,趕忙披了件外衣,道︰「我瞧瞧去!」

還沒來到廳上,只听到大廳里已經亂成一團。林藍瓶的一顆心不禁怦怦地跳了

起來。當下三步並成兩步,搶進大廳,只見家里的人,不知何時都已聚在一起哭成

一團。她用力撥開人群,將身子擠了進去,赫然見到自己的父親就躺在地上,嘴角、

眼里、耳里不斷淌出鮮血,看樣子氣絕已久,已然身亡了。

林藍瓶大吃一驚,父親是個武官,今日若說是戰死沙場,固然仍是令人傷心,

但有道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早有這麼一個心里準備。而今

慘死家中,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夠接受。林藍瓶痛哭失聲,撲過去抱住父親的尸身,

大叫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那時林延秀亦在一旁,只說道︰「爹下午

進宮,一直到剛剛才回來。我和大哥等了老半天,爹進門後,還跟我們說了一會子

的話,怎想到我才一轉身,他老人家忽然口吐鮮血,就此倒地……」說到這里,語

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林藍瓶听完又是一陣哭嚎。紛亂間,忽然門吏來報,說是宮里的潘佑,潘大人

求見。林仁肇的大兒子林延龍霍地起身,說道︰「快快有請,我們正好有事請教!」

那門吏應命而去,一路上多嘴地向潘佑細述了一切情形。潘佑聞言大駭,急急

忙忙趕向大廳。林延龍見潘佑到來,迎出跪地再拜,道︰「潘大人深夜忽然造訪,

想來是有預感吧。您向來在宮里當差,家父今日奉旨進宮,是不是在宮里發生了什

麼事,還望大人告知一二。」

潘佑趕忙扶起他來,顫聲道︰「林將軍怎麼遇害了?」林延龍便引他去見父親

的尸體。潘佑見林仁肇七竅出血,死狀甚慘,知道是中了劇毒,不禁動容。眾人見

他悲傷,又是一陣大哭。

一會兒,潘佑才緩緩地道︰「皇上昨天晚上接到消息,說將軍曾受過趙匡胤的

密詔,陰圖謀反……」那林仁肇的二兒子林延春性格急躁,听到這里不禁月兌口大叫︰

「豈有此事!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林延龍出言制止他,道︰「二弟稍安勿躁,

潘大人是在跟我們陳述這件事情。」轉向潘佑道︰「舍弟個性沖動,潘大人勿怪!」

潘佑道︰「是!」輕咳了一聲,續道︰「朝中大臣知道了這個消息,有人主張馬上

將令尊拘捕入獄的,也有人主張應該仔細調查的。」林延龍素知潘佑為人慷慨正直,

便道︰「潘大人不畏權勢,獨排眾議,小可在這此代替先父向潘大人謝過。」說罷,

長揖為禮。

潘佑頓首回禮,續道︰「事關重大,皇上還是決定先詔將軍進宮問話。林將軍

在皇上跟前听到這樣的事情時,神情十分激動,極力否認。眾人七嘴八舌鬧了一陣。

我見聖上不置可否,又下旨賜宴,總道皇上雖不至就這麼算了,但至少也是覺得尚

須仔細調查,所以才擺宴安撫林將軍的情緒。席上更賜酒一盅……」林延春大叫︰

「遮莫不是這個沒用的皇帝,竟然下毒將我父親害了!」林延龍斥喝道︰「二弟不

可胡說!」潘佑淚濕眼眶,哽咽道︰「席上我與令尊比肩而坐,除了這御賜的酒,

我們所吃的食物並無二致啊!」

林延龍听完欲言又止,半晌說不出話來。林延春怒不可遏,嚷道︰「豈有此理!

真是豈有此理!」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敢作聲。

潘佑忽然一拳打在左手的手心上,叫道︰「糟了!」一把抓住林延龍的手,急

忙道︰「剛才我從宮里出來,不小心見到皇甫繼勛在校場上點兵。」林延龍道︰

「那便如何?」潘佑道︰「皇上鴆殺林將軍,足見猜疑已深。那皇甫繼勛是‘神衛

軍都指揮使’,夤夜點兵所為何來?更何況皇甫繼勛一向與令尊不合啊!」

林延春雖是個莽夫,但心思卻較乃兄為快,怒道︰「他若敢來,我叫他來得去

不得!」林延龍听他二弟這麼說,總覺得有些不妥,卻又不知該說他什麼。只听潘

佑道︰「如果與皇甫繼勛刀槍相向,那便是公然反叛了,情況只有更加不利。」林

延春恨恨地道︰「這皇帝決定要毒害我父親之時,就早已認定我們林家謀反了,哪

還有什麼有利不利的?」潘佑道︰「皇上一時受奸人蒙蔽,誤殺忠良,總還算是個

冤屈。但林家若是起兵反抗朝廷命官,那便是承認通敵賣國,永陷萬劫不復之地了。」

林延龍道︰「那依先生看,我們該當如何?」潘佑道︰「事不宜遲,還是快走

吧!走得愈遠愈好!」林延龍正色道︰「不行,如此一來,與承認謀反有何差別?」

林延春亦同聲附和道︰「我與我哥哥一個意思。」潘佑急道︰「此間差別十萬八千

里……」正待解釋下去,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陣撞門聲,同時有人高聲道︰「聖旨到!

