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
大都城中,已是家家張燈,戶戶結彩。街上店輔,業已將門庭收拾齊整,懸了大大的大紅燈籠。時時有爆竹聲聲入耳,一派祥和,一片喜氣。
葉驚鴻一早傳令,將十八家綢緞莊,十二家茶葉輔,九家茶樓,均關了門,所有掌櫃、伙計、堂倌,均召入葉家大宅。又命葉安領了葉寧、葉塘,趕著幾輛大車,將善閣兒里的一群孩子大人一並接了來。再加上原本在大宅子里侍候的一眾人等,滿滿登登,二百余口,大宅里里外外,瞬時全是笑鬧之聲。
葉驚鴻命人將偏院開了,葉魚、葉鶯率了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入了大廚房,打點眾人飲食。葉安、葉亭另帶了些人,將偏院廳中的屏門之類拆去,擺出三、四十張的大桌子來,只等夜間,眾人同樂。
葉家生意所用之人,若非族中遠親,便是善閣兒中長大的孤兒。逢年過節,均無處可去,這葉家宅子偏院,便為他們專設。而善閣兒中的人,卻大多不曾來過。往年葉驚鴻兄弟鮮少在京過年,倒是不曾有得這般場面。此時逢得兄妹四人在京,葉驚鴻又知葉輕痕性喜玩鬧,竟是索性將眾人一齊聚了來。屬下眾人大多自幼得葉家照應,此時亦是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四處張羅,要大大熱鬧一番。
過午時分,葉輕痕自外買辦得一些物什,興沖沖的回來。穿過前院,只見前廳門口,葉驚鴻正自與葉衡說話,葉驚風與葉驚濤卻于廳內查看賬目。葉輕痕亦不多擾,只招呼得一聲,拐腳向後院來。一路之上,但見人來人往,極是忙碌,喚「九姑娘」「九小姐」之聲不絕。葉輕痕性子貪玩愛鬧,眼見人多,自是開心,亦自隨口笑應,一路招呼。
方入得自己所居小院,聞得院中亦有笑鬧之聲,葉輕痕忙抬腳趕去看時,卻是葉夏與葉花立于梯上,拿了刷子,在那里刷樓,葉糖、葉昵下邊扶了梯子搭手,四人嘻嘻哈哈,正自說笑。
「九姑娘!」見葉輕痕進來,四人均停了手,含笑招呼。「九姑娘,今兒可玩好了麼?」葉花也不下梯,只俯了身子笑問。
「自是玩好了!」葉輕痕笑應,抬頭望了梯上二人,「明兒才二十四,你們今日便忙著刷樓,卻又笑鬧,仔細摔了!」
葉夏聞言,亦自俯身,沖下笑道,「明兒且說明兒的,今兒先刷著,橫豎大伙兒要過年不是?」
「卻也由得你們!」葉輕痕亦笑,「回頭弄只貓來,我那屋子,夜里有動靜,恐是老鼠在鬧!」口中說話,卻已是抬腳入屋子里去,聞得身後,四人齊聲答應。
方換了衣裳出來,但見葉薔甩著兩條小辮兒奔來,至得面前,笑回道,「九姑娘,楊大人來了,正自前廳里坐呢,六爺命我來知會九姑娘一聲兒。」
「他來的倒早!」葉輕痕笑應,「你且忙罷,我去看看!」口中吩咐,已自向前院奔去。前幾日,葉驚鴻聞得楊陌孤身一人在京,便約了他葉府過節,原想他至晚方至,不想時辰尚早,他竟到了。
(二)
奔至前院,尚未進廳,便聞得廳內幾人笑語之聲。葉輕痕徑直奔入,見三個哥哥均自在座,正與一身布衣打扮的楊陌說笑,便也自笑道,「楊大人,今兒好早!」
「左右無事,自是早些來湊湊熱鬧!」楊陌笑應,抬眸望向巧笑嫣然的葉輕痕,遂又皺了眉道,「葉姑娘,我與你三個哥哥兄弟稱呼,你這口口聲聲‘大人’‘大人’叫著,卻不別扭?」口中怨怪,卻是雙眸含笑,定定注視著葉輕痕。
葉輕痕聞言,不以為意,輕輕撇嘴道,「楊大人與我三個哥哥兄弟稱呼,卻偏偏喚九兒‘葉姑娘’,自個兒卻不別扭?」
「九兒!這般沒有規矩!」葉驚鴻輕喝,眉眼間卻是蓄滿了寵溺,轉了頭向楊陌道,「楊兄莫怪,這丫頭被我們寵壞了!」
楊陌含笑搖頭道,「無防,舍妹亦如她這般模樣!」
「楊大人有妹妹?」葉驚痕眼睫輕眨,大是奇異,跳至楊陌身邊,追了他問,「楊大人的妹妹,叫什麼名字?長的什麼樣子?可有九兒大麼?她人在何處?可在京城麼?」口中連問,卻自側了頭,細細打量楊陌俊逸的臉龐。心中暗思,有這般一個哥哥,那妹妹,自必是個美人兒了。
「舍妹楊路,較葉姑娘大得一歲!」楊陌聞得她連珠價發問,大為好笑,亦只一一回道,「相貌亦只尋常,不丑而已,她人不在京城,卻是于南方游歷未歸。」提及妹妹,楊陌眼眸之中,亦是滿含寵溺。
