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存在 第二節 執著是什麼顏色的,假如痛苦

作者 ︰ 蔣偲昕

你們已經遺忘了曾到過的幽冥。

記憶中泛黃的碎片一定早已在無數的輪回中如煙消散。

淡然喝下滿滿一碗的孟婆湯,帶著忘卻的輕松飄向另一個世界。

你們可以輕易做到。

可我,我做不到。

孟婆不動聲色的誘勸我喝下那又苦又澀的湯。

「來,喝下。忘卻塵世無盡煩惱……」她湊過一張枯樹皮似的千溝萬壑的皺皺巴巴的臉,上面的細細長長的皺紋深如刀刻。

我搖了搖頭。

她在皺如枯樹的臉上刻下不易察覺的詭異微笑,默默的飄然離開。

「孟婆湯,奈何橋,紅塵煩惱,痴夢難消……」

陰冷的渡河上枯草般黑瘦的鬼魂低低的吟唱著他們沉重的鬼歌。

無數纏綿紅塵的過客在奈何橋上聞見這陰慘慘鬼哭般的幽曲,于是瑟縮如風中秋葉。

他們哭哭啼啼一陣後終于忍受不了劇烈的恐懼,一口喝下他們發誓不踫的孟婆湯。

然後在迷醉的恍惚中飄過橋去。

孟婆綠幽幽的眼楮冷冷的看著我。

干枯的嘴角浮現的一絲微微的笑意。

你還能撐多久?

我不知道。我要等待。

恐怕你的等待會很漫長。她的眼角泛著微光。

我知道。可那又怎麼樣?我不能放棄。

你究竟在等待什麼呢。

我的幸福。

孟婆臉上的皺紋笑得更深︰是嗎。

我于是轉過頭,不再答話。

我在等一個人。

等待一個我應該等待的人。

從我出生的那天起,就開始了這場不知是否能有盡頭的等待。

深深巷子里的老人們對我的母親說︰這個孩子有福。

母親沒有說什麼,只是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落了一地。

童年的時光是幸運的,在鄰居們被饑餓,寒冷和疾病的陰雲緊緊包圍的時候,我卻可以腆著吃得飽飽肚皮的在門前的高高的青桐樹下心安理得的玩耍。

鄰居壓抑的哭聲總是斷斷續續從高高圍牆的那一頭隱隱約約地飄過來,我仔細的听著,那些細細的,低低的聲音哭的傷心極了。

我問母親這是為什麼?

母親著我的頭,嘆了口氣︰要是你不會長大就好了。

母親的聲音如同鄰家的哭聲,細細的,低低的,傷心極了。

每當我在青桐下玩耍,母親總會在一旁靜靜的看。她總是笑著,笑著,很滿足很快樂的樣子。可不久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別致的眉角忽的一顰,又深深的看著我,只是目光里不再寫滿快樂。

要是你不會長大就好了。

母親無數次我的頭,低聲的說著。

不管母親願不願意,我終于在她焦慮的目光中長大了。

當我第一次把勾勒秀長的眉角和涂抹均勻的得意地展示在母親的面前時,母親的目光完全變了。

她看著我,努力地掩飾著身體微微的顫抖。她的目光包含著恐懼,害怕與深深的眷戀,痛苦的表情如同在她的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大塊肉。

母親,母親……你怎麼了……我不漂亮嗎?

不,不……你很漂亮,很漂亮……

母親勉強著擠出一絲笑容,可我分明看見她眼角閃爍的淚光。

母親為什麼哭呢?我不明白。

終于有一天,母親的害怕在陽光之下。

一個穿著時髦旗袍的漂亮小姐走進了寒酸的小街,來到我們從未有人登門的家。

小巷頓時沸騰起來,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們。

母親看著她,眼神里分明流露著惶恐。那漂亮的小姐冷冷的瞟了瞟我家的院子,居高臨下的對母親說︰我是來把她帶走的。

她伸出縴細的手指朝我的方向指了指。

「帶走……她……」母親喃喃地說,不由自主的盯著我,眼里流露著深深的恐懼。

「怎麼,」漂亮小姐秀美的眉毛微微一揚,「當初可是說好了的!你們不是靠著我們家,早死在荒郊野外喂狗去了!如今不但沒凍著餓著的,還養得白白胖胖,還敢舍不得我帶她走?」