南昌尹暨江都留守林仁肇接旨!」一句話都還沒說完,整片大門幾乎都要給不斷地

撞門聲給弄垮了。潘佑鐵青著臉,口中喃喃道︰「大家都別爭了!已經來不及了……」

門吏匆匆來報,說門外人馬雜沓,個個執刀掄槍,鼓噪喧鬧,硬是要闖進來。

眾人臉色大變。林延春怒道︰「爹都給他害死了,還能起來接聖旨嗎?這狗皇帝分

明是故意派人來打探爹死了沒有,順便抄我們林家的門!」林延龍道︰「兄弟勿慌,

林家今日終難逃此劫,惟死而已。只是潘大人是林家的客人,這次好意前來報信,

卻無端卷入這場劫難中。無論如何我們得保護潘大人離開這個地方。」

林延春果見潘佑神情大變,魂不附體,便道︰「潘大人請放心,我們兄弟定保

你安然離開此地。」話是這麼說,但是林延春只覺自身都已經難保了,能否保他離

開,實在毫無把握。卻听潘佑黯然道︰「國勢如此,而殘殺忠臣,我今天若死,總

算還能知道死在這里,他日國破,卻不知道要死在哪里?」竟無意逃走。

林延龍以為他嚇傻了。便與林延春道︰「二弟,別收拾了,帶著三弟、麼妹,

一同護著潘大人先走吧!」林延春與林延秀都不肯先走,林藍瓶道︰「大哥!我們

帶著家僕家兵,一起沖出去豈不是更好!」林延龍搖頭道︰「我是家中的長子,父

親過世無法接旨,當然是輪到我來接了。」門外此時又傳來數人異口同聲的聲音道︰

「林仁肇!你要是一直躲在里面當縮頭烏龜,我們就一把火燒了你的烏龜洞!」說

著,許多人哈哈笑了起來。

林延龍接著道︰「你們听,這皇甫繼勛欺人太甚!我們要是都這麼走了,以後

林家要拿什麼跟人家在江湖上立足?」林延秀眼淚不住落下,哽咽道︰「我們自過

我們的,與別人何干?」林延龍笑道︰「你這是孩子話。再說皇上派皇甫繼勛來抄

家,焉無萬全的準備?我去接旨,也可以分散他的注意,爭取一點時間。」

林延秀、林藍瓶听大哥的口氣,竟是要犧牲自己,雙雙垂淚,只是不允。林延

春道︰「延秀、瓶兒,你們年紀已經不小了,也都練了幾年功夫,自己應該可以照

顧自己。尤其是延秀,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顧妹妹,知道嗎?」林延龍听他話中有

話,說道︰「二弟你說什麼?」林延春笑道︰「憑什麼是長子接掌一家之主?爹在

世的時候,常夸我英勇足智,是他的衣缽傳人,可卻從沒提過你!」林延龍慍道︰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跟我吵這些嗎?」原來林延龍與林延春只差了一歲。而接

下來的林延秀、林藍瓶與兩位哥哥的年紀卻差了十來歲,日常在家,當然都是听從

大哥二哥的教導。倒是林延春早已跟隨父親東征西討,他天生好逞勇斗狠,沖鋒陷

陣,往往奮不顧身,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兄弟倆性格不同,平日爭執,亦所在多有。

