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曾家的別墅大門,將里面尖酸刻薄的言語關在門後,陸輕萍拎著裝著小提琴的琴盒怒意未消的走在貝當路上。
早上因為陸豪的耽誤,以至于陸輕萍今天上課遲到,到的時候比約定的上課時間晚了差不多一刻鐘。結束了這次小提琴課後,陸輕萍向主家提出終止補習,不只是因為她想歇息的緣故,更是因為這家的學生之所以學習小提琴不過是為了在交際應酬的時候應用起來,因為小提琴入門難,總是拉不好的她已經從心底放棄了小提琴,因此學習態度極不端正,不說課後有沒有按照她的叮囑好好練琴,就是上課都不肯好好听,所以這種補習完全是浪費。
發現學生的這種苗頭之後,陸輕萍糾正了好幾次,但是奈何學生听不進去,所以根本是白費功夫。本著為學生負責的態度,而且陸輕萍覺得這種補習費拿著虧心,所以她像主家提出停止補習,並向主家說明情況。
沒想到一直對她笑臉相迎的學生母親因為陸輕萍的話,勃然大怒,很是數落了她一頓。諸如什麼我家的孩子怎麼不用心了,鋼琴老師都說她彈得好呢,你不會教,沒這個能力就直說,不要推卸責任,虧得我們和孩子一向尊敬你這個老師,沒想到你竟然這麼無恥,不做了就不做了唄,竟然把離開的原因推到孩子身上之類的言語,將陸輕萍氣得要死,連補習費都不要了,徑自轉身走人。
「嘀,嘀——」陸輕萍正在沿著貝當路走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陣喇叭聲,她本來就是靠著路邊走的,听到聲音,更是往里靠了靠。汽車慢慢的從她身邊駛過,然後在前面打了個彎,橫在了路邊,攔住了陸輕萍的去路。跟著汽車的車門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個身材筆挺,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人。老人下車之後,對著司機作了個手勢,司機掉轉車頭將車開到遠處停下。
陸輕萍已經認出突然出現自己面前的這位老人是陸振華,她站在原地,默默地注視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老人,沉默不語。老人本來想等著陸輕萍開口,但是見她遲遲不語,終于按捺不住,神色不悅的率先開口︰「你難道突然變成啞巴了嗎?怎麼見到我不知道開口叫人?既然來到上海,為什麼不去找我?」
「叫什麼?」陸輕萍冷冷一笑,說道︰「你想讓我喊你什麼?喊爸爸嗎?真是不好意思了,我的父親在我的心里已經死了。當年九一八事變之後,那個人丟棄我和媽媽,不顧我們母女的死活,帶著其他人逃往上海求生,從那個時候,我的父親就已經死去了。你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所以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才合適?其實我不介意稱呼你為陸先生,只是我怕你不滿意!」
頓了一下,陸輕萍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找你?為什麼要找你?當年你不肯理會我和媽媽的死活,將我們丟在東北,在上海,你不過就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沒權沒勢,我憑什麼相信你會理會我?不需要你,我也能生活的很好!何況,我听說,你連當初跟著你一塊來到上海的佩姨和依萍,以及一直忠心耿耿跟著你的李副官一家都被攆出來。我雖然名義上是的你女兒,可是以前你連正眼瞧都沒瞧過我幾眼,論情分比他們差多了人,找你做什麼?送上門去被人羞辱,等著被人攆出來嗎?仰人鼻息,看人臉色過日子……」
