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碧綠的大地江河在列車窗口掠過。王同山又從南京向蘇州進了。時光已是1972年的夏天。車窗外目力可及的江南景色對于王同山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這次從小茅山勞改農場里出來向他的故鄉蘇州興沖沖而來決不再像從前那樣是逃出來的他現在是農場特準回家探親的人員。
王同山自從去年在泰山玉皇頂上被兩位蘇州女便衣警察逮捕以後蘇州公安局很快就派人將王同山送回了南京城外的小茅山農場。小茅山是他辭別兩載走進大門時膽戰心驚的地方。前兩次他越獄外逃回來以後都遭到連番批斗和加戴重銬腳鐐的嚴正處罰。可是這一次王同山一下子就逃跑兩年多不料回到小茅山後竟然沒有再像前幾次那樣遭到無情的批斗和處罰。其中的原因是王同山後來漸漸悟解出的當時正是全國「斗批改」即將結束的時候**向全國提出了「要安定團結」的號召。各行各業都正在消除派性根除不利于安定團結的因素而王同山盡管早就是小茅山改造人員中最不安定的因素但是當時勞改農場的新領導班子決心貫徹**的最新指示所以對王同山這個屢教不改的越獄人員竟然采取了和風細雨的教育和改造並施的政策。
王同山對此感到意外當然也很感動。他沒有想到這次自己出逃的時間這樣長回來以後居然沒有受到一次刑罰別說沒有給他戴上幾十斤重的腳鐐子就是對他的批斗也都是采取溫和的態度管教們循循循善誘地開導他教育他指出他逃走的危害性和因此對他改造的不利。這讓王同山從心里感到他所熟悉的小茅山正在悄悄地生了變化。極左思潮在那一時期雖然仍在泛濫然而王同山已經現一股有利于犯罪人員思想改造的和煦春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悄悄吹進了從前左得不能再左動轍就對被改造人犯進行無限上綱、殘酷打擊的小茅山。
也許正是在這種有利于改造教育的環境中王同山第一次灑下了悔恨之淚。他甚至開始反省和總結自己幾十年來所走過的路。特別是他這次從南方逃到東北所經歷的一切都成了他檢查材料中的生動事例。他在全場改造人員的大會上曾經站起來當眾痛責自己甚至咒罵自己。王同山這個反面典型自內心的痛悔一下子在小茅山勞改農場里產生了從沒有過的震動和影響。他的轉變對于那些仍然不安心小茅山改造的服刑人員們無疑是一場及時雨和震天雷。誰也不會想到從前對管教始終采取消極對峙態度的王同山如今竟在他的內心世界中生了變化。而且小茅山里的管教和犯人們都已經在半年多時間里看到這樣的事實︰王同山不再像從前那樣只在會場上放放空炮或者干打雷不下雨的做表面化的檢查而是在真正地痛悔自己的人生反思自己的錯誤。不然他就不會一改從前的消極怠工積極地早出工晚下工了。他所在的陶瓷廠再也不會因為王同山的搗亂而一次次完不成廠里下達的技術指標了。他親自燒的大缸不但數量多而且質量好。王同山對待周圍的犯人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因為一點小事不睦就大打出手或者在宿舍里怒罵不休了。誰都承認如果王同山如果不是真正從內心里起了「革命」那麼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這些讓人看得見的變化。
對王同山改造起到至關重要作用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回小茅山不久在外蒙溫都爾汗地區就生了**折戟沉沙事件。**的覆滅是對一場災難性的政治運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撥亂反正。那個難忘的十月深秋的晚上當王同山第一次在飯廳里听兩個管教在悄悄議論**猝死的消息時他高興得幾乎整整一夜都沒有入睡。倒不是王同山與**有多麼深的刻骨仇恨而在于這個青年的自身體會對他形成了一種自內心的振奮。早在王同山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的流竄作案過程中就已經親眼目睹了「文革」這場政治災難給人民群眾帶來的苦難。他認為**的折戟沉沙至少會對極左路線造成的危害起到一定的制約作用。
1972年夏天王同山所以能夠從小茅山農場回到蘇州就是因為他思想改造和實際行動已經出現了初步的可喜轉變所以場領導才批準了王同山回蘇州探親的請求。現在他的心情當然與從前經過這條熟悉的鐵路時大不相同。他一人坐在飛馳的列車上翻讀著一本小說。這是一部外國人寫的愛情小說《白痴》王同山對于陀思妥也夫斯基以優美文筆寫下的一段愛情故事早從小茅山就已經認真地閱讀了。
這本書他是從一個剛從南京入獄的青年人手里借來的。每天下工以後他都要讀上一段盡管他只有小學文化程度。可是這些年來他在小茅山農場的改造過程中不斷讀書和自修中文王同山如今已經對文學與文化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對文化和文學的理解水平自信可以達到初高中以上的水平。這也是王同山這幾年在大牆里惟一的收獲。他不但喜歡讀中外文學名著而且他還喜歡在休息時間里悄悄地寫作。在小茅山里的寫作當然是從他記每天活動的日記起步。王同山寫日記既可練習中國漢字同時也可以讓他記住人生的每一天……他在這種情況下喜歡上了《白痴》當然決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他已經被這本外國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命運深深打動了心。書中男主人公梅思金公爵與高貴的百萬富翁小姐羅果娜所擦出來的感情火花從一開始就緊緊抓住了王同山的心。現在當王同山仍在火車上讀書中的某一情節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竟然在身邊生了。
「請問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書呢?」他對面忽然傳來一個姑娘好奇的詢問。直到這時王同山才現原來他從南京上車以後座席對面就已經有一位嫻靜的北方少女了。現在當姑娘主動與他搭話王同山才抬起眼楮打量她這是一位文靜秀麗的北方少女。在盛夏的季節里她穿著一襲雪白的連衣裙這白裙越加映襯出她那張橢圓型面孔的清麗與單純。尤其是她那雙毛茸茸的大眼楮宛若一泓幽深的潭水靜靜坐在對面凝視著埋頭讀書的王同山。她當然不知道他的職業與身份不過她會從王同山那讀書認真的神態上觀察出他至少是一個有學歷有文憑的人。姑娘從對方的年齡上來看他肯定比自己年長幾歲而且從王同山那高高的身材與有著文人氣質的面龐上能夠窺視出他至少是一位文學愛好者。于是姑娘便主動和他搭話她認為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中別說看外國人寫的《白痴》是個不可思議的事即便中國人寫的許多名著也大都被暴力打入了冷宮。而她對面的這個魁梧青年居然膽敢當著許多旅客的面前痴情拜讀外國名著姑娘對此自然就大感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