林延春道︰「大哥千萬不可誤會。賊人見你孤身一人接旨,還不是一樣會起疑

心?既然要做,就讓我陪你把這戲給做足了,咱們一搭一唱,時間拖得越久,瓶兒

她們越能離開險地。萬一不成,我功夫比你好,說不定臨死還能拖皇甫老兒墊背!」

林延龍本來只想到自己拚著一死,以換得親人周全,至于有幾成的把握,卻是

不敢多想。听得林延春設想較自己周延,知他心意已決,便道︰「好吧!就這麼辦!」

林藍瓶一听,哭得是更加厲害了。林延龍不理,一面派人去應門,一面命人準備香

案接旨,而林延春便去暗中準備兵刃。紛亂間,一道黑影翻過圍牆,直闖進大廳。

林延龍定眼一瞧,失聲叫道︰「先生可你來了,我心上的石頭終于放下了一半!」

闖進來的那人道︰「大公子,外頭圍了一大批人馬,高舉著火把將這里照得亮

如白晝,不斷高聲嚷嚷,這……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林延龍遂將整個事件大

致上說了一遍。那人听完大驚失色,直道︰「林將軍忠心如此,想不到居然會遭到

這樣的下場。……那門外那些人只怕是不懷好意了!剛才我要進來的時候,先是幾

個人挺槍攔住我的去路。我沒空理他們,便直接翻牆過來。那幾個人本來還要皂,

卻隱隱約約听到有人說︰‘隨他去吧,將軍吩咐了,管出不管進,他想進去,就讓

他進去吧!’」林延龍嘆道︰「昏君佞臣當道,又何止林家有此劫數,我江南百姓,

只怕自此難逃顛沛流離之禍。」說著,便將剛剛與林延春商議的結果,一五一十道

出。

那人听了扼腕道︰「只可惜我門中師弟們不在此間,否則定護著林家上上下下,

全家大小周全!」但林延龍死志已決,那人的師弟們來不來對他來說並無差別。只

道︰「我與延春決心留下,以性命來維護我林家的聲譽,只盼先生保得潘大人與延

秀、瓶兒安全離去。如此祖宗聲譽與血脈延續皆得兩全其美,若先父在天有知,亦

必感先生大德!」說罷長跪下去。那人急忙伸手攙扶,連道︰「林公子不必如此。

但教我宋鎮山有一口氣在,便絕對不負所托。」

那人正是宋鎮山,長劍門第三代的大弟子。

長劍門素與南唐地方官府關系良好,兩年前他受了掌門之命,帶著徒弟來到南

昌林家,負責教導一些基本的武術給林家子弟。由于宋鎮山是近年來長劍門中不世

出的練武奇才,為人沉穩干練,又善廣結江湖豪杰,已漸漸成為第三代接班人的頭

號人物。現任掌門姚奉達生性恬淡,亦樂得將門中幫務逐漸交付給他協辦。因此宋

鎮山只帶著徒弟往來奔波于兩地之間,並不是固定待在林府。這一日他恰在南昌鄰

近處理要事,返途耽擱了時辰,便打林府而來。一到門外,只見兵馬森然羅列,各

執火把將林府團團圍住,一片肅殺景象,便命徒弟在遠處等候,自己一人仗著絕妙

輕功,翻牆而入。

林延龍听得宋鎮山此言,猶如吃下一顆定心丸。直道︰「好,好,好!」其時

中門已開,皇甫繼勛領著神衛軍魚貫而入,催促接旨的聲音不斷傳來。林延龍縱是

不舍,亦無可奈何。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潘大人,林家冤屈,日後還有勞大人

伺機平反!」潘佑只是垂淚頓首,說不出話來。林延龍將手一擺,說道︰「快去吧!」

言畢,逕自轉身而走。

于是宋鎮山便拉著潘佑打頭陣,林延秀攜著林藍瓶隨後,一前一後從剛才宋鎮

山來的地方翻牆而出。那幾名「管進不管出」的兵卒,見到頭頂黑影一閃,紛紛喝

道︰「誰?」長矛長槍便刺了過來。宋鎮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要是給某個人纏上

了,千軍萬馬一起靠攏過來,那便任你是武功天下第一,也決不可能還能保得了旁

人離開,當下更不打話,長劍遞出便是殺手,只听得長槍大刀鏗鏗鏘鏘掉了一地,

幾名兵卒竟連哼都沒哼一聲,盡皆畢命。

潘佑是個文官,從未見過如此的殺人功夫,當場嚇得手足發軟。宋鎮山並未特

別留意,只覺手中一沉,立刻反手抓住潘佑的後腰帶。說也奇怪,宋鎮山的身材並

不比潘佑高出多少,但他這麼一提卻將他凌空離地半尺。接著他右手還劍入鞘,手

臂一長,抓住隨後而降的林延秀,低喝一聲︰「快走!」宋鎮山便這麼左手提著潘

佑,右手拉著林延秀,而林延秀右手又牽著林藍瓶,四人竟如在腳底下裝了風火輪

一般,急奔而出。

但那兵刃掉落的聲音,仍然驚動了附近的官兵,兩小隊的人馬呼喝著從兩翼圍

了過來,散入巷道里追趕。不過雖然看起來宋鎮山是一人帶了三個人,然則林延秀

兄妹倆畢竟也練了幾年功夫,腳下卻也不慢,逐漸地只有騎馬的趕得上他們。追的

人少了,宋鎮山怯意漸去,來到他徒兒的接應處,反而聯手將追兵殺下馬來。

眾人便各自騎了一匹馬,宋鎮山吩咐徒弟送潘佑回宮後,返回長劍門通報消息,

自己則親自帶著林氏兄妹望北而去。

原來宋鎮山心中有個計較,若是將他們兄妹送回長劍門安頓,安全是安全了,

但如此一來,便是公然與朝廷為敵,那可是大大地違背了長劍門當初結交林家的原

意。于是他決定讓長劍門與這件事劃清界線,便暗中囑咐徒兒回去報告掌門,請他

當作不知此事,尤其千萬別派人手支援。只是若放著林氏兄妹不管,卻又有違江湖

道義,還好他的交游甚廣,一路上便尋了他的結義兄弟︰沈鳳鳴與熊一飛出面幫忙。

心想︰「既然江南容他們林氏不下,我何不便索性將他們帶到江北?反正李從嘉正

好疑心他們勾結宋兵,而我也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他們。他兄妹倆日後形跡若是給南