「你,放肆!」陸振華對當年將陸輕萍丟在東北心懷愧疚,正是因為這點愧疚,所以他在知道當年一起從東北來到上海的老朋友那里知道陸輕萍來到上海後,才來找她,想對她做出彌補,但是陸振華沒想到見到陸輕萍後,她竟然不肯認他,而且說的話句句如刀,戳到了他的肺管子,他不禁勃然大怒,氣得渾身發抖,顫抖著手指著陸輕萍說︰「你,你……怎麼敢這麼和我說話?我是你的父親,你以為是你說不認就能不認的?你也是念過書的,你的教養呢?你母親到底是怎麼教你的?……」
「如果你想指責我母親對我教導不利的話,那麼你可以等以後去了地下和她去交涉,當然,前提是那個時候,她還在地府沒有去投胎轉世的話。」陸輕萍神色淡淡的打斷他,說道︰「其實就是她還在,也不關她的事。人不說‘養不教,父之過’嘛,所以我長成這樣,並不怪我的母親,那是因為我的父親沒有好好教導的緣故,所以如果陸先生你想要找人算賬的話,就去找我的父親算賬好了。」
「你——」陸振華一時氣結。眼前的陸輕萍,讓他有一種無處下手的感覺。都說依萍是個小豹子,面對他張牙舞爪,如同刺蝟一般,不住的刺他,但是陸振華知道,依萍在恨他的同時也愛著他這個父親,在愛恨交織的兩種激烈情緒中才會有這種激烈的表現。但是對陸輕萍,他不了解她,搜遍記憶,腦海中只隱隱約約的有幾次在東北大團聚場合中輕萍的身影。正如陸輕萍所說,在她的成長中,他幾乎連正眼瞧都沒瞧他幾次,父女關系淡薄的很。
嘆了一口氣,陸振華說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和你的媽媽,但是這不應該是你變得這麼尖銳的理由,我記得你母親是個很安靜的女子……」無奈的陸振華準備從冷梅這邊入手,進而打動陸輕萍。
「哈!」听到陸振華對冷梅的印象描述,陸輕萍忍不住失笑,「我媽媽性子安靜?陸先生,你確定剛才說的那個人是我的媽媽?我媽媽性子安靜,不爭不搶,這就是她嫁給你這麼多年後給你留下的印象?你確定自己真的了解她嗎?她是真的安靜,不去爭搶,還是不屑于爭搶,從而保持沉默?」
陸振華被陸輕萍問得就是一怔,娶了九個老婆的他,腦海中印象最鮮明的反而是他的最愛——紅顏早逝的萍萍,她的一顰一笑,至今還被他記在心里。至于他娶的九個老婆,除了最後陪在他身邊的王雪琴以及生下最像萍萍的心萍的傅文佩之外,他印象最深刻,最鮮活的反而是冷梅。
他這九個老婆,不管開始是用什麼手段娶回家的,一開始像冷梅一樣態度冷淡的不是沒有,但是最後,無不懾于他的手段,順從于他。但是冷梅不是,冷梅雖然最後安靜了下來,但是那是因為她和他經過激烈踫撞之後都累了,所以他將她丟在宅院里最偏僻的地方置之不理,她安心于躲在偏遠的環境過不被人打擾的生活。在此之前,冷梅絕對不是個安靜的性子,她的個性最後之所以變成這樣,完全是被生活磨出來的。
看著陸振華被自己問得啞口無言,冷梅嗤笑了一聲,說道︰「陸先生,我知道你把我媽媽抬出來想說什麼,何必如此。請不要再把我媽媽抬出來了,你雖然娶了她,但是和她之間又有幾分夫妻情分?如今她已經過世很久了,就讓她在地下好好的安歇吧,不要再打擾她的安寧了。活人何必要拿死人說事!」
陸輕萍目光落向遠處又收回,神色幽幽的說道︰「陸先生,我不知道你今天跑來見我是為了什麼?不要和我說是因為父女之間的情分,我們兩個對彼此之間有多少父女之間的情分心知肚明。如果是因為愧疚,那麼我覺得你完全沒必要。和你說句實話,陸先生,或許你會覺得我應該恨你,但是事實上,我並不恨你,因為至少我現在還活著,比起那些死去的,我已經幸運的多,所以你沒必要愧疚!」
