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誤會 第二節 新梅天橋

作者 ︰ 蔣偲昕

當晚我並沒有直接回家,一路又拐到小食店去了。想看看明天起就要正式上班的地方,調整心情,和波西好好的生活下去。

快到店門口時,和剛出店來的羨妮迎面相對,她穿著羊皮高跟靴,在地面上踩出氣勢凌厲的聲響。她冷笑著掃了我一眼,就算是打招呼。今早我在時,她還沒到,結果讓她以為開張之日,我一整天都沒在。

她便與我擦身而過的走了,臉上有莫名奇妙的高傲。

廚師則在店外掃著炮仗紙屑,他看見我,便攀談起來。

「小姑娘,你回來了?」

我笑笑,透過磨砂玻璃門,看見三個伙計在店堂里收拾殘羹剩炙,看得出盛宴過後,曲終人散的場面,客人已經走盡。但沒找到波西和周優的身影,我不太敢馬上進去,便在店外和廚師聊了幾句,心里盤算著怎麼應答波西的質問。

「今天晚些時候,老板的幾個小兄弟來了,大家喝個高興,結果把老板灌得不行,差點軟在酒席上。」

「是嗎?他現在怎麼樣?」

「在里面睡著了吧。老板娘也替他擋了不少酒,那些玩得這麼瘋的小男孩子,我還頭一次見。」

怎麼沒有看到波西呢?我再次探探頭。看見小秋從廚房里出來,倒了杯水,拿了條毛巾又回到廚房里去了。

我抿著在店外想了半天,是否還是回家算了。想到最後,卻踏進店里去,擔心波西不舒服,需要人照顧。他才發燒過,是不應該喝那麼多酒的。

三個伙計看見我,陸續向我笑笑算是打招呼。他們至今都以為我是周優的女伴,其實之間也並非沒有機會來介紹我,偏偏糊里糊涂就這樣了。我也不可能對他們大吼一聲,波西是我的。

此時小秋從廚房推開門出來,臉色緋紅,也像喝過酒一樣。

我指著廚房問︰「波西在里面嗎?」

「老板啊?在,在呀。」她對我笑笑。

「他還好吧。」

「沒什麼事情的,老板娘在里面照顧他呢。」

是嗎?我不再問她什麼了,徑直往廚房走。小秋忽然在我身前一擋,向我遞著古怪的眼色︰「現在別進去,不好進去的。」

「為什麼?」

「你是老板娘的小姐妹呀,有些事,你總歸明白的。」

「明白什麼?」奇怪,我怎麼還有心思在這里跟她嗦,她究竟想維護些什麼呢?

「他們都喝醉了,讓他們單獨待一下吧……」小秋說到這里,竟然還用手搡搡我,似乎我應該明白事理,退讓三舍一般。

此時虛掩的門,在她身後慢慢敞開。

波西將周優堵在牆角……

與她擁吻,激烈而纏綿。

從我這里看,昏黃的吸頂燈下,只能看見波西的背影,和緊攬在他頸項上的那雙手,周優的手。

小秋發現我的表情,忙轉過身去把廚房的門關上。

那時我已經掉轉身走了。

什麼地方都沒有去,只是回到波西的家里。那兒頓時漫眼冰涼,空氣里沒有一絲屬于我的氣息。我靜坐在那兒,大腦一片空白。就像《忘不了》中張柏芝的一句台詞︰「糟了,哭不出來。」

真的哭不出來。好像事情發生到現在,早該是如此一樣。

我竟像一直耐心等待著它,終于發生了,終于發生了。

我的手指一直纏在深藍色的床單里,門也忘了關,于是只剩樓道里一縫光線漏了進來。感應燈時醒時滅,我眼楮有時隨它眨動一次,身體則是凝固的。

沒有思考,只是呼吸。

一點多了,波西推開門闖了進來,一身的酒氣。他掏出數碼相機,叫嚷著要給我看,他一路自拍回來的錄影,他喊︰「黎子!快來看這張招貼海報里換成我,會更帥吧!」

他喊︰「其實我干攝影也不錯,我也很有畫面感嘛,看這個取景多棒!」

他在發酒瘋,因為他一直忘了提現實中發生的事。倘若他喊到開張,酒席,或者大聲質問我怎麼半路月兌逃,那才是酒醒後的波西。

但他不是,他還在用雙手作取景框,在屋子里亂轉。

最後他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那時我听見樓下有車子發動離開的聲響,直到燈光也消失了。