唐知曉,只會說是林家果然與宋廷有往來,便絲毫不會懷疑到長劍門來了!」

長劍門與林仁肇素有來往,那是南昌府眾人皆知的事。今日皇上下旨抄家,竟

然被走月兌了兩個人,還傷了不少神衛軍,追究下來,只怕長劍門會月兌不了干系,這

林氏兄妹更是燙手山芋。但只要將他們送過江去,朝廷查無實證,縱是懷疑,卻也

不能怪罪下來。反正死了一個南昌尹,將來還是會有一個南昌尹,到時多方巴結,

代求往上疏通,日子一久,朝廷自然就會淡忘了。

宋鎮山心中計議已定,在與沈鳳鳴、熊一飛會合後,這一日在路途上又踫上了

一隊南唐兵士,這些士兵走卒通常不會有什麼高明的武功,自然便是全軍覆沒了。

宋鎮山心想,老是這麼過關斬將也不是辦法。于是便讓大家換裝成士兵。林延秀與

林藍瓶身材尚矮小,卻沒有合適的軍裝,宋鎮山倒也不刻意要他們偽裝,于是便這

麼五人三騎,繼續趕路。豈料當晚錯過了宿頭,又忽然下起了大雨,眾人慌不擇路,

卻投到鑄劍山的馬道上來。

也是林氏兄妹該有此劫,不但踫上了跑馬寨的土匪,最後還招來了莫高天,縱

是宋鎮山如此高手也折在他的手底下,林藍瓶也終和哥哥林延秀失散。

湯光亭哪里知道這其中有這麼多前因後果,只見林藍瓶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伏

在地上哭得也有一會兒了,便忍不住伸手去搖她,輕喚道︰「林姑娘,林姑娘!」

林藍瓶忽然「嚶」地一聲,停止抽噎。湯光亭大駭,急忙扳過她的身子,只見她雙

目緊閉,連忙大叫道︰「哎呀,不好了!」莫高天道︰「她不過是暈過去了,有什

麼好大驚小怪的。」伸掌按住林藍瓶小月復上的氣海穴上,將內息徐徐注入,不一會

兒,林藍瓶竟恢復抽噎,兩眼已能自由睜開。

湯光亭一見既驚又喜,道︰「這可太好了,您……您老人家這一手可真厲害,

華陀、扁鵲再世也比不上!」莫高天道︰「臭小子,你對這位姑娘倒是挺關心的。

你知道她是誰?什麼來歷嗎?」湯光亭就是不知道,正好想從他的口中探听,于是

以退為進,說道︰「不就是林姑娘

莫高天便將林藍瓶的身分來歷大略說了一下,最後補充道︰「他爹是做官的,

而你爹是當強盜的。這官兵捉強盜,好比貓捉老鼠,一個在天,一個是地,天南地

北,相差十萬八千里,你這番心思,只怕是白花了!」

湯光亭不服氣,接口道︰「她老子是當官的,她卻不見得有官當。我老子是土

匪頭子,我也不見得要繼承他的衣缽。將來我把功夫練好了,行俠仗義,懲……這

個濟弱

扶貧。到時江湖上人人見了我,都要叫一聲︰‘湯大俠!’那時名滿天下,林姑娘

知書達禮,自然另眼看待。說不定還會有人幫我起外號,叫什麼……」他肚中墨水

有限,一時想不出個什麼響亮,听起來又是大俠客的外號,嗯啊了一陣,莫高天忽

然接口道︰「索命閻羅!」說罷哈哈大笑,道︰「胡吹大氣,大言不慚!」

那湯光亭先是一愣,隨即會意莫高天是在嘲諷自己,當下滿臉通紅,回道︰

「起碼好過什麼‘自大老人’,難听死了,而且只有老頭子才能用,你年輕的時候

難道沒外號嗎?」莫高天「哼」地一聲並不答話,但被他這麼一說,心里倒也不禁

納悶起來。

湯光亭見他不答,便續道︰「老前輩,您那麼好的武功,又有一個說出來,便

讓那個宋鎮山嚇得半死的外號,可是卻甘心做朝廷的奴隸,不用說她老爹是個大大

的勇將忠臣,就是以您的身分來為難這麼一個小姑娘,要是不小心傳出去給人家知

道了,豈不是有一點這個……那個嗎?」

湯光亭自小成長在一個土匪窩里頭,那是天底下最龍蛇雜混的地方,各種因利

益而分分合合的大小團體,每天不斷上演著鉤心斗角,爾虞我詐的戲碼。他父親又

是一個山寨王,是整個山寨的權力核心,每天听的逢迎拍馬,阿諛諂媚,那是比吃

飯還多。所以身為一個管理者,他必須得要知道誰說的是真,誰道的是假,誰的為

人重義而忘利,誰在緊要關頭會以利害義。因此湯光亭自小便在這麼個環境之下,

學會了察言觀色與見風轉舵。他發覺莫高天行事雖然剛愎自用,手段激烈,但絕對

不是那種無惡不作,蠻不講理的人,于是幾句言語試探之後,膽子竟然漸漸大了起

來,直接編排莫高天的不是,順便探查他這次半路劫人的目的。

只听得莫高天說道︰「哼,你是想說我以大欺小,以強凌弱是不是?告訴你,

我莫高天不願意做的事情,便是天王老子也差不動我。皇帝是什麼東西?我根本不

放在眼里!誰善誰惡,誰忠誰奸,我自己有眼楮不會看吶,還要你這臭小子教我?」

湯光亭忙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莫高天打斷他的話,道︰「我不管你

是什麼意思,反正這天底下的事,老子喜歡干就干,老子不高興做的,就是拿把刀

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請他盡快砍下去。」湯光亭哭笑不得,只道︰「是,是!不

過您是將林姑娘給劫來了,可是您看她病成這個樣子,一條小命都去了半條。擄一

個半死不活的人,對您來說只怕也沒什麼光彩,好歹您就像剛剛那個樣子,給她治

好了吧!」

莫高天瞪了他一眼,說道︰「她是因為家里突逢變故,心理受創。再加上路途

勞頓,心力交瘁,以致傷了心脈。我又不是大夫,內力只能吊一吊她的小命,要真

想治好她的病,還是得看看大夫。」心想︰「以我的內力醫治她當然是可行,只不

過昨天挨的那一拳,勁力在體內尚未完全消解,而那宋鎮山雖然也受了傷,卻只怕

他的黨羽就在附近,我多耗一分內力便多一分凶險,此中關鍵不可不知。」接著說

道︰「小子你倒有趣,只關心姑娘,卻不擔心自己。」

湯光亭苦笑道︰「前輩剛才不是說了,您老要是開心,自然就會放我走,您要

是不願意,我就是跪在地上求您,也是白忙一場。」莫高天哈哈大笑,道︰「臭小

子聰明伶俐,舉一反三,很合老子胃口!不錯,不錯!」

他接連說了兩聲「不錯」,心里倒是真的是覺得他不錯。站起身來繞著湯光亭

走了一圈,回想起昨兒個夜里,湯光亭徒手對付林家兄妹的情形。接著想道︰「他

的父親索命閻羅湯廣成在江湖上沒什麼名氣,能教他的多半是一些外家功夫。而能

以一敵二,和玄門正宗的弟子打上五、六百招,足見他的悟性不錯。是了,昨兒個

他出招時,並不特別拘泥于招式,往往在招式與招式之間,多有自己別出心裁的應

變變化,所以林家兄妹充其量只是在拿他當靶子練劍招,而他卻是用腦筋在險中求

勝。」

昨夜莫高天自己雖然也是大敵當前,然而他所練的內功心法,最近才又更上一

層,不但精氣暢旺,耳目更較以往敏銳,所以湯光亭與林家兄妹的一舉一動,縱使

只是眼楮余光所及,現在回想起來,竟也是歷歷在目。

莫高天越想越覺心動,不由自忖︰「以他的資質再加上我的教,二十年後當

可與天下英雄一較長短,便是宋鎮山,恐怕也是不遑多讓吧!」想想自己的名聲威

嚇武林,江湖上夠格跟他相提並論的寥寥無幾,然而這樣的一身武藝竟無人可以繼

承他的衣缽,這不能說不是一種遺憾。

大抵上,為人師表者,最大的願望便是得天下英才以教之。練武的通常也有這

種毛病,遇到難得一見的良質美材,就好像雕刻工見到了和闐玉,書畫家得到了廷

圭墨一般,那不但是想據為己有,而且迫不急待地想在他們的身上,使出渾身解數,

藉以印證自己不凡的身手。

湯光亭見莫高天神色有異,兩眼不住地打量著自己,不由得頭皮發麻。趕緊開

口說道︰「老前輩,既然您救不得林姑娘,那我們還是快走吧,到別的地方找大夫

去!」莫高天這才回過神來,說道︰「是了!」心想︰「收徒弟的事馬虎不得,此

時尚有要事在身,一路上可以再觀察觀察他,可千萬別重蹈我師兄的後轍。」便接

著說道︰「那好,上船吧!」

湯光亭道︰「上船?」他昨晚擔心一夜的便是莫高天要帶他們乘船離去,因為

這一上船,那真的便是遠離家園,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歸來。想起在山上的時候,每

