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兩個朋友在一家叫「不了情」的酒吧聊天。對于像他這樣的成功男人,實在是難得的休閑時光。昏暗的燈光,一打啤酒,幾包香煙,心情終于慢慢隨著舒緩的音樂輕松下來,話題從股票足球扯到車子房子和孩子。
三個男人都算得上事業有成,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有著自己的房子車子和一份有模有樣的事業。特別是他,算得上是朋友中的成功男人,他只有四十歲,經營著屬于自己的一家規模不小的貿易公司,妻子幾年前就辭去了工作回家做了全職太太。妻子是位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漂亮女人。在需要的時候,換上晚禮服和他一起出席各種酒會,氣質優雅舉止得體,和他腕上的名表一樣閃耀著他的地位和身份;回到家里就轉身變成一位賢淑的家庭主婦,他早上能看到床頭櫃上擺著干淨的襪子和搭配好的衣服鞋子,晚上回來能看到醒酒和保健的各種糖水。妻子做什麼都那麼得體和有分寸,洗澡水的水溫和飯桌上菜與湯的搭配,都讓男人覺得無可挑剔。可此刻安靜的他卻有些傷感和失落,不如外人眼里的他那樣光鮮快樂。
幾個男人桌子邊的空酒瓶越來越多,話題也越來越廣泛,免不了就聊到了女人。不知是誰提到了這樣一個話題︰男人這一生最忘不了的女人應該是什麼樣的女人?
這個問題忽然像一根無形的絲拴住了他的某根神經。
他先听了兩個朋友的答案。一個朋友說他心中永遠不能忘卻的女人,是那種風情萬種女人味十足的女子。另一個朋友說的是十幾歲清湯掛面兩眸如漆的初戀女生。
他點著一根煙,在輕輕地飄向往事的煙霧里,講了一個故事,一個自己一生都不能忘卻的女人的故事。
他說,他這一生中最不能忘記,像刀子一樣刻在心里的那個女人,是他這一生中辜負過的一個女人。這些年,他的心一直泡在這個叫做「辜負」的苦澀里,那種澀,他常常覺得是那女子眼淚的味道。
那女子是他大學一開始就相識相戀的女友。他們兩人都來自農村,初來這所大學的時候,樸素青澀得像校園里最普通的兩片梧桐樹葉子。他們相識不是像小說里那樣的一見鐘情或者相逢在校園的合歡樹下,而是兩個人都在開學的第一個周末,去了學校的勤工部辦公室報名勤工儉學。他們都來自農村,家境都不好,都是想來找份家教之類的工作掙點錢,給家人減輕些負擔。
她來得正好,剛好有一個機會去做家教。他來的時候,她正在抄下那家雇主的電話及家庭住址。她听到主管教工說只剩下一個打掃學校的大階梯教室的活兒了。她看出了他的遲疑和失落。她也理解,一個男孩子,一大學就在同學們面前打掃教室,的確是令人有些尷尬。
這時候,她走到他面前,把手里抄好地址電話號碼的紙條塞進他的手里,然後用極快的語速對那位教工說︰「大階梯教室離我們宿舍近,讓我去吧,我們換換,女孩子做打掃比男孩子細心。」然後不等教工說什麼,就匆匆轉身離開。他拿著小紙條急忙下樓追過去,終于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攔住了她。她是一個平凡樸素的女孩,有些土氣,眉目間卻有著掩不住的清秀,像極了自己暗戀過的中學女同學。他要把紙條還給她,卻听到她用不容置辯的口氣說︰「你是男生,你去做家教,我去做打掃,不要再推來推去了,沒必要。」女孩的話像一陣輕柔的風吹進男孩的心里,他沒有再堅持。他與她,就這樣認識了。
就這樣,他們慢慢地走近了。他兼兩份家教,忙著賺學費和生活費。她的家境一樣貧困,卻想著從自己的補助和勤工儉學掙來的錢里給他買得體的襯衣和噴香的雞腿。每次一起去餐廳打飯,她都要一份肉菜,她只吃很少的幾塊,剩下的全給他,他不吃,她就不依,她還逗他說自己在減肥。其實,她那時候瘦得幾乎皮包骨,大眼楮在瓜子臉上都有點突兀,他看在眼里,心里會有點疼。