母親眼里噙著淚,默默地點頭。她看著漂亮小姐,用近乎哀求的口氣對她說︰到底讓我把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走啊。

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她的面前。

漂亮小姐不屑的瞅瞅母親,不耐煩地說︰「鄉下人就是事多!」

然後一搖一擺的走到門外︰「給我利索點!」

母親帶我進了屋,讓我坐下,顫抖著拿起梳子,為我靜靜的梳頭。

母親,她要帶我去哪?

她要帶你去一個有錢人家……

去做啥呢?

讓你和她家的少爺成親……

她家的少爺好嗎?

好……好……母親咽哽著不能出聲。

孩子,到了那兒要處處小心些……大戶人家,畢竟不必咱鄉下人……母親的淚水滴在我的脖子上,涼涼的,濕濕的。

我于是就這樣被帶走,母親哭的背過氣去。

我小心翼翼地跨進她家的門檻,帶著許多的好奇。

這里的院子那麼大,樹那麼的高,景色那麼的美。

一切是那麼的新鮮。

我就在這度過了一天,我興奮極了,不明白母親為什麼哭。

第二天清晨,我被帶到一個深深的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個深深的祠堂,雲飛霧繞的神秘極了。

他們讓我一起虔誠地拜了拜那些供奉的牌位,一個老爺模樣的人站起來莊重地說︰「列祖列宗在上,今天我把宇生兒的未亡人帶來祭拜……」

他邊說著邊指指我。

未亡人?說我嗎?

什麼是未亡人?

出了祠堂老爺叫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帶我回房。我忍不住壯著膽子偷偷問她︰「什麼是未亡人?」

她一驚,抬頭看看我,欲言又止的低下頭。

我就于是問了她一遍。

「未亡人……嗯……未亡人……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使勁地搖了搖頭。

「嗯……未亡人……未亡人就是……就是說你的丈夫……哦,對了……是你的丈夫出了很遠很遠的門,你在家等著他的意思。」

她看著我,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

哦,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沖她笑笑。

原來是要我等待啊。那有什麼母親好哭的呢?

我于是待在房里,專心致志的等待。

偶爾會听見洗衣婦三三兩兩的聲音,她們的聲音蒼老而嘶啞,像母親的聲音,所以我愛听極了。

她們常偷偷地說著庭院里的瑣事與秘事,有幾次似乎在說我︰「真可憐,年紀輕輕就……唉……換了我,決不把女兒送到這……」然後總有人發現我,然後她們就不再說下去。

我于是只好回房繼續著等待。

錦衣玉食的生活很讓我開心,于是我死心塌地的,或者說是忘了自己在等待。

不久後這里的一切不再新鮮如舊。

我只好開始專心地等待。

生命于是就這樣在等待中流走。

流逝在門前蜿蜒的流水中,遺忘在樹旁朝生夕死的蜉蝣里;

深刻在山間春繁秋落的花影里,飄蕩在天上南來北往的雁群中。

歲歲年年,年年歲歲。

奔流逃跑的光陰,恰如指間不經意滑落的青絲。

我終于感到無聊起來。

望著鏡中那個日漸憔悴的美人兒,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她︰你到底在等待什麼呢?

我問了那個差不多大的丫頭,她干脆的說︰「等他回來啊。」

可等他回來又能怎麼樣呢?

他回來了你就可以完婚,就永遠幸福了。

幸福?

