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紫紅色的花海,形如蝴蝶般展翅欲飛。初夏,紫荊花開的正旺,阿遠站在紫荊花下傻傻的微笑。照片中的他,穿淺白色的短袖襯衫,米色長褲,一副精細的金屬框眼鏡略微折散一簇陽光,一切都是我想象的模樣。
在這個初夏的黃昏,晚霞氤氳的正濃,我收到了阿遠寄來的照片。照片定格在某個清晨,定格于這個有著古銅色皮膚、寬厚肩膀的大男孩。
這讓我整個夜晚不能安睡,思念突然被喚起,從未有過的強烈,在醒來的時刻記憶是如此生動。整整一年了,沒有他的消息。一年里,我經常會在夢里見到一張恍惚的臉,一種不祥的擔心。我不是擔心背叛,而是擔心他的安危,因為我相信我們的愛,對此從不懷疑,就是這樣堅定。
于是,一分鐘也不能再等,立刻定了一張到湛江的機票。
上午十點,上海虹橋機場,飛尋我夢的。
我與阿遠的相識緣于一封寄錯的信,一封一直無人領取的信件,淡黃色的牛皮信封的在信箱里停留。我像是著了魔般,竟為那信封上那幾個干練的字跡而著迷,特意跑去弄堂口那家精品店,買了我一直都偷偷喜愛的花花綠綠的信紙,懷著少女時代的虔誠工工整整地貼上一枚小小的郵票,依著那純藍色墨跡留下的地址把信退了回去。
一個星期後,居然收到了回信,期望中的干練而堅穩的純藍色字跡,簡單的幾句感謝足以勾勒少年時代的憧憬。我記得那年我讀高一,他高三,愛上層樓的年紀,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季節時段。
一月一封,小心翼翼的細數彼此的生活,直到他考入大學,我升入高三。幾個月不曾接到只言片語,我想也許全新的生活已淹沒了曾經小小的悸動。正當我扯著衣角嘆息時,再一次的收到了一封來自陌生城市的信,熟悉的純藍色字跡,告訴我即使天涯,只要還有一枚小小的郵票就不會遺忘我們粉色的青春,那晚在燈下對著鋪展的信紙,我傻傻的感動,夜里,在被窩里偷偷的喜悅。
飛機在雲端穿過,目光與對面男子相遇,黑色的外衣裹不住他的倦容,這樣的機艙里載著多少人的回憶與憧憬在高空相遇。眼神交匯的一瞬,象征性的微笑,我喜歡這樣的微笑,以示友好。如果是注定不能廝守的人,這樣的微笑比冷漠溫暖,又不過分探尋,交匯過後隨即投向各自的波心。
就是那些簡單的問候和鼓勵,陪我走過整個苦悶的高三學年,在那一年里,我體會到了原來不能了解的感激,明白了當年我有意或無意的問候也同樣為他那段低沉的感三生活帶去了不可或缺的信念,彼此的信念拉的更近。
8月我落榜,緊閉房門,整個黃昏用來一封一封、反反復復的數那些期望的信件,讓那純藍色干練的文字鋪滿我小小的房間,默默流淚,收起信件,壓在抽屜的最底層,為之加鎖,鎖住18歲的青春,從此笑容里摻雜淡淡的憂傷。
飛機在廣州白雲機場降落,午時。點一杯曼特寧,一份藍莓點心,等候三點四十五分飛往湛江機場的班機。玻璃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男子走進,風塵僕僕的樣子,在對桌坐下,摘下深色的太陽鏡,我看到一雙略微熟悉的眼,片刻回想,竟是飛機上那個與我相對的男子,有些人的眼神看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
復讀的日子,我斷絕了一切外界的來往,終日一書一筆,月光星光,終日少語。唯一的休閑就是每逢日落靜坐床前等晚風吹過,傾听風鈴的密碼。叮叮,不自覺地有微笑呈現,叮叮,不自覺地有眼淚流出。
逃離床前,一盞冷色殘燈,一個早已忘記扎蝴蝶結的女孩捧著厚厚的題集苦讀。夜深時,筆尖與白紙摩擦發出的沙沙聲掩蓋了那個叮叮心動的旋律,留一個殘缺的風鈴在風中搖擺,訴說著那曾是一個男孩送給一個女孩的禮物。
我買單,起身,推門離開。隔著透明的櫥窗經過那個男子,看到他手里擺弄著一台相機,正在忘情的搜索他眼中值得停留的風景,那專注的神情仿佛鏡頭里載著一個生命。每個為他所愛的事業所認真的男人,都會頓生魅力,為之充滿神聖的崇拜。鏡頭從他的臉挪移一厘米,露出他一只眼楮,目光又一次相遇。他的相機始終沒有再挪移,兩個俗世忠的陌生男女就像被定格的老電影,只幾秒鐘,已感到某種相同的感動。我不知道他的鏡頭里捕捉了些什麼,但我明白一定有著他自己的風景。
飛機再一次起飛,再一次降落時我將擁抱我的歸宿!
