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呼喚 第六節 另一個影子

作者 ︰ 蔣偲昕

望著眼前峻嶺連綿,群山環繞,黑漆漆的夜色中零星點火,更顯寒意。周復心下微微有些木然,記著林維揚臨終前的囑咐,沿路東南,踽踰前行。

奔行一夜,又冷又餓,將近天亮時已經累得再也抬不起腳。正欲停步歇息一會兒,卻見前方不遠處一縷炊煙隔著樹叢裊裊飄起,周復精神一振,背起包裹一陣狂奔,全然不顧眼前刷刷掃來的枯枝亂葉,穿過樹叢,終于跑到山口。

望著山腳下炊煙四起,終于看見前方散落的民居,周復不由一陣激動,心中卻微微酸楚,喃喃低聲道︰媽媽,我終于來到中國了!

村落,經過打听,果然已經到中國境內。這里屬于一個叫塔什庫爾干的塔吉克族自治縣,由于地處邊境,人員復雜,周復甚至還能在村子听到普什圖語。周復心下驚悸,看來並非到了中國就徹底安全,還是趁早離開這是非邊境。

經過前一天發生的那麼多人和事,周復的漢語早已說得順暢自然,只是腔調和口音與一般漢人微微有異,需要一定時間慢慢適應,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在村子里飽餐一頓後,當日中午,周復便乘車到了百余里外的塔什庫爾干縣城。

其時中國正興西部開發之風,政令初興,百業待舉,但由于一貫優厚穩定的民族政策,邊疆的經濟始終能夠穩步持續地發展。即便只是邊境上的一個小縣城,塔什庫爾干城也體現出了大多數中國邊境城市的特點。縣城雖小,但城區布置錯落有致,邊防軍力外緊內松,政府調控側重于經濟補貼,在財稅賦役上並無苛求,因此當地旅游業、手工業欣欣向榮,商賈店鋪雖規模不大,但蔚然集中也自成氣勢,街市上貿易不絕、游人如織,當地的各族人民和平相處、安居樂業。

見此繁華景象,周復感慨萬端,早在國內就听聞中國民族團結,國家復興,隱然有大國崛起之勢,如今看來,果不其然。而我阿富汗何日能有這一天呢?

同樣是多民族國家,阿富汗由于民族爭端、部落紛爭搞得外敵頻頻入侵、國土淪喪,國內動蕩不安,民不聊生。而中國卻能夠處理好各民族之間的關系,促進各民族經濟的同步發展,推動多民族的共同繁榮,從而實現國家的富強和民族的復興。

家不合,被人欺;國不和,人心離。當年蘇聯出動10萬軍隊入侵阿富汗時,我們都不怕,我們都能夠團結一致,把蘇聯侵略者趕走。可後來,蘇聯人走了,我們自己卻又打起來了……

那到底又誰是誰非呢?不過誰對誰錯,我父親、母親、妹妹,我的家人都死了,杜拉尼部的很多人都死了,很多吉爾扎伊人也死了,他們都不是死在蘇聯人手里,他們都死在我們阿富汗人自己手中。

終有一日,我也會重返阿富汗。我向真主發誓過的,我要用吉爾扎伊人的血來祭奠父母和妹妹的亡靈,用哈里斯全家的命來告慰杜拉尼部全體族人……那麼,我們杜拉尼部落和吉爾扎伊人之間的紛爭到底又孰是孰非呢?我真的要殺盡吉爾扎伊人麼?他們是我的仇人,他們也是阿富汗人,他們……

正自沉思,路邊一陣喇叭聲打斷思緒。望著漸行漸遠的客車,周復頓覺茫然,地處異境,又無明確目標,也不知該往何處。眼下首先是將林維揚骨灰和遺物送回揚州交于他妹妹,既然湖、揚兩地同屬江浙,料也不遠,事情一旦了結就去母親的老家湖州看望並投奔自己的外公外婆。至于答應林維揚照顧他妹妹等事宜自己也只有盡量去做,能否有此能力,也非眼下所能料及。

念及于此,周復信步前行,從哨所帶來的錢已將近用完,林維揚的遺物和包裹那是決計不會用的,只有先想辦法將自己的阿尼換成中國的貨幣。

他順著主干路轉入側南一個支巷,選了一家小飯鋪坐下打尖。席間向遞飯的小伙計打听附近辦假證和兌換錢幣的地方。銀行手續繁多,周復還是選擇了在東維路的黑市小販手上換了一些中國的錢幣。小販見他衣著破舊,手上卻有好些阿尼,不由朝他多望了兩眼。

周復抬頭間朝小販瞪了一眼,轉身就走,拐彎處見街頭牆壁上辦假證的小廣告,不由留心順著留下的地址辦了假的身份證件。晚間,投身小客棧,洗漱完後對鏡淨面修身。多日未理,胡須已蓄得很長。先知穆聖雖然提倡弟子留須,但也只是屬于社會習俗和個人選擇,並不作為信仰禮儀和教義規定,如今身處異境,也只有入鄉隨俗,一切從權,希望真主體諒了。

除去虯髯滿臉的胡須,洗淨多日粘身的飛揚塵土,換上街市新買的漢服,頓感精神不少。向著房間牆面上的鏡子稍一打量,微微一怔,從未如此裝束,乍一看去,自己也覺得怪怪的。由于自己相貌多像母親,異域特征本不明顯,剃去穆斯林常留的唇須,改穿漢服,反顯自然。對鏡自照,與尋常漢人相比略顯高鼻深目,眸色微藍,但由于地處邊境各族混雜,模樣各異,自己容貌較之維吾爾人反而更近中原漢人。