「游歷?」那方葉驚風大奇,「她一個小姑娘家,四處游歷什麼?」暗思一個只大葉輕痕一歲的小姑娘,孤身在外,楊陌竟是放心。
「舍妹雖是女子,性子卻更似男兒!」楊陌轉頭瞧向葉驚風笑回,「她只言道,人生一世,做不得驚天動地的大事也倒罷了,若是不長得番見識,真正是白活了一世。」話語之中,帶著些無奈,更多的,卻是引以為傲。
一旁葉輕痕听得悠然神往,輕聲道,「這楊家姐姐果是不同!」聲音中,是滿滿的羨慕。言罷,一雙水眸橫著掃過三個哥哥,小嘴輕嘟,怨道,「小九便是出個大門,哥哥們亦是弄幾個人尾巴似的盯著,生怕小九丟了,小九幾時也如楊家姐姐一般方好!」
「你?」葉驚濤聞言失笑出聲,「放得你出去,怕你不識得路回來,莫要聞得楊家姐姐行得,你便也生那般心思!」言下大是擔心。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莫要當真私逃了出去見世面。
葉輕痕聞言,不覺挑了眉,向五哥斜得一眼。葉驚鴻見她神情大大不滿,忍不住輕笑出聲,卻故做不見,只轉向楊陌道,「令妹竟是不與楊兄過年嗎?」
「怕是又不回了!」楊陌微笑搖頭,「算來,這已是第三年了!」神色間,亦自有些寥落,遂又輕輕嘆道,「我倒罷了,雖是孤身一人,也算自在,還得與諸位葉兄一聚,只那……」說得半句,神色一黯,卻不再說。
(三)
「只那什麼?」葉輕痕聞他話說半句,大是不耐,「難不成,還有不如楊大哥的?」有了前話,她徑直將稱呼改了。楊陌聞得,不禁展顏一笑。
葉驚鴻見了楊陌神情,心中倒是猜得一半,只道,「昨日楊兄曾言,今日要赴文府探視文公子,可是他病情有變嗎?」
葉輕痕聞得「文公子」三字,不禁心頭一跳。悠然的心思,驟然間從楊路身上收回,見楊陌神色黯然,心頭不禁一緊。
「那倒不是!」楊陌輕嘆搖頭,「他原是急怒攻心,原非大病,如今,只是有些虛弱,再調養幾日,便可大好!」頓得一頓,又自輕道,「只我入得文府,但見府內清冷,毫無一點過節的樣子。想來,往年亦只母子相對,如今,文子安尚在病中,那府里,便越發冷清了。」
葉輕痕聞得並非文子安病情有變,稍覺放心,點頭輕道,「只他有母親在堂,不然,倒可將他請來,一同過節才是!」言下,極是惋惜,輕輕嘆得一聲。
「一同請來?」楊陌含笑回眸,注視著眼前這個不解世事的小丫頭,「便只我出入文府,尚需打得朝廷的招牌,若將他請入葉府,怕是從此葉府多事嘍!」
「怎麼,難不成還有人管得了楊兄?」葉驚鴻輕輕皺眉。楊陌雖非一品大員,但他以儒醫身份入仕,極得朝廷重用,難道,便只因他是漢臣,竟也受人編排?
「那文府中,隱有朝廷的眼線,恐是文夫人與文子安,亦不知是誰。」楊陌輕輕搖頭,重重嘆得口氣,又道,「那日我徑直闖上文府,不足兩個時辰,胡和魯將軍的信使便到了寒舍,詢問文公子病情。」腦中閃過所見文府中所見人等,卻毫無頭緒。
葉驚風聞言,不禁皺眉,「隔得如許多年,文家已是三代人囚于他們手中,朝廷仍不放心嗎?」面容雖是一貫的儒雅溫和,巨烈起伏的胸腔,卻是泄露出他的憤怒。自出生便長于囚籠,出入不得自由,婚事不得自主,這大元朝廷,亦當真是欺人太甚。
「他……好可憐!」葉輕痕輕聲自語。暗思在旁人滿堂歡聚,笑鬧玩樂之時,文子安卻是一人獨臥病榻,或一人撐身而起,獨坐撫琴,心底一片惻然。腦中,掠過一張俊美無雙的臉龐,瘦削的容顏,淡漠而寧靜的表情,寒若冰潭的雙眸,卻露出難掩的悲傷憤懣。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的文子安。「他,並不甘心吧?」心底自語,胸中,已是翻起一片熱浪。不甘?那般身世,那般拘鎖,若他認了命,反是好過些罷?而……他竟是不甘!不甘,卻又不得不日日周旋于達官顯貴的內眷之間,被母親待價而沽。如今,偏又有那蒙族將軍替女兒逼婚,竟至使他當場吐血,猶自不肯放過。
他……很苦罷?淚水,洶涌而來,葉輕痕轉了頭,將涌滿淚水的眸子轉向大廳門口,不使哥哥們看見,原本滿腔的喜悅,登時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