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妹大嫂講成雲妹崽與曉枰是一對，那話里的意思，曉枰不是不明白。到底，他已經是過了十八歲的大小伙子了。但他卻故意裝做沒听到，表情和言語上都沒有任何反應。
其實，自去年講起上山下鄉以來，曉枰心里就一直有一個女同學的影子。她叫趙晚香，是他在城關民中的同班同學。當他的父母進了五七干校時，她的父母也進了五七干校。那時候，她還到過他在東門街上的縣銀行家屬宿舍二樓上的家里。他們是互相探詢著以後該怎麼辦。父母不在家，城關民中又散了，他們都成了沒人管的孩子了。當時人們都在講著學生要下鄉的事，他們不知該如何辦才好。
後來，弟弟曉楠的學校里組織學生上山下鄉。曉楠與管事的老師講好了，要帶了哥哥一起下鄉。曉枰就和晚香講了，要她也跟著一中學校的隊伍和他們兄弟倆一起下鄉去。
可是，趙晚香的父母從五七干校傳來口信，要她不要單獨下鄉，在家里等著，以後和父母一起回老家鄉下去。她知道，咯是父母一來不放心獨生女兒，怕她受苦；二來他們二老已經對城里的世界厭倦了，下決心一家人去老家鄉下過平靜的日子。
再後來，她果然要隨了父母回老家鄉下去。但她的老家是在外省，需要等到春節後辦了手續才能走。所以，春節那些天，她還有時間找到了曉枰的老家泉水灣，在那里見了自己的同學。
那天天氣很冷，她穿一身棉襖，上罩一件藍色的學生裝衣服，而沒有穿當下流行的草綠色軍裝。她那短頭發上別了個粉紅色的花發夾，臉上還戴了個白白的口罩。當她找到曉枰的家里，面對他一家人驚詫的眼光取下口罩時，那白白的臉蛋已經被一路的冷風吹得紅紅的了，顯得好看極了。把個劉曉枰一下都看傻了眼。
可是，在那樣的時期，兩個才只十七歲的學生伢妹崽，能講麼子呢？無非是告訴同學，她就要隨父母回老家鄉下去，很遠很遠的，只怕以後難得回來江來了。她還對同學講，你們兄弟趕在父母之前下鄉，當上了知識青年，是好事。不像她，現在只能算是隨父母遣送回鄉的未成年子女了。
也就是過了那個春節後，趙晚香果然隨父母回老家鄉下去了。那是一個月後，她從老家寫信來告訴劉曉枰的。她在信里除了大概講了一下回到老家的情況，就主要是講對學生時代的懷念和對同學們的想念。曉枰是撇開弟弟曉楠，一個人躲在一旁看信的。看著看著，他竟然隨著她信中的那種思念和悲涼的訴說，而流出了淚水。
是啊，他們都還只是未成年的孩子，這個年齡本應是在學校里上學讀書。何況，他們兩個都是同學中最喜歡讀書，也是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可是，他們卻生不逢時，過早地離開了自己心愛的校園，告別了敬愛的老師和親愛的同學們，提前進入了社會。而且，是以咯麼一種近乎悲壯的方式走進一個自己原本不怎麼熟悉的社會，一個對于自己的生活來講是一種磨難與考驗的社會。
在咯麼一個社會生活環境里，尚且年少的他和她，不要講追求自己的理想和美好的情感，就是生存都還是個難題。曉枰想，自己眼下除了盡最大的努力在咯個農村里生存下來，掙到自己生活的吃食，並且盡可能掙得一點點聊以立足的所謂社會位置外，還能做麼子呢？他實在不知如何與老同學訴講自己咯種心境，更不知如何去安慰老同學了。他還覺得，自己現在咯種處境，也無法與老同學保持過多的聯系。有麼子用呢？除了給兩個人徒增思想的苦惱和感情的惆悵外，聯系、交流、傾訴，能有麼子用嗎？
他甚至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簡直沒有資格與咯麼漂亮的女同學交往。她與自己同年，明年就該十八歲。妹崽與伢崽不同。伢崽自己的命運里定了的事，除非自己能改變外，就只有听天由命了。但妹崽呢，她們還可以在找老公找婆家上有一次機遇。她長得很漂亮，性格又好，很惹人喜愛的。她完全有可能得到咯種機遇。但願她好運。
曉枰把那封信看了又看，最後，將它悄悄地埋在了那個舊碗櫃最里面的一個小抽屜的最底下。他沒有給她回信。不，他在自己心里寫了給她的信，但沒有錄在信紙上，更沒有寄發給她。他也沒有人可以講咯件事，講自己的心情。弟弟年紀還小，不可能和他講咯方面的話。而自己一個小青年，還能與誰講呢？給誰講了，都會招來莫名的指責、教訓，或者是嘲笑與不理解。你不還是個未成年的小伢崽嗎？
又過了一個月，她又來信了。信是德保從大隊部帶過來的。當時曉枰沒在屋里，他就把信交到曉楠手上了。曉楠看那信封上寄件人地址，估計是那個姓趙的姐姐來的信。但是，十五歲的曉楠只是覺得，咯種信無非是同學們之間互相通報些事情，敘敘同學分別之情而已。
當曉枰從弟弟手上接過趙晚香的信後，並沒有當著弟弟的面讀信。他裝著自己要解大手了，拿著那封信，自己躲到廁所里去看了。
她在信里問劉曉枰，收沒收到她的上一封信，要是收到了信怎麼不給她回信。「是不是你下放的那個地方很窮，讓你拿不出買信紙買郵票的錢？听說，來江鄉下有些地方很窮，農民甚至一年累到頭，非但沒能領一個工錢，還要倒找給隊里口糧錢。你們兄弟的那個生產隊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以後就每次給你寫信時，在信里夾兩毛錢信紙郵票錢給你。」
讀到咯里，劉曉枰心里更是難受。多好的同學啊，多好的姑娘啊！他更不能給她回信了。「讓她斷了對自己的念頭吧，我不能拖累了她。」曉枰心里痛苦地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