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衣掀開車簾的一角,從掀起的縫隙中往外看去,遠遠地看到了青山腳下一塊半人來高的界碑,便吩咐那車夫停下來。停車後,抱了瑤華下車,說了些感謝那車夫這許多日來多方照顧的話,然後便打發他回冉京向慕容咸歡復命去了。
牽著瑤華的手,沿著蜿蜒的山道徐徐而行。從林間穿出的山風繾綣在弄衣雪白的衣角,以優美的弧度飄揚在身後,頗有些超然物外之感。緩緩悠悠地行出幾步,忽然似想起什麼,連忙低回頭來,壓輕聲音對瑤華說道。「誒,寶貝徒弟,呆會無論誰問你問題,你都不要回答噢,記住沒?」
瑤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說道。「噢,原來師父用青鸞作為交換條件,就是要我來裝啞巴的。」
弄衣訕訕笑笑,隨著山道漸行,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林間有人影閃動,連忙躬,朝著瑤華「噓」了一聲,示意噤聲。瑤華呶呶嘴,不甚情願,看著弄衣格外謹慎的模樣,眼珠子溜溜地轉了一轉,便挨身到弄衣身邊嬌聲說。「師父,瑤華走不動了。走不動了,就想說話——」
弄衣知道她這是趁機要脅,不覺又好笑又好氣,伸手往她臉蛋上捏了一把,低低罵一聲「臭丫頭」,還是躬,將瑤華負到背上,一邊走,一邊嘴里還不停地咕囔著。得逞的瑤華趴在背上,顧自笑嘻嘻的。
到了山腰,放眼看到的人便多了起來,大多都是男女同行的年輕人,也有亦步亦趨的老人和小孩,或低低交談著,或在樹下、石亭上暫時歇著腳。
弄衣衣帶翩翩,背著瑤華施施然從山腰的石亭前穿行而過,一名青年女子正牽了名六七歲的女孩從亭中出來,像是剛歇了腳,準備繼續上山。那女孩一眼看到弄衣負著瑤華,便伸手去扯那青年女子的衣角,嬌聲說道︰「娘親,抱抱。」
青年女子模著女孩的頭,柔聲道︰「青兒乖,自己走,就到了。」
「青兒要娘親抱嘛!」女孩扯著母親的衣角撒嬌,見母親還是不肯應承,便伸手指著瑤華說道,「那個姐姐都有爹爹背著,青兒也要娘親抱!」
瑤華一听便「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弄衣頭皮一陣發麻,僵硬地牽動著嘴角低斥一聲︰「不許笑!」瑤華抿著嘴自己樂,緊接著又听到那個母親唉聲嘆息道︰「青兒長大了,娘親背不動。姐姐有爹爹背,如果青兒的爹爹在的話,就能背青兒了。」
「青兒要爹爹背,青兒也要爹爹背——」女孩不依不饒地鬧起來。
弄衣背了瑤華趕緊加快腳步走人。又走了一程,冷不防右側林中響起一個聲音。「咦,這不是花公子麼?」
瑤華聞言望去,只見右側小樹林中信步出來一個青衣男子,眉目清秀,腰間束了一塊碧色的玉琚,頗有些風雅之色。弄衣怔了半晌方才揚了揚眉,像是認出了他來,微微一笑,剛想說話,卻見那人看了看瑤華,有些愕然地說道︰「前些年見到花公子時,據公子說尚未娶親,怎麼這麼幾年,女兒就長這麼大了?」
瑤華又忍不住「撲哧」一聲,弄衣瞪了那人一眼,恨恨地哼了一聲,便撇頭賭氣似地蹬蹬蹬走得飛快。瑤華趴在他背上笑嘻嘻地說道︰「爹爹,又不趕時間,走這麼快做什麼?」弄衣本來便氣得不行,這會兒听得瑤華順著那些人的說法將他喚作「爹爹」,不由忿然道︰「不許叫,不許笑,你爹爹我青春年少——」他話還沒說完,瑤華就已經拍著他的肩膀,大笑出聲。弄衣隨即察覺自己一時失口,連忙改口說道︰「你師父我青春年少,正是花骨朵兒一樣的年紀——」正說著,沿著山道一轉,冷不防撞到一對正在白樺樹下執手相看淚眼的青年男女。
見有陌生人闖入,那對男女驚了一下,立馬羞紅著臉分開。弄衣也自驚了一下,尷尬地笑笑,連聲說道︰「你們繼續,繼續——」
瑤華不禁黑線,他人還杵在這里,叫人家怎麼繼續。那男子也朝著弄衣尷尬地笑笑,試著轉移話題,說道︰「又到了雪緲花開的季節,公子是帶女兒來看雪緲花地的吧?」他一句話沒說完,便看到弄衣的笑容僵在了鐵青的臉上,隨即寬大的衣袖一動,原地憑空地便少了兩個人,而路側的白樺樹下則多了兩塊面盤大小的石塊。