是的,我是在等他。

可其實我在等待的,是永遠的幸福。

我終于明白過來。

我等。

寂寞和孤獨陪伴著我的等待,可我從不灰心。我常在寒冷的夜晚遙望著滿天的星斗,幻想著一顆亮亮的星星,忽然從高高的天上落下,連同我的幸福一並落到我的窗前。

就這樣,苦苦等待了五年。

終于堅持著等待到臨死的那一刻。

我等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這一切終于要結束。

不曾見過他的哪怕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不曾听過他哪怕是一點夢囈的聲音,甚至不曾感覺他哪怕是一絲微弱呼吸。

迷迷糊糊中我低低地喊著他的名字,快點回來啊,連同我的幸福一起回來……

在我終于斷掉最後一絲游息的時候,我的嘴里念著他的名字。

你快回來啊,連同我的幸福一起回來啊……

年老的洗衣婦伸出粗糙的手,合上我終究不能閉上的眼楮。

我的游魂就一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著,飄到了奈何橋邊。

一路上的飄忽來去,魂魄被輕蕩蕩的托在風間,我感到從來未有的自由與暢快。

我模模糊糊的意識到,從此他們就永遠的卸下了我這個沉重的包袱,而我,也永遠卸下了他們這個沉重的包袱。

原來人們掙扎著逃避的死亡卻是如此的解月兌。

一路上我仍在不住的盼望,我在雲端里不住地等待,我在等待那個我要等待的人,我在等待那個人給我我等待已久的幸福……盡管我已是一個野鬼孤魂。

可是我還是要等待。

因為我相信等待。

就這樣一路飄到了奈何橋邊。

我看見許許多多如我般的幽魂,在鬼怪陰森曲子誘迫下,的乖乖的排隊著隊等著喝下一位枯樹般的老人端給他們的湯。

若有若無的曲調淒淒慘慘的向每個人的毛孔里鑽去,像許許多多的螞蟻啃噬著人的骨骼。

我覺得恐怖極了,于是拼命擠進了隊伍的最後頭。

踫巧遇上了一位很久以前的久不來往的鄰居。

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沖他笑笑,他也沖我點點頭。

為了化開這恐怖的氣氛,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陳年舊事。

隊伍不斷地向前移動,時斷時續的哭聲陰冷又恐怖。我低著頭,不敢向前方看去。

終于隊伍不再向前移動。

我抬起頭,看見那個枯樹般的老人正端著一碗湯對我的鄰居詭異的微笑著。

似乎又對他說了些奇怪的話,我的親戚于是順從的喝了下去。

在他放下碗的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恍惚,迷茫,似乎還有點不知所措。

我大聲叫著他的名字,他卻似乎沒听見。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向前一指,他便搖搖晃晃的向前走去。

我更大聲的叫喊,他卻不再回頭。我看著他飄飄蕩蕩的走上那座橋,而後影子一晃,突然消失在黑暗的深處。

我只有呆呆的看著他消失在眼前。

「過來。」老人用枯樹枝般的手指指著我,她的聲音里有一種不可抵抗的魔力。

我于是乖乖地向前走。

老人枯樹皮般的臉上千溝萬壑的皺紋被笑得更深。

她端起一碗冒著熱氣的湯,沖我詭異的笑笑。

「來,喝下。忘卻塵世無盡煩惱,恩斷情絕愛恨兩消……」

我接過湯,不由自主地問道︰「為什麼要喝它?」

「喝了它,凡間的一切就會被遺忘。沒有記憶的痛苦,走向往生……」

她甜蜜而誘人的將湯送到我的嘴邊。

我忽然想起以往生活的痛苦,鬼使神差地端起湯。

就在雙唇接觸到那熱乎乎的液體時,一種奇怪的念頭忽然冒上心頭。

「不,我不能喝。」我突然放下了湯,搖了搖頭。

「哦?」她的眉角忽然一揚,眼里放出奇異的光來。

「我在等待一個人。我不能把等待遺忘。」

她毫無聲息地笑起來,笑得如此厲害,以至于笑得滿臉皺紋。

「你的凡間到現在還不能舍棄嗎?」她笑著問。

「不,這不是,是等待。」

「等待?你的親戚朋友,你所認識的說有人,遲早都會和你一樣來到這的,你還等待什麼呢?」

「我在等待一個我必須等待的人。」

「哦?」

「一個能給我幸福的人。」

「呵∼呵∼呵∼呵∼……」她咧開鮮紅的嘴,露出的血一樣舌頭,鐵青的臉笑的恐怖不已。

我于是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陰冷的渡河上枯草般黑瘦的鬼魂在低低的吟唱著他們沉重的鬼歌。

好冷……我覺得身上一陣顫抖,我開始恐懼。

你難道願意在這里等待嗎?

