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朋友太木的來信,是在一個初夏的午後。他要我從沒有地氣的城市中到他那里去住上十天半月。他說,山里的這個季節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每天,都有一隊白如秋天雲朵的天鵝從他家門前不遠的河中飛過。早晨逆流飛去,傍晚又順流飛回,飛回下游它們的家。這些天鵝和他一起等待著我的到來。我沒有理由拒絕太木的邀請,太木在信中所描述的、他家鄉伊甸園般的風景對我這個每天在城市中上生活得死活不知的人來說,確實是一個無法抵擋的誘惑。我收拾好我簡單的行裝,就向著太木身邊那些在初夏的日子里的錦繡山川進發了。我推開太木家木柵欄的院門,站在寬大的院子中,向著樓上大聲地喊︰太木,太木,我來了!太木並沒有像我在路上想像的那樣,飛一般從吱吱 的樓梯上應聲跑下來迎接我。我知道,太木孤身一人,他的理想就是像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那樣,和偉大的自然廝守在一起享受人生,在毫無車馬之喧的山里獨自思考和寫作。如果他不在家,那麼我就只好在等待中「自食其力」了。我曾經在一個暮秋的季節在太木這座由木頭和竹子裝配起來的小樓上住過十來天。我知道,太木的米缸在什麼地方。鳥的叫聲把我從夢中喚醒了。這時候,東方的天際剛剛閃射出第一束霞光,山巒和河川還籠罩在淡如輕紗的晨霧中。我起來,推開窗戶,在紅色的朝暾中,許多各種各樣的鳥兒在天空中飛翔。那些像寶石一樣晶瑩閃亮的各種顏色的眼楮,使我想起秋夜天空中閃爍的繁星和夏夜中飛翔的螢火。我想知道現在是早晨幾點,我回到床邊,從枕頭下模出我總是隨身帶著的老掉牙的瑞士懷表。我一直很喜歡這只走時仍然很準的懷表,它古老滄桑的樣子常常使我想起我幻想中的時間老人,它把時間均勻地分配給我,然後又悄悄拿走。對于懷表而言,時間沒有向度,而我則像一枚河流中的落葉,不由自主地被時間推擁著奔向未知的未來。那些我途經的風景再也無法重現,因為人根本無法回到過去的時間。在城市里,在我那些因酒精的刺激而混沌的夢魘中,它在我的枕下走動,我曾把這時間的足音想像成雨滴從鄉居的瓦檐邊失腳跌到地上的聲音,或者是一株粗壯的麥苗在春天的田野上拔節的聲音。這只蒼老的懷表給了許多溫情的安慰。然而,這只忠于職守的懷表卻在我需要知道時間的時候停了下來。我把懷表緊緊地捏在手心,感到我一下子被一只無形的手懸置了。那些從我的心靈間流走了的時間,在我此刻的記憶中像是夢境,我不僅找不到證明我過去歲月的證據,我甚至找不到證明我的年齡的證據。在時間之外,我該用什麼樣的虛構來填補我心靈的真空?我重新讀了一遍那個叫太木的人在書桌上給我留下的紙條,他說,他有事,需要外出幾天,如果我來到,請等待他的歸來。
但他卻沒有署下時間。我走到窗前,我想只有太木的歸來,我才能從這被時間懸置的狀態中被重新放到地上。但願這個叫太木的人能夠證明時間在我身上留下的印痕。鳥兒的鳴叫在天空中飛翔,不知疲倦,快樂而又婉轉。窗戶邊爬滿翠綠的葛藤,在晨風中,小小的葉子搖動,發出相互踫撞、摩擦的颯颯聲。山川間的霧縷漫卷飄動,窗外的景致變幻著影影綽綽的面貌。窗下是安靜的院子,院中有一根桃樹,正盛開著繁花似錦般的花朵。我甚至能听見它們開放時,那輕如嬰兒翕息般的聲音。初夏清涼的晨風如那透明的水漫過安靜的院子,漫過我這個在窗口等待和守望者的心中,猶如小貓在雪地走過,無聲無息。我看見一個人沿著在晨光中閃閃爍爍的青色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向我身居的小樓走來。看起來,他像是一個漫游了一夜的夜行者,他的頭發和身上的衣裳都被夜露打濕了。他站在院子的門前,他頭上濕漉漉的頭發上晃動著早晨逐漸明亮起來的光澤。我以為是那個叫太木的主人回來了,我把我的身體努力向窗外伸著,高聲喊︰太木,太木。來人抬起了頭,望著我,微笑著說,我不是太木。那你是誰呢?我問他。我是你呀!你連你自己你都不認識了嗎?他答道。真的是我嗎?是我遠游來到這早晨的庭院嗎?是我穿過這初夏的夜來到這個叫太木住的小樓的前面嗎?我看見院子的木柵門不經意地在我的面前斜開著。我順手把木柵門開得更大些,走進了院子,我看見那些在昨天的夜里和我一起流浪的雲霧在我之前已到達院中。它們卷著小小的身體,在院中的一朵朵灼灼其華的桃花上安恬地睡著,睡成一粒粒晶亮的露珠。窗戶洞開著,卻沒有那個問我是誰的人。白色的窗紗在晨風中起伏,就像一縷被繩索拴住了一端的霧縷。在我抬頭尋找那個在窗口問我是誰的人的時候,一粒桃花上安睡的露珠醒來了,我凝視著這個好像在伸懶腰的露珠,對它逐漸長大的身體感到萬分的驚訝。轉眼之間,這粒小小的露珠就變得像汽球一樣碩大飽滿起來。這碩大的露珠就懸在院子中,懸在晨光之中,懸在我的眼前。露珠之中,一片小小的桃花花瓣徐徐地旋轉著,無聲無息。這形同太陽的花瓣向所有的方向閃射著涼意沁人的光芒。那些剛才還在天空中飛翔鳴唱晨曲的鳥兒被從露珠中閃射出來的光芒驚得四散了。露珠中,一條流水清澈的河蜿蜒東去。河的兩岸盛開著一穗穗白色和紫紅的蘆花。許多峨冠博帶的人手握發黃的書卷在河邊悠然地走來走去。他們飄飄的衣袂在風中發出檀香隱隱的氣味和絲綢在風中掙扎時的聲音。他們抑揚頓挫地念著一些美麗的詩詞。