再次打開信箱時,等待我的除了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外,還有塞滿來自同一個人的信件,久違的墨香再次吸入鼻翼,滿滿一頁紙寫滿「你好嗎」的急切問候,鼻子一酸,再也無法抑制的哭泣。一年了,都只是默默地流淚,不敢大聲哭泣,生怕驚動心底的那個聲音。
攤開塵封的信紙,寫了扔,扔了寫,寫了再扔,半棄的信堆滿紙簍,不知從何所起。一年前,我是無顏面對,如今我又害怕什麼呢?曾經的自卑無法拋棄,就如一個穿著華麗衣服的丑小鴨。
最終,我放棄。直到在某晚的電台節目里,听到這樣一句話,未央,還記得你問我永遠到底有多遠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永遠就是阿遠那麼遠,阿遠就是到永遠。然後收音機里飄出一首小齊的《燭光》,你現在好嗎今天快樂嗎……分手以後的雨季,斷斷續續下不停,沒有你的日子真的不容易……三百六十五支燭光,亮在我心上,每一天一支燭光照的我的心慌,唯有你是我的陽光,唯有你能讓我的天空晴朗。
也許這首《燭光》是飄響在每個城市的,也許支飄響在這個城市,總之,我听到了他的呼喚,曾經以為離開他就可以忘記,可是打開箱子,不多的行李還是放滿了四年來的全部信件,躲不開回憶,點點滴滴,不容我再錯過。于是,我撥通了那個他留下的那個號碼。
還沒有開口,眼淚已經斷線。
未央,是你嗎?听到我送你的燭光了嗎?未央,你不用說話,我能感覺到,未央,未央……
下午十四點三十分,飛機準時抵達湛江機場。
此季,湛江的市花紫荊開的正艷,一種樸實無華的清艷。
人群中,我認出那張臉,我對他說過,即使在人海中我也能一眼認出他。他穿著與照片中一樣的服飾,只是肩膀更為寬闊。我穿過人群,他張開雙臂。那一刻,我確定他就是我的歸宿,就是我此生的守護神。
我喜歡這樣的圓滿,憂傷不是我期待的結局,然而這只是我空想的期望。
我按照他留下的地址找到了那個地方,然而他卻早已離開,他的朋友僅僅告訴我他走了,卻沒有說去哪里。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離發給我信的日期只有幾天而已,為什麼走的那麼匆忙。我真的找到了那片紫荊林,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選擇這樣的背叛。為何是他先出局?阿遠,是你怕了嗎?後悔了嗎?憤怒使我狠狠的撕碎了僅有的相片,撒入那片紫荊花海中。
大學四年里,我們堅持用手寫的文字傳達思念,堅持用傳統的紙質信件折疊深情,盡管我已經習慣了熒光屏在黑暗中散射的光線,但我認仍然不願意舍棄我們最初的感動。從開始的一月封,到半月一封,再到一周一封。頻繁的信件已經讓我們不用去猜測對方的樣子,我相信時間積累的東西。
大學畢業後,我追隨他到了上海,然而他卻突然中斷與我的聯系,直到前幾天收到他寄來的一張照片,寄出地址是湛江。我到了上海,他到了湛江,我來到湛江,他卻不知去向。湛江,我夢的終點。既然已是落日的背影,我又何必去苦苦追求黃昏,我搭最早的班機離開湛江。
藍天白雲間,有著多少陌生的相遇。
扣好安全帶,對面出現一張熟悉的臉,同一個男子被我遇見。
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問候。
回來了?