他也愛她,這樣的女孩子,本應該是讓人憐愛的,卻又是那麼堅強地用柔弱的肩去幫他扛一些東西。這是他在離開她以後的漫長歲月里,慢慢才體會到,那種情感叫患難與共,是比金子還值得珍惜的情感。
大學四年里相依為命的日子,讓他們畢業後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和她在一起,是放松而踏實的。畢業後,他們開始在這個城市打拼,租房子像夫妻一樣過日子。兩個人領了工資總會合起來分成幾份,其中有一份是寄給他偏遠的山區老家,那時候他的父親患了嚴重的風濕病,弟弟還在上學。
他們早已把對方當作家人,雖然他們一直沒有領結婚證。因為他覺得就這樣娶她,太對不住她了。所以每次他從她的話里收到想結婚的信號,他總會說再等等吧,我一定要讓你做最幸福的新娘。
那時候下海成風,他決定自己去做生意。為了渡過創業期的困難,她除了上班還在晚上做兩份家教,掙兩個人的房租和生活費。他在外面奔波回來,看著同樣勞碌的她顯得比同齡的女子要蒼老,也會心疼。那時候他向她鄭重地承諾,一等新公司有起色,就不讓她這麼辛苦,就攢錢買房子,結婚,風風光光的。
一切美夢都如煙花一樣總會散去。她的美夢在他頻繁地接到一個聲音甜美的女人的電話後慢慢地醒來了。那個女人就是他現在的妻子,很得體很優雅的女人,家世很好,在這個城市里有許多和她家一樣枝繁葉茂的親戚。這個光鮮又不俗的女人于他來說是有吸引力的,不像一般富婆與美男之間的故事那樣惡俗。他確信是愛現在這個女人的,但是,這份愛,卻傷害了原來溫暖而純潔的愛情。
她沒有鬧,只是在夜里默默地流淚。他心里也是疼的,其實他也是在這兩個女人之間掙扎,還沒有決斷。可柔弱的她卻替他做了選擇。
那天他回到小屋後發現,她的所有東西和她一起不見了,小煤爐是冷的,沒有飯菜在小桌上。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他這麼冷漠,一句話都沒有留,就走了。
她沒有像電視劇上面寫的那樣善解人意地退出,退得很有風度,她沒有言語就是有恨了,這比哭鬧更有力度。他是男人,也咬著牙邁過了心里的不安,和現在的妻子走在了一起。他丟掉了小屋里的所有東西,為了忘記。
可是,越來越成功的他卻越來越容易陷入到過去。在某一個電線桿前,他會停下車來發呆。他記起,他們一起在這里貼過小廣告。他也會在某個已經改造得面目一新的商場面前停下來,他記得,她曾經在這里給小朋友發五彩的氣球,站在一堆氣球里她安靜地沖在一邊的他笑著……
並不是不能找到她,在這個通訊越來越發達的時代,這不是問題。她回到了家鄉教學,嫁給了曾經提到過的家里介紹給她的有點惡俗的包工頭男人。
也曾想過給她表示點心意,可他卻明白,她絕對不會收下,她要的,可能就是為了讓他永遠欠著自己。這樣,他才永遠不會釋然,才永遠不會忘記。他也習慣了這些年心里的這份歉意,也因為永遠的歉疚而覺得踏實,因為這時候他會覺得自己的心其實離她很近,雖然這份辜負折磨得自己很苦。但是,他願意去品嘗這份因為自己的負心而釀下的苦。這是他永遠應該背負的,和他現在擁有的一大把幸福和榮耀一樣,與他如影隨形。
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旁邊的朋友們都沉默著。也許一起沉默的,還有你。每個人的心里,都裝著一個曾經的辜負,一份被歲月打磨得越來越清晰的不舍情誼。那麼,就讓我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