目光落到陸振華的身上,嘆了一口氣,陸輕萍說道︰「陸先生,你或許愧疚,但是你卻不會後悔,因為事情重來,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你會做什麼樣的選擇?」對上陸輕萍咄咄逼人的目光,陸振華下意識的退縮了一下,沒有回答。陸輕萍冷笑道︰「我覺得你還會作同樣的選擇!你的這份愧疚太廉價!如果我沒來上海,這麼些年,午夜夢回的時候,或許你根本連被你就這麼丟在東北的人想都不會想起!」
陸輕萍知道,她的存在,勾起了陸振華對遺棄在東北的妻子兒女的愧疚。他來見她,為的是求一個安心,但是她又為什麼要給他一個安心?深吸了一口氣,陸輕萍說道︰「好了,陸先生,該說的話我都說完了,我覺得我們之間並沒有敘舊的必要,我們就此拜別吧。今後在路上,我們如果再遇見,最好就當彼此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誰,當然,如果想要打招呼,打聲招呼也無所謂,不過再深一步的交往就沒有必要了。」
給陸振華和自己之間的關系下了定義之後,陸輕萍邁步就要離開,但是陸振華怎麼肯讓她就這麼離開,什麼時候,他的事情由別人做主的,低聲喝道︰「站住!」
陸輕萍停下了腳步,微微一笑,回頭問道︰「怎麼,陸先生,你難道有什麼異議?」陸輕萍就知道陸振華自然不會就這麼輕易罷休!
我當然有異議!陸振華說道︰「你剛才自說自話半天,都是你的意思,我什麼時候答應你了?我根本什麼都沒答應!還有,什麼陸先生,這是什麼鬼稱呼?我是你的父親!」你要叫我爸爸!
「陸先生!」陸輕萍就當沒听到陸振華的話似的,依然稱呼他為陸先生,笑道︰「其實我剛才的話並不是在征求你的意思,而是單方面告知你,也就是說,不管你同不同意,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我會照著我剛才說的去辦。再見!」
給陸振華下了通牒之後,陸輕萍邁步向前,沒走出幾步,就被陸振華一把拉住,「你給我站住!誰讓你離開的,我話還沒說,沒讓你離開,你怎麼能離開?」
陸輕萍看著陸振華握住她手臂的手,想到早上陸豪的動作,不虧是父子,都是這麼霸道,神色晦黯,聲音不大,帶著幾分微不可察的怒氣,非常堅定的說道︰「陸先生,把你的手松開!請你給我松開!」
陸振華對陸輕萍的話充耳不聞,陸輕萍知道雖然陸振華已經是位老人,但是他半生戎馬的氣力也不是她能掙月兌掉的,怒道︰「陸先生,我警告你,如果你再不松開,小心我喊‘非禮’了!到時你若是被人當作流氓抓進警察局可就成了笑話了!」
「哼,不要威脅我,我才不上當,你願意喊就喊吧!」面對陸輕萍的威脅,陸振華不為所動,他根本不相信陸輕萍會喊,畢竟他們雖然不親密,但是到底是父女不是嘛!而且就算她喊了,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陸振華錯誤的估計了陸輕萍,陸輕萍見陸振華不肯松手,真的喊了起來︰「非禮呀,菲非禮呀,抓流氓!抓流氓!……」既然陸振華自己都不要臉面了,她還有有什麼好擔心的,好顧忌的!
遠處坐在車里抽煙等陸振華的司機老張听到陸輕萍的喊聲,手一抖,帶著火星的煙蒂掉下來燙到了手,他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將煙蒂攤開,看著遠處陸振華和陸輕萍糾纏的身影搖了搖頭,陸家的女孩子真是一個比一個難纏,本來以為依萍小姐就已經夠厲害的,沒想到輕萍小姐也不予多讓!
作者有話要說︰陸振華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他雖然後面對依萍很好,但是依舊無法改變他之前對依萍的傷害,這不是後面的好就能彌補的了的。當然,那是依萍肯接受他的彌補,所以沒事了。但是陸輕萍不會就此接受他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