恩,回來了。
是去尋找什麼嗎?
算是吧,去看我男朋友,可惜他背叛了我,呵呵,你呢?
他揮揮手中的尼康相機,說,去留住世間絕望的美,鏡頭就是我的家。
告別了紫荊花的微醺,濃濃的咖啡香越飄越淡,在整個機艙里彌漫。我竟可以和一個僅僅見過幾次的面的陌生男子訴說衷腸。他用仿若與己無關的口吻談及他的攝影,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疲倦和熱情,他說,知道嗎?每一次我按下快門的時候,就好像一次生命的釋放。我追求的速度不僅是「快」,還要夠慢,一種時間的延遲,我甚至喜歡用1/60或者更慢的快門速度,然後 嚓 嚓,就這樣。
而我也以平靜的語調描繪我長達九年的情結,我知道在他面前我一樣掩飾不了自己。我說,那麼一個深情不移的男子都可以選擇背叛,我想不出還有誰可以依靠。我說,我現在的心就像是一個存滿的盤,又一下子被清空的感覺。
飛機降落,走出安檢,我們笑著道別,沒有留下彼此的地址,因為我們都是相信機緣的人,也許會再相遇,也許從此無緣。如果上天賜予我們的時間只有這麼短暫,那我決不會勉強多一秒,我是個淡定自由人。
回來後,我每晚都睡很好,沒有任何的不適,像是忘記了這場背叛。只是在某個飄香的晚餐時分,我恍惚中看見廚房里有個忙碌的身影,阿遠在對著我傻傻的笑。也偶有在某個夜歸時,站在公寓樓下,呆呆的凝望,多麼希望有一間房燈為我等待,告訴我有個人等我回家。
兩個月後,我去雜志社交已經拖延了一個多月的稿件,在舉手間,看到一疊圖片組稿中有一張熟悉的畫面。一個頭發稀松的長發女子,拖著一口黑色的小行李箱,被經過的來往行人遮掉大半視覺。雖然只是一個遠鏡頭的側影,但一個漂亮的長焦距處理,可以清晰地看見女子的臉部,可以肯定這並不是一個漂亮的女郎,更不會出現在這家商業雜志的選稿中,之所以吸引我的是這正是兩個月前我隔著櫥窗觀望的一幕。這一刻,我猛然明白了一直以來我都不願保留一張自己照片的原因,我害怕看到一些自己不曾發覺的東西。
我的指尖指向右下角,攝影,蕭禹。
抬起頭,隔著幾張方桌,看到有個男子在向我微笑,然後向我走來。他低頭看到我放在最上層的稿件,輕輕說出,未央?
我說,蕭禹?