天便是跟父親吵著要獨自下山見識見識,如今真的下山了,卻自心底升上了一股莫

名的怯意,一開口,嘴皮子竟不由得微微發顫,道︰「前輩不是還要拿我回去換林

公子嗎?我們要上船去哪里?」莫高天道︰「你不是想救林姑娘嗎?我知道這長江

對岸附近就住著一位高明的大夫,不上船怎麼過江去呢?」

湯光亭將信將疑,說了一聲︰「是!」扶著林藍瓶上了停在附近的一艘漁船上。

莫高天取出一錠銀子,放在用來固定船只縛纜的木樁上,用力一按,竟將那錠銀子

按進樁頭里。如此一來,這錠銀子落在船主手上的機會便大得多了。湯光亭見他心

思細密,兼之取物有道,對自己未來處境的樂觀,暗暗再添一分信心。

就這樣三人趁著天色未亮,仗著莫高天膂力雄健,一槳一槳地劃過長江寬闊的

江面。

三人上岸之後,來到了一處市集。林藍瓶精神萎靡,無法長途跋涉,莫高天便

將就她的情況,邊走邊休息。結果這一上午下來,休息喝茶的時候多,走路趕路的

時間少。起初湯光亭還以為是他體恤林姑娘,故意放慢了腳程。可是接著一整個下

午竟也都還是走走停停。按理這兒距離鑄劍山也不過隔著一條江水,在同一處地方

停留越久,給對手留下的線索也就越多,莫高天應該不至于這麼糊涂才是。湯光亭

想想覺得不對,留心觀察,才發現莫高天一路上都在問路。

原來莫高天要去的地方倒是十分隱密,一連問了十幾個人都答說不知道,其中

還有一位菜販回他道︰「這位兄台,我在這村莊上都住了三代了,從沒听說過有你

所說得這個地方,你會不會是弄錯了?」湯光亭也不禁起疑,眼角才瞥到莫高天,

沒想到莫高天立刻將手往他嘴前一擺,說道︰「好了,不準你開口,我知道你想問

什麼。確實有這麼個地方,我二十年前才來過,決計錯不了!」湯光亭見他說得鄭

重,悄悄做了個鬼臉,倒也不敢表示什麼意見。

結果折騰了一個下午,還是沒找到路。當晚三人便借宿在村上的一處農家。第

二天一大早起來,莫高天仍不死心地攔住人就問。堪堪過了正午,三人無精打采地

找了間面館打尖,那店小二一上來招呼,莫高天便立刻抓著他問。那店小二听完了

他的描述,竟然說道︰「那個地方很偏僻吶,也沒什麼風景可看的。客倌若是喜歡

游賞山水風光,小的倒是有個地方可以……」莫高天听著精神一振,馬上回道︰

「不必了,我們就愛去那里,煩勞相告。」那小二一愣,說道︰「是,是!」說著

便將怎麼個走法,仔仔細細地描述了一遍。最後還是不忘加上一句︰「客倌若是喜

歡游賞山水風光,小的倒真是有個強過千百倍的去處……」

莫高天心情愉快,有耳無心地听他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長串後,賞了他幾枚銅錢。

那店小二笑得闔不攏嘴,說道︰「客倌,您老是個大好人,我就跟您說了吧。您剛

問的那個地方這幾個月來不平靜,我有個遠房的表舅住在那附近,原先是個獵戶,

哎呀,其實也不算是獵戶啦,就是設設陷阱,抓抓兔子、獐子之類的,運氣好的話,

偶爾也能抓到野鹿,山豬啦。反正那里人煙罕至,野獸不少,生活一直都還過得去。

但是上個月月底,他竟然帶著老婆孩子搬到鄰村去了,客倌您看是為什麼?」莫高

天原本以為店小二還要說什麼有關于該地的事情,沒想到他拉拉雜雜地談了一堆,

最後還說書吊人胃口。要不是心情正好,否則依他平日的脾氣,早就一巴掌過去打

下他兩顆門牙。

湯光亭年少,好奇心強,見莫高天沒興趣知道,便接口問道︰「大叔,那是為

了什麼?」

店小二臉色一沉,鄭重其事地道︰「那個地方听說出現妖魔鬼怪呢!」林藍瓶

雖然身在病中,听到這里亦不禁瞪大了眼楮。湯光亭說道︰「妖怪?」那店小二道︰

「這可是我表舅說的,確實錯不了。他跟我說啊,這幾個月來已經出了好多事了。

起先是林子里的野獸動物,不知為了什麼,忽然一只一只地暴斃。我表舅本來想說,

是不是這個林子來了什麼厲害的猛獸,事關他日後的安全,便仔細察看那些動物尸

體的傷口,這一看才知奇了,根本全身沒有一處傷口,而且尸體雖然早已冰涼,卻

是軟綿綿的,好像骨頭都斷了一樣。」

湯光亭說道︰「這事確是不尋常,只不過這跟妖怪好像還扯不上關系吧?」店

小二道︰「如果只是這樣,那也還好。我表舅當時判斷,這些動物是染上了某種怪

病,所以才會這樣,為了怕這種怪病傳染開來,于是便將發現的動物尸體用火給燒

了。結果接下來的日子,他燒掉的野獸畜生,比他抓到的還多一倍不止。」

林藍瓶忽道︰「你表舅心地善良,日後定有好報。怎麼後來又搬走了呢?」店