孟婆幽幽的說,她的語氣里有一絲威脅。

我不能喝下那碗湯。我想。我等了五年,五年如花似玉的光陰在等待中消失,我怎麼能半途而廢?

我要等,繼續等,等待我的幸福。

我會克服自己的害怕。

好吧。孟婆幽幽的說,帶著一絲威脅。

你撐不了多久的。孟婆冷冷的說。

我漫不經心的看著和感覺著奈何橋上孤零零的游魂。

橋下鬼魂哭泣般的歌聲四面包圍著沉悶的天空。

陰森森的寒風淒淒慘慘的貼著骨頭刮過。

一批又一批的人從我身邊經過,又消失。

在來往盲目熙熙攘攘的孤魂中,我細數著走掉的歲月。

寒冷,孤寂,黑沉沉的長夜。

我就這麼一點一點的數著自己流逝的歲月,直到有一天終于無聊。

直到有一天看見自己不經意飄落的白發。

是我老了,還是憂愁在不經意間抓住了我的容顏?

我向奈何橋下看去,清澈而冰冷的河水映照出一位白發美人。

白發皚皚如冰雪,容顏郁郁若秋花。

你撐不了多久了。孟婆冷冷的說。

一個人若是五百年不喝孟婆湯,不走向往生的話……

她就會在奈何橋下,化骨成水,永不……

孟婆的聲音帶著冷冷的威脅。

我撐不了多久了。

四百九十九個年頭箭一般離我而去,明天,我就要化為河水……

我終于忍不住在橋上哭出聲來。

五百年。

我等了整整五百年。

容顏憔悴,衣帶漸寬的五百年。

可我的幸福啊,五百年的等待,還不能將你等來嗎?

我的淚水如明珠,一滴一滴的滾落下橋去,沉沒在靜靜的河水中。

明天……我感到絕望的窒息。

你為什麼哭?

一種聲音從身後傳來,沉穩的動听著。

明天就是我的死期了。我喃喃道。

你在這待了五百年?

驚訝嗎?是的,我等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你為什麼待在這?

為了等待。等待我的幸福。我淒涼一笑,淚水忍不住滑下臉龐。

哦?

我是一個人的未亡人。我在等他回來。

未亡人?他的眉頭皺了一下。

你難道不知道什麼是未亡人嗎?

知道的。未亡人是你的丈夫出了很遠很遠的門,你在家等著他的意思。

是嗎?我覺察到他嘴角強忍住的笑意。

好笑嗎?我有點生氣。

他似乎沉思了一會,下定決心似的說道︰

未亡人……就是死了丈夫的妻子……

什麼?

我只覺得熱血上涌,一陣天旋地轉。

未亡人……

等待了五百年的未亡人……

五百年的時光……竟然是在等待一個……永遠不能到來的……幸福……

我欲哭無淚。

「你等待幸福等待了五百年……」他靠近我,緩緩地說,「為什麼不能用等待的勇氣,去尋找你的幸福呢?」

我的身體忽然一顫。

是啊。

我等待幸福等待了五百年……為什麼不能用等待的勇氣……去尋找我的幸福呢?

我不由自主的抬頭望他,他的眼眸如不染塵埃的光亮寶劍,穿心透肺。

我終于笑起,五百年里終于可以開懷一笑,我笑得淚流滿面。

他伸出了手,我也伸出了手。我和他一並來到孟婆面前,接過了那碗熱氣猶存的湯。

我笑著與他一飲而盡。

然後緊緊的牽著他的手,輕輕飄過奈何橋上黑暗的深深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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