呵呵,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又遇見了。我說過我們都是相信機緣的人。
相遇即可成故事,即使不那麼動人,也有著各自的回味。
我一直覺得心是一個不能彌補的東西,所以我不願再提起過去的情感。可是在蕭禹面前我不需要偽裝,我一點點的說我和阿遠曾經的堅守,說那一瞬的背叛。蕭禹總是默默地傾听,末了為我添滿茶杯,這樣的平衡在我們之間]維持,直到我們選擇了用愛情去打破。
我們開始爭吵,開始因為對方虐待自己,愛情在我們之間只能是負擔。
他是一個飄忽不定的男子,有著不可放棄的初衷。作為一個攝影師,他可以完美的把時間凝固,作為一個朋友,他可以和我心靈相通,唯有作為情人,他不能使我安心。曾經我以為我是個淡定自由的人,然而我最終要的是還是一份安穩,我以為我可以不需要未來和承諾,然而一切都在真相面前失敗。
初夏,又是一個紫荊花開的時節。
晚上12點多,我打電話給蕭禹,我說,蕭,我要見你。他說,太晚了,明天吧。我說,不,我要見你。他說,好,你等我。然後我見到了他。我說,好了,我現在見到了,我走了。然後我轉身就要離開,他用力拉回我,抱在懷里,我哭。
未央,我寧願你留在我肩膀哭泣。
蕭,紫荊花了,我要走了,我要去找阿遠回來,我們說好了的,我不相信他會真的離開。
蕭禹一把推開我說,未央,你必須相信,這是事實。我說不,我為什麼要相信。
因為阿遠根本是你虛構的人物,一直都是你在幻想,根本沒有這個人,從頭到尾都是你在唱獨角戲,對不對?
你胡說,阿遠是存在的,我沒有幻想癥。
那你憑什麼不相信他的背叛。
我低頭不語。
因為,阿遠已經,死了,對不對?蕭禹一字一頓的聲音敲進我的心里,未央,我瞞著你去了湛江,阿遠確有其人,但是在兩年前就死了,再一次執行任務中犧牲。
是的,他已經死了。一年前,我按照那封信寄出的地址只找到他的戰友。他的戰友說,我們是作為最有潛力的技術人員被調到這里為期一年的軍事化培訓。當時在走的匆忙的條件下,阿遠還是堅持帶上了所有的信件,那時我就知道了那些信件對他的重要性。我們的受訓非常嚴格,一切都是軍事化,甚至由于我們特殊的培訓,這一年中都不能與外界聯系。我曾經問過他苦不苦,他說,不,心懷信念就不苦,遠方有個人在看著我呢。紫荊花開的時候,他站在紫荊花下,要我為他拍一張照片,他說,這里的紫荊最美麗,待到紫荊花再開的時候,一定要帶遠方的人兒一起來看花開。日子再累,他也堅持寫那些寄不出的信,直到在一次火災中,為了救一個6歲的兒童,由于救援時間過長,導致空氣呼吸器失效,吸入大量的有毒氣體而搶救無效。其實當時他是沒有被安排在救援隊伍中的,但是當他看到窗口那個哭叫的小男孩時,毅然的背起呼吸器沖進樓道。
滿滿一大箱子的信件,九年了,他從未離開過身邊,現在我該交給他的主人了。
他的戰友把那些信交給我,我泣不成聲。
我按照他生前的意願,寄出了他來不及寄出的相片,我自己也決定留在這里,以前從來不知道,其實每個戰士心里都曾有著一個遠方的姑娘。
未央,明年花開之時,就是你我相見之日,明年花開之時,就是你我相見之日,未央,未央……
阿遠曾經寫下的誓言不斷縈繞,大片大片的繁茂枝葉,不染煙塵的幽香,阿遠,紫荊花已經開了,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嗎?你還是殘忍的背叛,單單對我背叛。
我並沒有撕碎那張照片,而是連同那些信件一起永遠的埋在了那片紫荊林中,待紫荊花的溫柔將他銘記。
最近好嗎?我離開了那家雜志社,決定去尋找自己的鏡頭。
那祝福你。
好,再見。
再見。
我和蕭禹再次在機場相遇,走出候機室,我們告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最終還是沒能和蕭禹在一起,有些人可以默契到無需言語,然而卻永遠不能成為戀人,因為我們有太多相同的東西。
未央,等一下,蕭禹回過頭來說,我們還可以成為朋友嗎?
我們一直都是朋友,不是嗎?
我們終于又可以釋然的笑,飛機再一次起飛,有時候溫暖只需換個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