小二道︰「這姑娘有所不知,可怕的還在後面呢!」莫高天听到這里,也不禁留上

了神,只听得店小二續道︰「就在上個月,莫名其妙死掉的野獸開始逐漸減少,我

表舅正開心著可以恢復以往的生活了,哪知與他一同在山里打獵的吳大叔,忽然得

急病死了,死狀可跟那些山里的野獸一個樣。大家還搞不清楚狀況呢,結果同在那

山林里頭打獵、伐木,還有耕地種田的人家,竟然一個接著一個都得病死了,這回

死狀各有不同,有的人全身發黑,有的七孔流血……」林藍瓶听他說得惡心,不由

一聲輕呼,撇開頭去。

那店小二見狀,連忙說道︰「啊,客倌還沒吃面呢!當真對不起,小的就是話

多這個毛病。總之,那個地方妖魔作亂,余下幸存的人呢,前些日子通通都搬出來

了,所以客倌沒事還是別去為妙。」

湯光亭與林藍瓶面面相覷,各自叫了些面餅充饑。莫高天草草吃飽,便催促道︰

「快些吃吃,咱們該走了!」

湯光亭與林藍瓶異口同聲問道︰「上哪去?」莫高天道︰「路都問清楚了,還

不快走!」兩人不敢違拗,趕緊吃飽動身。

路上湯光亭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莫前輩,我們一路上一直問不到知

道這地方的人,一來想是這地方偏僻,二來恐怕也是因為知道的人,大半都死了的

關系吧?」莫高天想想覺得不錯,便點了點頭。湯光亭續道︰「什麼妖魔鬼怪的,

應該是這些鄉野村夫加油添醋,夸大其詞。不過死了這麼多人,一定有什麼蹊蹺。……

莫前輩二十年前去過那個地方,這其中原因,莫前輩可知道嗎?」

莫高天搖頭道︰「這回你可猜錯了,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更非得去看看不可。」

其實湯光亭並不關心這些人的死因。他之所以故意問這些,只是想確定那里到底是

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地,而不是莫高天年紀大了,記錯了地方。

既然確認了目的地,湯光亭便不再多言。三人循著店小二指示的方向,一路走

了**里路。轉過一處山坳,但見荒草埋徑,地勢起伏,分不清地北天南。莫高天

卻大叫︰「是這里了!」帶頭撥草而走,不久便尋著一條小溪澗。湯光亭扶著林藍

瓶,隨著莫高天躍入溪澗中,三人踩著溪石,直往上游而去。走著走著,只見兩旁

夾岸地勢越來越高,兩旁樹木也越來越多,穿過亂石堆,便來到了一處山谷的入口。

再往前行,只見溪流兩岸結著幾間茅屋,一派恬靜閑雅,景致怡人的桃源景象。

那一間間茅屋的四周,都挖成了一區區的苗圃,幾只綠葉抽出新芽,幾名男女,

不論老少,皆做黃衣打扮,有的打水灌溉,有的鋤地翻土,在苗圃里忙進忙出的,

渾沒注意外人的到來。

莫高天整了整長袍的下擺,抱拳朗聲說道︰「麻煩這位師姐通報你家主人一聲,

就說莫高天求見。」眾人听到人聲,紛紛抬頭來看。人群中一位較年長的黃衣女子

說道︰「這位老先生,您來得真是不巧,門主幾個月前就已經出谷去了,眼下卻不

知到了何處。」

莫高天失望地「噢」的一聲,接著說道︰「那不要緊,我與你家主人頗有交情,

此次前來拜訪,實有一事相求,但也非你家主人出面不可。不知你家主人可有弟子

在此?」那黃衣女子道︰「莫先生可是來求醫的?」莫高天道︰「正是!」黃衣女

子道︰「如此,請跟我來。」

黃衣女子便領著三人走在苗圃間的小徑上,走過了一畦畦的苗圃,接著便是花

圃。各式各樣的花朵依著花時不同,有些已然凋謝結籽,有的尚含苞待放,而有的

早已花團錦簇,大大小小,繽紛燦爛。林藍瓶瞧著興起,便想伸手去模模,那黃衣

女子見到了,忙道︰「姑娘,這些個花,有些是有毒的,請千萬不要隨便亂踫!」

林藍瓶一听,急忙縮手,伸了伸舌頭。

湯光亭為了緩和林藍瓶的尷尬,追上幾步,問那黃衣女子道︰「師姐,這個地

方真是漂亮。我要是每天都能在這里過日子,那可真不知道會有多快活。這些花草

樣子這麼多,好像每一株都不一樣,可不知有多少種?」

黃衣女子道︰「我們種這些花草可不是好玩的,這里種的全都是可以入藥的藥

材。有些這里的天氣土壤不適合栽種的,也都經過我們不斷地嘗試培養,最後種植

成功,所以都是心血結晶,請千萬不要去踫它。剛剛說有些有毒,那可不是嚇你們

的。……至于說一共有幾種嘛,這可難倒我了。……你們看,前面這個池塘,里面