在他們面向東方的吟詠中,他們的眼楮中是一片桃花緋紅的花瓣,這花瓣像是一滴水紅的顏料落在了一張宣紙上,正慢慢地洇漫開來,天地之間逐漸被這種奇異的紅色天光所映照和覆蓋了。這時候,一隊羽如白雪的天鵝從上游飛來。這些天鵝飛得很低,在它們翅膀扇起的風中,河兩岸的蘆花一陣搖曳。吟哦詩詞的人們停下了他們雜亂的聲音。天鵝從他們的眼前飛過,然後遠去。一片白羽從河的上空飄飄揚揚地落下來。在河上,這片羽毛無聲地順流而下,轉眼之間它輕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他們回過頭來,繼續他們形同游戲一樣的臨風的吟唱,或者坐在河邊的草地上,听著河中的水聲,三、五人在一起推杯換盞。在我發現我丟失了我的主人的那一刻,我頭上的汗水都下來了。我在這些吟詩和喝酒的人群中至少尋找了三遍,仔細地核對了每一張臉,我卻仍然一無所獲。我的主人和我不辭而別,留下我這個粗心的書僮守著他的兩木箱書急得流下了淚水。在那一會兒,我感到我的一生將在異鄉度過,將在尋找中度過。我將在所有城郭和鄉村中漫游,我的目光將在和我相遇的每張臉上停留,辨識我記憶中的那張臉。這幾乎是一個無法實現的願望。我知道,就像我的主人每天面對一面閃光的銅鏡都要拔去自己頭上的白發一樣,一張過去或者現在的臉也會在時光之鏡的映照下被迫丟掉曾經的容顏。那麼,即使我能在將來的時間中有幸和我的主人相遇,我尋找到的是我現在的主人麼?是現在的主人的臉麼?見著將來的主人的臉,我會認出他是我的主人麼?即使我滿月復疑問,作為一個忠實的僕僮,我仍然沒有放棄我的尋找,直到有一天,我在北方的燕山腳下,在一座古老的樓台上,我听過一個面容清 ,身材瘦峻的人涕泗橫流地仰天吟唱之後,我才放棄了我漫游般的尋找。這個一口蜀地口音的人吟唱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其實,我根本不用拿起太木桌上的這冊《陳子昂集》,我就能順口吟哦這一首《登幽州台歌》。即使陳子昂真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但仍然有一個「此時」在,也就是說,他仍然處于時間的一個點上。這個時間的點,使得陳子昂唱出了他的千古絕唱,唱出了他高蹈、豪勁、悲壯的胸懷。
陳子昂不是被時間放逐的,而是被政治、權力放逐的。于是,他偉大的孤獨感才充滿了征服人心的力量。我從書架上抽出《莊子》這本書來,翻到《齊物論》,我看到了如下的敘述︰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此時的莊周被時間放逐懸置了,他不知自己身處在夢幻之中還是現實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蝴蝶還是莊周。他處于時間之外,這是被時間懸置的人的顯著特征。我不知道「太木」是誰,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到這里,又是怎樣來到這間這個名叫太木的人為我設置的時間空屋的。如果我使用我的想像力走出這個小樓,我就能掙月兌時間對我的放逐嗎?不,不能!在時間之外,人根本無法證明一切,這和一個人抓住自己的頭發想離開地球一樣不可能。就是現在,我都無法證明我在太木的窗前,在這個早晨,是否有過剛才的講述。或者說,我剛才告訴你們的是一個夢境呢,還是確實發生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我根本無法回答,你們也不可能知道的問題︰兩個我中那一個是夢境,那一個是真實的?或者說,都是夢境?都是真實的?我看見太木書桌上一個青花的花瓶中插著一束新鮮的蘆花,甚至蘆花上還帶著露珠。這是誰帶進這間屋子的呢?是誰這桌上的花瓶的呢?「我思故我在」,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存在,但我卻不知道我是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沒有時間的座標,沒有準確或者相對準確的時間做為事件的參照系。窗外是開花的桃樹,院子中是像「敘述的冒險」一樣充滿魔幻魅力一樣的交叉小徑。院子外是那條每天都有白色的天鵝飛來飛去的河,河上不斷涌起又不斷流逝的水波上跳躍閃爍著粼粼的光斑。岸上有鳥飛起或者停棲的綠樹,蘆花開著,在風中隨風搖曳。在早晨的陽光中,逆光看去,白色的蘆花就像一束束跳躍著的火苗。一只白色的馬在岸上走著,它的蹄鐵在河堤間的鵝卵石上不時發出踫撞的清脆響聲。霧縷已經散盡了,白色馬的背影在我的眼前漸漸遠去。這時候,我听見了竹笛和排簫的聲音悠悠地傳來。我听出來了,這是一首著名的古樂,名叫《古怨》。在樂曲聲中,我決定走下樓去,去尋找吹奏這些樂曲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