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花襲人卻不能理解他。
對啊,她怎麼就不能明白,他如今所求,已經不一樣了呢?韓清元很是苦惱沮喪。
他將自己關在書房中的時候,花襲人遠遠的往里面看了一眼,心里不是沒有那麼一秒鐘,想從此安靜地待在這個小院子里,向韓母學習她的溫婉大方等等各種品質行事的——
前世,她曾經瘋狂過、戰斗過、享樂過……人間百味幾乎都有體會,只除了愛情和親情。
所以,花襲人有那麼一秒鐘的時候,會問自己,她為何還要折騰著出頭呢?既然她已經經歷過其他的種種,那為何就不能靜下來,做一個安靜的小女人呢?
若是她從此「改過自新」,總有法子磨了韓母同意他和她……
但這個念頭才一出現,就被她掐滅了——
那樣的花襲人,恐就再不是花襲人了……
這一日過後,花襲人明顯能夠感覺,韓清元再回來的時候,待自己的態度存了幾分疏遠來——她依然能夠從他的眼中看出他對她的情義,但他卻很少同她說話,對她笑的不加防備了。
花襲人嘆息一陣之後,別無他法,只是讓自己笑的更加燦爛一些,更輕快一些。
有了行為自由,日子便好過許多。
到五月底,花襲人已經將暗香來扭虧為盈,正慢慢將鋪子的後院改造成她想要的樣子。甚至,有一日,她讓冷焰帶話,說有一批花草急需處理她需要熬夜顧不上回家的時候,韓母也由了她,只是打發冷焰過來陪她。
她第一次在外面過了夜。
「姐,你既然不高興,為何要說謊?」冷焰坐在花襲人身邊,低聲問道。
花襲人怔了一下。模著冷焰的頭,說道︰「我沒有不高興。」
她的確沒有不高興,只是覺得……唉。花襲人不想說什麼,只是在心底嘆息一聲。
花襲人沒有不高興。但韓清元卻是極不高興。
花襲人猶自記得,當他知道花襲人在外過夜時候,看向韓母和花襲人時,眼中的那種傷痛。
那日,待花襲人和冷焰離開之後,韓清元幾乎是闖到了韓母面前,一雙充滿悲傷的眼眸直直地盯著韓母,薄唇幾乎要被咬出了血來。
「娘!為什麼!」韓清元終于低聲嘶吼起來。
韓母面容沉靜,道︰「我這個當娘的,做了什麼。讓你這般態度對我?」
韓清元握緊拳,低聲問道︰「娘!您為什麼允她在外住宿了!您明知道那不對!她叫您一聲娘,您怎麼能明知道她的行為不對,卻不說!到底是為什麼!」
「娘!您難道忘了,是花妹妹辛苦種花。縣城市井來回跑,才讓我們家吃穿不愁,才讓我有了筆墨紙硯、交得起束脩、有了時間讀書,而不是要替你辛苦抄書換柴米錢!娘,您難道忘了,救了那兩位貴人的是花妹妹,而不是您我!我能有今日。全是因為花妹妹之功!」
當年,在八歲多的花襲人第一次買了筆墨和書紙給他,他紅著臉手足無措地拒絕時,花襲人笑著對他說︰「我今日買這些給你,是讓清元哥你好好讀書的。將來清元哥你學有所成,難道會忘記我不成?」
韓清元永遠都忘不了花襲人當時的一言一笑。
他已經記不得當時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只記得自己從那個時候就握著拳頭發誓,要一輩子對她好!
他要娶她做一輩子的妻子!
可如今,家中條件明明比當年好多了,他明明前程可期的時候,花襲人反而卻離他越來越遠了!
韓清元真的不明白。怎麼會成為這個樣子!
對面韓清元眼中的傷痛,韓母總算是轉開了目光,輕聲嘆息道︰「娘一直想找個機會向你說明白……但就怕你像今日這樣,同娘心生嫌隙……」
韓清元咬唇不語,目光緊緊盯著韓母,像是要向她討個清楚明白。
韓母面露悵然,道︰「且不說花襲人她是不是我能管束的住的……」見韓清元听到這句話的時候更惱怒了些,韓母擺擺手,打斷韓清元欲辯駁出口的話,緩緩起身,走到里屋,打開了那個放置牌位的櫃子。
韓清元看這韓母向牌位一拜之後,聲音嘶啞,道︰「娘,我並沒有忘記父親的仇。」
「但是,娘,我是不知道您想替我娶一個怎樣的人……但是,娘,您怎麼就不明白,靖王他還欠著花妹妹的救命之恩呢!而一個救命之恩,怎麼能是投放在其他人身上的一個國子監的名額就能抵消的了的!若說對兒子有幫助,花妹妹將來能給兒子的幫助也絕不會少了!」
見了家族牌位,韓清元心頭的熱血冷靜下了許多。
今日的他,已經不是當初鄉下那個只知道傻讀書的小秀才了。在國子監學習這麼久,他大約已經開始能夠觸模到韓母的想法——
她的母親,應該是為了他的前程所考慮,準備有合適的機會,替他結一門貴親吧!