種的是一些屬于水生的植物,就是水里面養的魚,也都是可以入藥的喔!如果再加

上後山里豢養的野獸虺蟲,若說有兩三千種,恐怕也差不多吧!」

談話間,已經來到一座竹亭。湯光亭抬頭一看,只見竹亭里掛著一塊頭匾,上

面寫著︰「不藥」二字。其余便是一張圓桌,幾張凳子,別無長物。那黃衣女子道︰

「我先進去通報一聲,請各位在里頭稍坐。」說罷,姍然離去,走進另一邊的一間

木屋。

湯光亭扶著林藍瓶找了張凳子坐下,那莫高天卻不就坐,雙手負在背後,來來

回回踱著方步。湯光亭瞧著無聊,也站起來走出亭外。舉目而望,但見四野綠郁蔥

蔥,輕煙裊裊,紅花彩蝶,白雲飛鳥,隱隱間人聲笑語相聞,安居和樂,直是天上

人間氣象。

正自出神間,忽听得那黃衣女子開門出來,站在門口招手道︰「各位,里邊請。」

三人依序進了木屋大門,才發現這僅是一個穿堂。穿過回廊,經過中庭,最後

跟著黃衣女子進入了花廳。那黃衣女子招呼眾人就坐後,開口道︰「三位請稍坐,

不巧少主人與大師兄也都外出了,眼下只有梅師姐在,奴婢剛才已經通知梅師姐了,

她一會兒就出來。」莫高天道︰「原來你不是萬回春的徒兒啊!」那黃衣女子微微

一笑,道︰「奴婢資質愚鈍,沒那個福氣。」說罷,帶上門,逕自去了。

待那黃衣女子走遠,莫高天忽道︰「二十年沒來,這里完全變了一個樣了!」

話才說完,門簾開處,走出一位少女,莫約十六、七歲,身穿蔥綠緞織衫,下著嫣

紅百花裙,手里捧著個托盤,盤中盛著四碟果子,一個茶壺,四只茶杯,笑吟吟地

走了出來。湯光亭見她模樣可愛,笑臉迎人,不禁打心底有著一股好感,忽然心想︰

「若說容貌,這位梅姑娘比之林姑娘,可以說是各有千秋,但要說討人喜歡,林姑

娘可是大大不如了!」想著想著,回頭看了林藍瓶一眼,只見她臉上毫無血色,宛

如又回到了初次相見那夜,同樣一副嬌弱的模樣,不由得讓他又興起了憐愛之意。

正胡思亂想間,那位梅姑娘已將茶水遞到他的面前。湯光亭伸手接過,順口道︰

「有勞梅姑娘了!」這本是一句平常的禮貌用語,可是湯光亭在說話的同時,兩眼

怔怔地瞧著對方,在態度上可以說是有點輕佻。那梅姑娘見狀,雖覺得自己的容貌,

能讓一名男子如此失態而暗自歡喜。但還是討厭他瞧得無禮,兩手一側,將整杯了

熱茶水倒了一半在湯光亭的身上。

那湯光亭兩眼正瞧得出神,渾然不知茶水淋身。待到驚覺,已經燙得他從椅子

上跳了起來。若不是兩位美女在旁,為了顧全面子,早就「我的媽呀」叫了出來。

那梅姑娘假裝吃驚,道︰「當真對不起!我一不小心,杯子滑了一下,燙著沒

有?」說著趕緊放下托盤,掏出手絹,便往湯光亭的身上亂抹。湯光亭這次卻不好

意思了,直道︰「沒事,沒事,不用了,我自己來好了。」那梅姑娘卻是不依,硬

要幫他擦拭衣裳,湯光亭口中直說︰「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手下卻也

沒閑著。就這樣兩個人四只手在那邊推來推去,一會兒,那梅姑娘忽然「噗嗤」的

一聲笑了出來。湯光亭愣在當場,不知所以。

這時只听得門簾後有一個女聲說道︰「阿蕊,你是不是又在作弄人了?」那位

梅姑娘開口應道︰「師姐,我怎麼敢吶,這回是阿蕊真的不小心!」說著,又笑了

起來。

只見門簾掀開處,又走出來一位少女,模樣看上去不過比這位阿蕊長個兩三歲,

然而秀麗月兌俗,體格苗條,若比之阿蕊則多了一分成熟高貴,而比之林藍瓶則多了

那麼一分嬌艷嫵媚。這時湯光亭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頭︰「原來這個地方有

如人間仙境,只是因為住了這麼一位神仙姊姊。」

那位少女一走出來,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一股既非花香,也不是檀香的淡淡香味,

令人聞之不覺精神為之一振。

那少女先走向湯光亭,關心道︰「不好意思,我這阿蕊妹子調皮搗蛋,絕對沒

什麼惡意,還望請海涵。不知公子燙傷了沒有?」

湯光亭一想到剛才自己的丑態,全叫這位姑娘在一旁給看到了,不禁羞得滿臉

通紅。他原本口才便給,也想說些什麼話來圓圓場子,但縱令他張大了嘴巴,腦子

里卻鬧哄哄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位叫阿蕊的姑娘在一旁,瞧見了他這一副德行,是又覺得討厭,又覺得可笑,