周優可能在車里……

黑暗中,我注視著波西,那種注視又像是他不存在于那里,仿佛一切走到了盡頭,我只是轉身看看來時的空白。

一小時後,我把毯子蓋在波西身上。

關上門,我離開了。

這一晚上我都在走路,記得最清楚的還是走路,不是別的什麼。我記得淮海路特別長,走得很累,現在反而好些,只是走到路口,攔一輛的士,讓它把我送到新梅天橋。

深呼吸,迎向拂面而過的風。

現在我的異常清醒。

當破曉時,路燈和車流的光芒漸漸隱去,像城市的眼淚慢慢在它的臉上收干。灰色的大地會蒸發去黑夜的霧氣,一切聞起來都像是嶄新的一樣。

我挽起袖子,看見自己素淨的手臂,這些日子以來,不常在外面跑動,肌膚開始變白。

讓我的雙手攤開,像蛻去黑暗的繭。

我讓我的心,在視線最遠處飄浮,它在那兒,我便能看見它,不用裝滿它。

像放逐一只飛鳥。

我想,可能我不是在失去,而是獲得通往明天的資格。

所以還是哭不出來……沒有眼淚能有多糟糕。知道自己是孤兒時,沒有哭。小時候常常奔跑,摔倒在煤渣鋪就的跑道上,膝蓋里都嵌進黑砂,看著血液滲出來,沒有哭。七歲自己拿著藥水和小藥粉罐到衛生院打針,出來時看見別的孩子在父母懷里哭鬧撒嬌,還是沒有哭。

一直很努力長大的我,好像在泳池里,一下子潛到池底,緊貼著碎方磁磚慢慢往前游移。我會和水賭氣,用最長的時間憋在水里,然後升到水面上大口大口的呼吸。

我是惟一沒被教練訓哭過的孩子,最倔強的時候是沉默。

沉默,離開,不會對自己撒謊。

新梅天橋上,零星有人開始走動了。附近的居民,牽著小狗在橋上來回走。

我打電話給姚岳,告訴他,今天能不能遲一點去上班。如果在我困難時,他一定會來幫我的說法成立,現在我就要去找他了。

他說讓我盡管去吧,他會準備好早餐等著我。很溫馨的對話,他沒有給我一點壓力。

有壓力,我會逃的。

當我們面對面坐下時,他剛剛洗梳好,只換了一條耐克的薄絨運動褲,打著呵欠,手里著一枚打火機。他的表情很自在,他說他的母親不久前回蘇州老家探親去了,讓我可以安心的逗留在這里。

然後他開始抽煙。在我面前放著一杯熱騰騰的速溶牛女乃,廚房的面包機里正烤著面包片,飄來陣陣蔥香。

我有些冷,便從沙發上拿來方枕,抱在懷里取暖。

姚岳則用博物館里參看展示品的眼神,靜靜地注視著我。

「黑眼圈又厲害了。」

「是的,昨晚沒有睡,現在的臉色應該很不好看。」

「女孩子年輕的時候,一定要多注意保養些,這樣對皮膚和身體都有好處。」

「我知道,我會好好休息的。」我們始終在繞彎子,我像個乖巧的小孩,知道他在等我開口,但還是得鎮定自若些。「波西和我都希望,有個和平的方式,讓五年長約不要變成一紙空文。」