瑤華不禁笑得前俯後仰。
回雁山莊位于雁州西北面明崗山與蒼闌山的交接處,因其後山大片的雪緲花地,及莊中風景綺麗長年有大雁棲息的「雁池」而聞名于全國,被推為三大名莊之一。又因雪緲花的花語是至死不渝的愛情,回雁山莊又被稱為「情莊」。
由于一再遭受打擊,弄衣路上任發生什麼事都再不停歇,一口氣奔進了回雁山莊。不料,前腳剛停下來,便听到耳邊一聲清脆地一聲輕喚︰「這不是弄衣仙麼?」
這下似乎是遇上弄衣的熟人了,瑤華循聲回過頭去,便望見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拖著長長的裙裾款款而來。烏黑如絲的秀發如瀑布一般一直披瀉到腳踝的長度,徜徉在地上,與層層疊疊的衣服褶皺,微微起伏。美得毫無暇疵的瓜子臉上,一雙細細長長的鳳眼,眼眸微微一轉便有千萬種風情。
「原來是憫月。」弄衣淡淡應了一聲,回身放瑤華下來,用手牽著。憫月那雙細長的鳳眼微微往瑤華身上轉了一圈,微笑著說道︰「弄衣仙今年是來參加情鑒盛會的麼?」
弄衣的神情微頓一下。「是,是啊。」
憫月忽然抿嘴一笑,笑得風華絕代。拖著冗繁的盛裝,緩步來到瑤華面前,俯看著瑤華的眼楮,柔聲問道︰「妹妹幾歲了?」
瑤華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美貌的人兒,自她出現後便一直盯著她看,忽听得她湊身過來問話,一時竟怔怔地沒回過神來。弄衣見狀,連忙擠身到她二人中間,說道︰「瑤華,她,不會說話。」
「哦,是麼?」憫月直回身,頗有些遺憾地嘆了一聲,微帶憂傷的眼眸往弄衣臉上轉了一圈後,又停在瑤華臉上,柔聲說道︰「真是可憐的妹妹,來,我帶你去你弄衣哥哥以前住的房間。」說罷,便上前執起瑤華的手,溫柔地握在手里,徐徐前行。
「弄衣哥哥?」瑤華一听,抿嘴又想笑。跟在旁邊的弄衣連忙使眼色,示意瑤華不要笑。瑤華不明白他這一趟干什麼搞得這麼神秘兮兮地,不樂意地撇撇嘴,瞥過眼過去瞪了他一眼。冷不防察覺憫月的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瞥了一下,心跳猛然間漏跳了一拍,怕她再問,弄衣連忙找話說道︰「對了,憫月,近雪呢?」
「近雪?」瑤華在心中陰陰地笑。「師父果然是來找師娘的。」
「莊主在綺羅閣會客。」
「師娘居然還是莊主?」瑤華暗自想著,不禁抬眼瞥了瞥憫月絕美的側臉。「憫月姐姐應該是侍女吧?連侍女都美成這樣,那莊主還得了?怪不得師父只能單相思,還要拉我來壯膽。」思至此,心中不免嘖然慨嘆。
「已經開始了,時間不是沒到麼?」弄衣有些意外地揚了揚眉。
憫月點頭。「早在半月前,遠道聞名而來的人們便將山莊的客房全擠滿了,莊主便吩咐提前開始。今天已經是第十天了——」
「啊!第十天了?」弄衣不禁慘叫一聲,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憫月掩袖輕笑道︰「弄衣仙不必慌張,雖然是提前開始,但是結束的日子不會提前。也即是說,今年的盛會由往年的二十日延長為一個月了。」
弄衣這才松出一口氣,連聲說道︰「那還好,還好。」
憫月笑道︰「不過,以弄衣仙與莊主的交情,即使是過了日期,莊主還是會為弄衣仙通融一下的。」
「呵,呵,是,是啊。」弄衣訕然地笑笑。瑤華卻在旁邊暗暗點頭道︰「問題大了哪!」
在憫月的引領下,緩緩地在莊園里穿行著,漸往里行,四下院里穿行的人便愈多,有由侍女引領著的,也有結伴或是男女同行的,皆低低地交談著什麼,臉上的神情或喜或憂。
「憫月閣主。」侍女們見到憫月均紛紛躬身行禮。憫月則是輕一頷首便飄然而過。
「果然不是一般的侍女。」瑤華心中暗自想著。
約模在莊里曲曲折折得行了約模一刻鐘的時間,終于繞出了紛來攮去的人群,進入一座寧靜的小院,進院時瑤華特意看了院門上的題字,是為「觀浪院」。將弄衣二人引進房坐了後,憫月便回身出得房門喚了兩名侍女來伺候著,自己則說是要去招呼不斷進莊的客人,便自告辭去了。