沉沉睡去一夜,次日天色微亮,周復便轉車離開。

離開塔什庫爾干縣,東越葉城,途經烏市,終于在傍晚到達疆東地區的交通樞紐鄯善縣。當日夜,周復便踏上東去北京的T次列車。由于不諳路徑,夜里便想好還是先去中國的首都,然後再找尋轉往江浙的交通路徑可能會方便些。

再者,自己此番流落異邦,有朝一日終究還是要回自己的祖國。中國日益強盛,自有她的復興之道,同樣是國道中落,為什麼中國能夠很快復興,我阿富汗的復興之路能否從這個國家的興盛中得到啟發。想要了解這個國家的概貌和大致狀況,作為首都,北京可能會體現得更加明顯。

列車隆隆前行望著窗外戚戚風聲,回首前塵,恍如隔世。遠處戈壁萬里,夜色漸漸散去,看著太陽從天際處緩緩東升,周復情緒漸趨平復。伸了個懶腰,活動了兩下手腳,周復把行李包裹收拾齊備,便走向餐室。

走過茶水間,冷不丁一個急匆匆走來的乘務員迎面走來,踫了個趔趄。轉身起來,忽然瞥到身後不遠處隔壁車廂一個瓜皮帽小胡子正盯著自己看,見自己回過身,慌忙把脖子縮了回去。周復不動聲色起身,背後卻微微泛起涼意,暗想莫不是被人盯梢。正自驚疑,卻听瓜皮帽小胡子在身後喊他︰「小兄弟,請等一下!」

周復應了一聲,見走廊上數人聞聲看著自己,沉聲站住。

「你長得很像我老家的一個人,請問你貴姓啊?」小胡子跟了上來。

周復猶豫了一下,抬頭道︰「我姓周,請問什麼事?」

「果然認錯人了……」小胡子喃喃道,「不好意思,你跟我多年前走散的一個表弟長得很像,還以為這麼巧踫上了呢。」小胡子悻悻回頭。

望著小胡子逐漸遠去的背影,周復緊張的神經方才緩復過來,無端一陣迷茫。轉念頓又釋然,說我象你表弟,那看來我這中國人當得是很成功哦。

進了餐室,周復手挽包裹,東張西望,其實他以前從未坐過火車,此番出行,但見事事透著新鮮。此前一路疾行奔波,不敢停留,上了火車方才覺得安全很多。可是剛才又被那瓜皮帽小胡子一驚一乍嚇得渾身直冒冷汗,早已饑腸轆轆。進了餐室,走近內側角落的一桌,把包裹放下,要了一盤鹵牛肉,兩塊大餅,大口吃了起來。列車上飲食很是粗簡,也沒有烤羊肉和大餅抓飯,但北方的牛肉、大餅粗放濃重,倒也獨具風味。餓得急了,他抓起牛肉大餅一把塞進嘴里,正自吃得痛快。忽听地板微微作響,高跟鞋啪啪腳步聲漸趨漸近,抬頭間,一女子緩緩向自己走來。

那女子年歲不大,約莫二十三四歲模樣,氣質清雅,形容婉麗,身著一襲墨綠色長呢大衣,眉眼間若有似無地看著自己,慢慢走近。周復模模吃得油膩的嘴巴,定定地望著她。

綠衣女子緩緩在桌邊坐下,低聲道︰「我說這麼多天沒看見你人,你也回新疆來了?」

朝四周又看了一下,「年底各司局忙得熱火朝天,他怎麼會放你回來?」

周復越听越莫名其妙,不由內心無名火起,我的面貌就那麼大眾化,一會兒像這個一會兒像那個的麼?

想到先前的瓜皮帽小胡子,周復反而平靜下來︰「我不認識你。你可能認錯人了……」他抬頭迎視女子目光,「你再仔細看看,我和你所說的那個人真得是一個樣子麼?」

綠衣女子臉色微微泛起,映襯著翠衣麗裳,愈顯膚光勝雪,艷麗照人,周復不由低下頭來,錯開她直視的雙眼。

時光凝滯了一會兒。

「對不起」綠衣女子站起身來。

周復見她起身,心中忽覺空蕩蕩的,微感失落,此刻忽然覺得倒情願是她所認識的那個人了。

「不好意思,小兄弟。你比那人年輕多了……是我沒看清楚。」綠衣女子復又坐下,「你是姓儲麼?你是儲為民的弟弟吧……」

良久,周復心念數轉,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腦中空空的,不知該如何答復她。既希望綠衣女子繼續跟自己談下去,又覺得不妥,自己不是別人要找的人何必……艾瑪爾,你太沒出息了,你是在逃命,是在中國,怎麼還有心思胡思亂想。而且你是先知穆聖的子弟,怎能如此邪惡,如此沒出息?

想到這里,周復終于又抬起頭來,仰面看著對面的女子,平靜道︰「我姓周,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他本欲不再多說,但見女子眉宇間疑惑不信,還是忍不住道︰「姐姐,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剛來中國不久,怎麼可能認識你呢,我……籍坎維基梅菲亞?(你看我像麼)」說到急處,普什圖語月兌口而出,說出後頓覺後悔。

綠衣女子凝神听到這里,眼神轉而堅定,微微露出笑容︰「果然不是新疆話,」她笑盈盈地看著自己,溫言道,「你放心,我不會多說什麼的。」

女子飄然離開,臨走時,留了一張名片給自己︰「小兄弟,到了北京,如果有什麼困難,信得過姐姐的話記得來找我。」

周復仔細看著名片,素雅的淺粉底色中,國家二級演員中政歌舞團丁顏幾個字映入眼簾。

進屋以後,見卜中奇在一立櫃前翻查一些文件,見示意自己坐下後,周復四顧左右,房內擺設很是簡陋,外間兩間立櫃,分立于兩人對面相置的兩張辦公桌後,其余便是兩張供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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