不由又吃吃地笑了起來。那少女自然知道阿蕊笑的是什麼,但就她目前所踫見過的

男人,雖然每一個人看她的眼神各異,卻都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所以也不放在心

上。面無表情地道︰「好了,阿蕊。這里沒你的事了,先下去吧!」阿蕊訕訕地道︰

「是!」放下托盤,逕自走了。莫高天心道︰「原來眼前這一位才是萬回春的徒兒,

她們口中的梅師姐。」

果然听得那位少女轉頭對著莫高天唱了個萬福,說道︰「想來這位就是莫老前

輩了。」莫高天道︰「老頭子正是。」那少女道︰「家師常跟我們提起莫老前輩的

武功出神入化,神龍見首不見尾。小女子才想說哪一天一定要見一見這位世外高人,

沒想到這麼快,今天就能夠親睹芝顏,幸何如之。」

莫高天哈哈一笑,說道︰「老頭子的臉有什麼好看的。倒是萬回春年紀一大把

了,什麼時候竟然收了一個,這麼聰明漂亮的女娃兒當徒弟,真是叫人好生羨慕。」

言下之意,是質疑萬回春收她為徒的用意。

那少女道︰「倒也不是師父對我特別青睞,在垂暮之年還破格收我為關門弟子。

只不過先祖正好也是我的師祖……」話還沒說完,莫高天「啊」的一聲輕呼,道︰

「原來你是萬回春的師父,人稱︰‘沒錢沒救’,見錢眼開,梅師成的孫女。」那

少女頓首道︰「莫老前輩言語辱及先人,映雪不敢回答。」眾人此時方才知道這位

少女的名字。

只听莫高天續道︰「無妨。不過你要知道,這外號也不是老頭子給他取的。可

是在當時,江湖上的人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過還好,你師父的為人與你師

祖就大不相同。我是不欣賞你爺爺惟利是圖的作風,不過那時想來你也還沒出世,

就算你出世了,這帳也算不到你頭上來。」

只見那梅映雪低頭一陣沉默。她對她祖父的行徑自然也有耳聞,也就不再說些

什麼。過了一會兒才道︰「听莫老前輩說話中氣十足,臉色紅潤,不像是有病在身

的樣子。怎麼剛才听下人通報,說莫老前輩是來求醫的?」

莫高天道︰「病人不是我,是那位姑娘。」說著指向林藍瓶。梅映雪微微一笑,

說道︰「那是。」說著走近林藍瓶,仔仔細細地瞧了瞧她的臉色。接著伸出白玉蔥

管般的手指去搭她的脈搏。

林藍瓶但覺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竟比自己的手腕還冰冷,忍不住抬頭去瞧

了梅映雪一眼。

梅映雪對她微微一笑,將她的袖子重新放好,接著說道︰「這位妹子怎麼練的

好像是道家的內功。」她這句話說在嘴里,倒似自言自語一般。不待林藍瓶回答,

逕自回到案頭前,提起筆來,一邊開方子,一邊說道︰「按理一般的風寒是難不倒

妹子的,不過要是連想活下去的**頭都沒有,我就是開仙丹給你也沒有用。」停下

筆來,輕輕喊了一聲︰「阿蕊!」阿蕊在後頭答應了一聲,接著掀開門簾走了出來。

梅映雪也沒抬頭看她,兩眼只盯著寫在紙上的幾個字,說道︰「我想起來了,

昨天你做的松果蓮子糕,松果可是先炒熟了才碾粉的吧!」一邊說著,又下筆寫了

起來。那阿蕊道︰「是啊,你不是說我弄得太甜了嗎?你這一會兒想吃那可沒有了。

我昨天看你吃了一口,臉上的那個表情,根本就是要我扔掉的意思嘛!我東瞧西瞧

覺得浪費,夜里便約著銀杏一起吃掉了。」

梅映雪抬頭說道︰「誰問你這個?我是想知道你蓮子是怎麼弄的。」阿蕊得意

地笑了笑,說道︰「這可是我獨門的秘訣喲!不過跟你說了也不打緊……」說著說

著便談起這個松果蓮子糕的制作過程。

湯光亭見梅映雪竟然看診看到一半,忽然跟旁人說一些不相干的話,不禁覺得

有點莫名其妙。只听得那個阿蕊滔滔不絕地說著,她如何一顆一顆地去掉蓮子的芯,

如何又蒸又曬,磨米裹漿等等,盡是一些水磨的工夫。不由心想,這個阿蕊平日一

定是無聊到了極點,才會異想天開地去弄這些糕點。轉頭看了莫高天一眼,卻見他

站了起來,走近窗口眺望著。

湯光亭見他神情專注,不由得留上了神,耳里卻一邊听見梅映雪說道︰「阿蕊,

你先讓小僮照這個方子抓藥煎了,給這位姑娘服下。」卻是兩人已經研究完了糖果

糕餅,回到正事來了。湯光亭不再理會莫高天,只見阿蕊從梅映雪的手里接過方子,

說道︰「要招呼這位姑娘客房休息嗎?」梅映雪道︰「是啊,你順道扶她過去吧!」

湯光亭見狀,插嘴道︰「你們要帶她到哪里去?」梅映雪道︰「因為我在這位

姑娘的藥方里,除開了一些養血益髓補心氣的黨參、熟地、白芍之外,還配了一些

遠志、人參來安神。所以服藥之後,最好能讓她好好地躺下來休息,這樣會好得快

一些。」

湯光亭心想既是如此,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了。見莫高天不表異議,便幫忙掀開

簾子,讓阿蕊扶著林藍瓶往後面的穿廊出去。

這林藍瓶前腳才走,花廳大門接著便被人「砰」的一聲用力推開,闖進兩個人

影。那先前帶領莫高天一行人進來的黃衣女子,跟著那兩個人後腳接著趕到,一見

到梅映雪,忙道︰「師姐,這兩個人說等不及我通報,硬是闖了進來,我阻攔不住……」

梅映雪見闖進來的是兩個中年漢子,一個**著上半身,兩側肩窩裹著藥布,他自

己的外傷看來甚是不輕,卻攙架著另外一個人。那另外一個人身上,反倒看不出有

什麼明顯的傷勢,不過面如白紙,眼神渙散,好似隨時都會斷氣一樣。

那上身**的漢子不顧黃衣女子的阻攔,一路闖將進來,此時听到黃衣女子在

跟眼前這位少女報告,語態神情仿佛是她的主子,雖然有點不相信這樣一個嬌滴滴

的女娃兒,會有什麼樣的驚人醫術,但還是客客氣氣地向她拱手說道︰「姑娘莫怪!

實在是因為我兄弟傷得重,一般藥石無醫,全靠每個時辰外施內力吊他一口氣。可

是就在剛才,不管我輸入多少內力,一入任督二脈,都有如石沉大海。我怕他挨不

過這一時三刻,所以才無禮冒犯,只要姑娘真的就得了我兄弟,姓熊的便給你磕頭!」

湯光亭見這兩人進來時便覺得面熟,一听他開口說話的聲音,心里便道︰「啊,

是他!」。只見那上身**的漢子轉過頭來也瞧見了他,忽然「啊」的一聲大叫出

來,接著瞧見了莫高天,更是二話不說,雙手往後一探,抽出了兩柄亮晃晃的板斧……

莫高天看著那兩柄板斧,哈哈一笑,說道︰「小子,這一次我要是再多加一分

力,你那兩只手臂恐怕就得找個泥水匠,才能幫你糊上。」

原來那個上身**,兩邊肩窩扎著藥布的正是熊一飛。他帶來的那個人,自然

便是羶中穴挨了莫高天一筆,鮮血狂噴而出的沈鳳鳴了。

有道是冤家路窄,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熊一飛雖然是個大老粗,卻也是薄面皮,

受不住人譏,听莫高天如此奚落自己,掄起板斧便豁了出去。但他畢竟肩傷未愈,

力道速度頗不如昔。莫高天見他此舉不異以卵擊石,不禁暗暗感到好笑,當下斜踏

一步,右掌拍出,便要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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