憫月一走,瑤華立馬掙開弄衣的手,房里房外地快速跑了一通,看得弄衣不解地蹙起眉頭,小聲叫道。「嘿,徒弟,寶貝徒弟,干嘛呢?」瑤華卻不甩他,繼續跑她的路。弄衣愈發不解,在瞪著眼楮傻了一陣之後,干脆轉身在房中桌旁坐下,單手支著下巴看著她小小的身子上竄下跳地,沒來由地想起了被放上氈板而活蹦亂跳的小蝦,不禁抿嘴「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師父!」瑤華終于蹦了回來。
弄衣抬抬眼皮,故意拖長聲音說道︰「蹦達了這麼久,發現什麼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送到唇邊,以非常優雅的姿勢緩緩地啜飲著。
瑤華眨著眼笑嘻嘻地說道︰「師父,我發現這個院子里除了我們,沒有其他的人住呢!」方才進院時,她曾悄悄往別的客院里看過,都是擁擁擠擠地住了好些人。卻偏這「觀浪院」中,偌大的地方,就似乎只為他們二人準備著似的。
「這觀浪院本來便是給我住的,自然不會有別人。」弄衣不以為意地說著。
瑤華欺近身去,順道兒問道︰「師父經常來嗎?」
弄衣想了想。「每年都會來吧。」
「嘻嘻。」瑤華心中暗自笑著,爬身坐到弄衣的對面,趴在桌上繼續問。「師父,莊主叫什麼名字呀?」
弄衣的神情頓了頓,有些不解地看看瑤華,還是回答道。「叫蘇近雪。」
「蘇——近雪?」瑤華繼續問。「莊主是很漂亮的人吧?」
「呃——這個——」弄衣托著下巴,非常認真地想了想。「是吧,倒是漂亮的。」
「哦——」瑤華長長地哦了一聲。弄衣看出她的神情有異,伸手過去在她腦門上敲了個暴栗。「鬼丫頭,又在打什麼主意?」
「哪里有啊!」瑤華委委屈屈地縮縮腦袋,見弄衣回過目光去喝茶,本想再問些關于回雁山莊的事情,卻見弄衣的眼眸忽而一動,送至嘴邊的茶盅也不禁停了下來。瑤華想問什麼事,弄衣打了個噤聲的動作,輕輕吩咐一聲「在這里等我」,便幻作一陣風似地,飄然而出,眨眼便不見了人影。
瑤華正對回雁山莊以及那位傳說中很漂亮的莊主師娘滿懷著好奇之心,怎麼可能會乖乖地听他的話呆在這里不動,當下俐落地躍門而去,不顧奉茶而來的侍女們的呼喚之聲,幾個雀躍便已經飛奔出了觀浪院外。
沿著原路出了這一方僻靜的院落,遠遠地又看到了三三兩兩而行的人群,瑤華停下步子來,回想了一下剛才憫月似乎有說「莊主在綺羅閣」,但是她不知道綺羅閣在哪里,必須得找個人問路才是。于是轉著眼楮四下子張望了一下,見來往的人們都是成雙成對地,低低地說著話語,似乎不好去插話打擾。仔細地觀望著幾圈,終于在右側一個花圃的石壇旁發現了一名正悶聲而坐的年輕女子。挽著如絲的秀發,半垂著臉,隱約可見光潔的額頭,和尖尖的下頷。
瑤華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跳著過去,站到那女子面前,用稚女敕的聲音甜甜地問道︰「姐姐好,姐姐知道綺羅閣在哪里嗎?」
女子聞聲似乎一驚,連忙提袖擦了擦眼楮,抬起頭來朝著瑤華微微一笑,用手指指著右前方的一個拱門,說道︰「出了那個門,走過池塘,再沿著池塘邊的回廊一直走,就會看到一座富麗堂皇的閣樓,沿途有丫環侍立的,那就是綺羅閣了……」
「嗯,謝謝姐姐。」瑤華非常有禮貌地行了個禮,本想就此轉身離開的,忽見那女子用手捂住心口,微微地躬了躬背。瑤華猶豫了一下,轉回身來,問道︰「姐姐怎麼了,是生病了嗎?」
女子抬起頭,看著瑤華淡淡一笑︰「不,我只是有些緊張。」
「為什麼會緊張呢?」瑤華睜著一雙眼楮,純潔而無瑕。
女子緩緩地攤開手,置于掌心的是一塊有著花紋縷邊的薄薄的金片,金片中間還用陰文刻了三個數字「二九八」。瑤華不解地眨了眨眼楮,問道︰「這是什麼?」
女子聞言不覺詫異。「妹妹來回雁山莊,難道不是來參加情鑒盛會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