「誰告訴你們,那會是一紙空文,只是中間有過程,公司也有安排罷了,我想你們應該不會急于一時吧。」他笑,眉骨下是陰暗面。

「那麼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如果我們選擇不等待,會怎麼樣?」

「波西叫你來的?」他說著站起身,到廚房把烤好的面包片拿來,在我面前用餐刀細細的涂上黃油,然後遞給我。「他也可以自己來找我,他和你都太沉默了,這樣不好。」

「我知道,不過這些事,其實和他無關對嗎?」別和我玩智力游戲,那沒意思。

「你們吵架了是不是。」他很敏銳地揭穿我。

「我們談合約好嗎?」

「呵呵,黎子,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眼力的,所以我選擇喜歡你。」

「我知道。」

「對,我沒掖掖藏藏,我不像你的波西,我做任何事都很明顯露骨。」他笑,然後站起來走到書櫥前,看著他的所有獎品和獎狀,良久後,他說︰「從小我就讓我的父母為我驕傲,因為我不需要他們心,我會很用功的學習,我總是想要自己名列前茅,成為佼佼者。比如這枚獎章,那是在我發育以前,我個子不算高大,同學總是願意和我一起踢足球,而不是打籃球。我所在的足球隊拿過中學生區賽的大獎,就是這個,但籃球沒有。于是我常背著同學,偷偷練投籃,所以當我發育以後,可以被校籃球隊接受時,我立刻成為校隊投籃得分最漂亮的隊員,然後當然也拿到獎。這些都是憑我的力量可以做到的事。但也有讓我為難過的,例如我的語文,從小就不如數學和外語好,語文老師總覺得我寫作文太死板,不感性和生動,于是我拼命的看書和讀報,直到我的作文出現在新概念比賽選作里,可其實那篇作文,有一些句子根本就是我抄襲的,因為抄得太雜,老師也沒看出來。所以說……成功的過程其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結果。老師和父母都喜歡我,因為我非常上進,追求完美,會努力達到我的目標。我最討厭別人說我不行,越是輕視我的人,我一定想方設法的讓他對我改觀。同學里沒有瞧不起我的人,只有我的崇拜者,何況我連打架時,少打了別人一拳都不肯。呵呵,告訴你這些無聊的小事,但的確是我的性格,不管你感受沒感受到,我現在都想要告訴你,因為黎子,你是一個給我出了難題的人。」

他廢話很多,其實他大可以直接告訴我,他想要什麼。我願意再來面對他,卸去我所有的防備,只要他開口,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黎子,要原諒我也很難控制我自己。當我在我想要得到的事物前,遭到阻力的時候,我只會越挫越勇。」他打開櫥櫃,從抽屜里輕輕取出一份合同,那正是波西的合同,他把它藏在家中,做好了讓它沉澱五年的打算。

「如果我說我能夠理解你,那麼,你可以把這份合同給我嗎?」

他用眼神嘲笑起我的幼稚,然後坐回沙發,把合同放在他的腿邊,伸出手,示意我走到他的面前去。我便照他的意思做了,被他輕輕的拉到雙腿之間站住,他說︰「如果我問你,是否因為在懷恨他,而選擇利用我來背叛他呢?」

兩個同樣不好回答的問題,他很聰明。

于是我笑了,終于落下眼淚。

「我想,我只是佔用波西的世界太久了,我想把他的世界還給他。」

「那你的世界在我這兒嗎?」他這樣問著,輕輕月兌去了我的衣服,讓我的面對他,沒有抵抗,是非常馴服的黎子。

我已經開始哭了,怎樣都收不住,接受他的親吻時,眼淚濺濕了他的臉頰。

他把我抱到沙發上躺下,然後俯來慢慢地擁有我,手指的揉動加快,也不停地往下……往下……

他溫柔而充滿技巧,希望我能在他的世界慢慢忘記哭泣。

但這些都不管用,我還是柔軟的,越來越痿縮。

我越哭越大聲,直到他吻不下去。我說︰「對不起,我還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那時合同就在我的身下,紙張像水一般,冰涼地沁入我的肌膚。

他冷笑,撿起我的衣服扔在我的身上。

我穿起它們,手里緊緊攥住合同。

他已經懶得看我︰「你以為憑這樣就可以拿走它了?」

我沒有回應。

「黎子,我真想捏碎你。」他忽然伸出手,掐住我的雙頰,用很大的力氣然後把我推倒在地上。

「姚岳,一直以來我對你都有愧疚感,但現在沒有了。」我笑。

「嗯,很好,總算看不見你的眼淚,為那樣的男人哭,很下,真的。」他還想從精神上凌虐我,但是很可惜,可以凌虐我的人,其實一直都是我自己。

他說︰「帶著那個垃圾的合同滾吧,但是你記住,黎子!從今往後,離開那個男人,如果讓我知道你們還在一起,他照樣別想在模特圈混,這輩子別想。」

我從地上站起來,將合同翻看清楚,確定是波西的親筆簽名和原件後,離開了姚岳。一舉一動都是有條不紊的,好像在談判桌上翻閱一樣。那舉動是我在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