所以此時,他稍一冷靜下來,就點出了花襲人背後的好處來。
韓母聞言抿了抿唇。
片刻之後,她開了口,言語欣慰,道︰「你能這樣想,顯然是長成了許多……不錯,娘想要跟你說的是,娘的確不再想將你和花襲人結成一對了……」
「她不嫁給你,依舊會是韓家的養女;你還是她的義兄,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能帶來的所有的好處,自然都依舊要恩惠在你身上……而你則可以另外結一門好親事,擁有另外一份支持。」韓母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平,仿佛不含有任何情緒,顯得分外冷冽。
韓清元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
他從來不曉得,他那和藹聰慧的母親,他一向敬重的母親,能為了利益,算計到這種地步。
這樣的韓母,讓韓清元覺得陌生的很,一時間震驚、不解之中又夾雜著許多的情緒,讓他都不知道此時該用什麼樣的眼神看她。
韓母不為所動,緩緩地道︰「你不是一直想問,韓家到底有什麼樣的來頭麼?娘今日就告訴你吧。」
說著,韓母便開始從那衣櫃之中,一個個地開始往外拿牌位。
很快,拿出來的牌位就擺滿了大半個方桌,黑黝黝的,一個個「韓氏某某」之位,恍惚間化作了一張張沒有口鼻五官的人臉,朝著韓清元壓迫過來,讓韓清元不禁頭皮發麻。
韓清元的額上全是汗。
而那衣櫃之中的牌位卻仿佛是怎麼掏也掏不完似的。
韓清元突然怪叫一聲,道︰「我不想知道了!」說罷,他抱著頭,轉身跑出了里屋,又飛一般地開了院門,朝外跑了出去。
花襲人並未「關注」里屋的談話。
她正在院中替那顆石榴樹培土,見此情形拎著小鏟子就站了起來,沖發愣的白果說道︰「還不趕緊跟上你家公子!」
白果「哎喲」一聲,拔腿跟了出去。
韓麗娘也听到動靜從屋里出來,正好看見白果追出去的背影,當即杏眼園睜,月兌口問道︰「我哥他這是怎麼了!」
花襲人搖搖頭︰她也不知道。
她看見了韓清元去找韓母,也看到韓清元面色中的不快,她是預想過韓清元可能會私下找韓母去「質問」一番,但怎麼也沒有想到,韓清元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明明,她都沒有听到屋里傳來太大的爭吵聲。
韓麗娘和花襲人都朝著里屋看。
韓麗娘有些畏懼韓母,想到此時韓母定然憤怒,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而花襲人則覺得八成自己就是韓清元發瘋的導火索,也猶豫著想︰自己此時出現在韓母面前,似乎不太好?
只是,沒讓二人猶豫多久,韓母就面容平靜地從里屋出來,目光平靜地掃過韓麗娘,在花襲人身上頓了一頓,道︰「別擔心,沒什麼事情。他就是需要靜一靜。」
花襲人咽了一下口水。
她想了想,還是前進一步,輕聲問道︰「娘,是不是清元哥誤會您了?」
韓母頓了頓,搖頭道︰「沒有的事情,你別想多了。」
「哦。」韓母不肯說,花襲人也就不好再問了。
母女三人坐在廊上,韓母依舊找了她的屏風在繡——她的這件屏風,只差最後幾針,就要成了。此時已經有了美輪美奐,讓人驚嘆的樣子;韓麗娘和花襲人都沒有韓母的定力,都有些神思不屬。
花襲人不禁想︰韓清元看起來是頗受刺激,到底是因為什麼呢?若是因為韓母準她夜不歸宿的事情,他應該只是怨憤才對……
此時,她有些懊惱自己不曾早早準備,將她新培育的一盆什麼花草送到韓母的內室里去了。若是那樣,她此時也不用坐在這里瞎猜了。
太陽漸漸向西傾斜,當花襲人覺得時間已經夠久,猶豫著要不要自己出去找韓清元的時候,白果終于滿頭大汗地從外面回來了。
只有他一個人。
白果顧不得擦汗,向她們回稟道︰「回太太,公子去了學院,說這陣子就不回來了,打發小的回來送信。」
韓母抬起頭,淡淡地道︰「我知道了。你去將你家公子的行李收拾收拾,跟過去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