八點四十分。波西還倒在床上酣睡,他的手機上顯示有三條短信。鬧鐘被他摁停過。

我把合同放在他的枕邊,在以前是我睡過的位置上。

那地方應該還有我的氣息,現在有比我更重要的東西。

他睡著了,我可以靜下心來理我的行李,記得把衣物搬來時,還心懷竊喜的一件一件把它們掛進衣櫃里,每一件都要和波西的衣服交錯擺放。現在要把它們理出來了,不知道它們是否也有了感情,會舍不得。

理好行李箱,把它放在門口,然後要給波西留言。

四張A4紙拼成一起,粘在衣櫃上。我在上面畫一只小豬,那代表我黎子,畫一只小狗,那代表波西。小豬和小狗之間的紅心,裂開來了。小豬哭了,小豬揮動小手帕對小狗說再見,小豬做出加油的姿勢,告訴小狗,要為理想堅持下去。

這樣畫畫真是肉麻死了。

噙住眼淚,我不哭。

微笑,一定是微笑著來,微笑著離開。

關上門,我終于把波西的世界還給他。

「周優?」火車上,我撥通她的電話。

「黎子嗎?听我說,小秋告訴我昨晚你……」

「周優。答應我一件事情好嗎?」

「怎,怎麼?」

「照顧好波西,讓他堅持自己最初的夢想,幫助他振作起來。」

「黎子你?黎子!別這樣!都是我的錯,我喝醉酒一時糊涂,請你不要用逃避來面對波西,這樣對波西是不公平,不負責任的,波西最恨這樣,他會恨你的!」

關機。然後從車窗扔了我的手機卡。

消失了,一切好平靜。

現在我可以慢慢去回想,有一段整整十天的日子,我在哪里。

木樓梯被漆得油黃,柱子上刻意雕出竹子的紋路來,地上卻鋪著幾塊紅色的地毯,被雨水濺濕了,顯出遮掩不及的晦黯和羞怯。一直往上走,有一個小網吧,年輕的老板名叫佑琪,剃著極短的寸頭,挑染成金紅色,左耳總是帶一枚方型耳釘。

從靠南的窗子看,可以看到栽種稀落的竹林,面對長巷,從寬闊的竹隙間,露出一間拉面店的白色小幡。面店的伙計常穿著髒兮兮的白褂,用鐵盆托著兩大碗面送到網吧,手上功夫像從雜耍團里練出來的,面湯很清淡,但牛肉非常厚,如果不想撒蔥蒜,一定要在電話外賣時大聲的對伙計說清楚,否則他們一定會厚厚的撒上一堆,看上去面的單薄便被掩蓋了。

不吸煙的人坐在網吧里,不到十分鐘就會被裊繞煙霧燻到。如果常開著窗子又會被其他客人責罵,這里的風很大,有時會帶著雨水灑進來,還有竹葉的清香味。

佑琪抽煙抽得很厲害,沒幾年就把手指燻得微黃,再加炭筆的細末,讓他的手看來總有些髒,像一個老藝術家。他的作派也有些像,盡管打扮還是挺時髦的,他給自己泡著濃茶,因為管理網吧經常要熬夜,坐在收銀台後,用電爐煮飯。

飯菜都放在搪瓷大茶缸里,很像船員用的那種。因此網吧里除了煙味,熬夜的汗餿味,許多人的體味,還有佑琪帶的飯菜味。偶爾有人忽然聞到了,便從屏幕前探起頭大叫一聲,到時間吃飯了啊!然後擠到收銀台,打電話訂一碗面吃。

也常有人調侃佑琪總是吃梅菜扣肉,好像吃不膩一樣。

佑琪便和他們胡說八道一番,他很喜歡笑,笑聲爽朗。

這個女圭女圭臉的大男孩,後來照顧了我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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