嶠里茶陽。
汀水江邊古茶陽,一江清風白袖揚。
這座古傳建于滿栽茶樹的茶山之南的古鎮,故名茶陽。
外祖一家在高福路做了近六十年郎中,族譜可追溯到宋神宗時代。
老一輩留下了薄薄家業,這一輩的孩子多數外出,外公如今在鎮上經營一家中藥材店鋪。
唯一的女兒離婚回來,外婆抹了幾次眼淚,見到媽媽神色平靜,也就慢慢接受了現實。
大舅在祖宅隔壁有一間屋子空著,在騎樓的二層,收拾收拾給了我和媽媽住。
一開始左右鄰居不好意思來串門,一個離異女人帶著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兒,終歸有些不知如何招呼,但媽媽出入逢人態度自然大方,漸漸大家也熟識了。
我經過入學測試,順利轉進了市區的最好的一所中學,歷史悠久的百年古校,前身是清朝乾隆年間創辦的書院,出過很多有名的校友,最著名一位是共和國的開國將軍,只是離家非常的遠,搭車要兩個小時。
轉學後的第一個星期,爸爸在校門口等我。
車上收拾了一箱我匆忙中沒帶回來的衣服,還有幾大盒子我愛吃的零食和營養女乃粉。
爸爸將一個裝著現金的厚厚信封塞給我。
「葭豫,不要恨爸爸。」
我低頭不答話。
「斯家四少整天纏著問我你地址,這年輕人對你倒是有心。」
我走的時候很匆忙,甚至沒見斯定中一面。
我說︰「不用告訴他,跟他說我回去再聚。」
爸爸點點頭,伸了伸手想模我的頭,但手伸到一半又放下了︰「葭豫,好好學習,假期爸爸接你回來玩。」
他走了。
班里同學都很刻苦,放課後沒人看電影聊天,也沒體育娛樂活動,所有人只做一件事,就是讀書讀書讀書。
據說往屆這個班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同學都是升重點大學。
大舅有兩個孩子,都是男孩。
大表哥在汕尾城里工作,小的比我小三歲,讀鎮上的初中,也正是升學的關鍵階段。
我周末回來就給他補課。
我有時在屋中押著他算物理題目,听到媽媽在院子的屋檐下絮絮地同舅媽說話,院子的陽光曬得熱氣騰騰的,擺在竹篾籮子上的紫珠葉,苧麻根,石決明,白芥子,幽幽地發出草藥的香氣。
門外的陽光,穿過了門前的木頭柱子,拉長了斜影。
摩托車、自行車和行人的熙攘之聲交響而來。
生活從一個世界過度到另一個世界。
其實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我終于開始停止想念從前。
周六我放學出來,校門一輛深棕色保時捷越野車對著我按了兩聲喇叭,然後一個穿著白色球衫的年輕人跑下車來。
我看了一眼迎面跑來的人,第一句是驚訝︰「喂,你偷開你大哥的車?」
「大哥答應給借我!」斯定中見到我,臉孔漲得通紅,語氣急沖沖的︰「葭豫,你怎麼會這樣!你怎麼可以不跟我說一聲就走了?!你怎麼這麼不講朋友義氣!」
他氣得聲音都變了,看得出他是真的生氣,斯定中自小性格敦厚,從小到大我很少見他這麼生氣。
我心底有點感動。
斯定中特地跑來,我只好和他去學校附近的江邊轉了一圈,寬闊的江邊片片帆影點點,我們在碼頭上坐著聊天。
我問︰「你家里好不好?」
他答︰「老樣子。」
「你大哥呢?」
「沒回來過。我打電話給他的,這半年他一直在國外好像。」
「你三哥和我姐怎麼樣了?」
斯定中說︰「你姐姐想訂婚,媽媽說不急。」
我笑了笑︰「你三哥會不會娶她還不一定呢,我姐這心操得太早了。」
斯定中望著我說︰「葭豫,我不會那樣的。」
我推了推他腦袋︰「關你什麼事?」
斯定中樂了一下︰「這里有沒人欺負你?」
我莫名其妙︰「你以為我回來干嘛的?」
他笑笑︰「也是,你功課一向好。」
斯定中喋喋不休地傾訴︰「你不在家,我好無聊,你回來考試吧?」
我點點頭。
斯定中美滋滋地笑了一下︰「等你讀了大學,我們又能在一起了。」
我看著他,認認真真地說︰「斯定中,我不會過姐姐那樣的生活,我會好好讀書,將來自己做事。」
斯定中看了我一眼,眼中隱隱約約點懂的意思,神色有點迷茫。
但下一刻,他就笑著拉起了我︰「吹夠了風了,我們去吃飯。」
在車上斯定中忽然說︰「葭豫,我們回你外婆家好不好?我也好久沒見你媽媽了。」
我嚴詞拒絕︰「我媽知道我不上課我會被罵死的!」
斯定中只好答︰「好吧,我們去哪兒吃飯?」
我那天的晚自習課沒有上。
第二天我被叫進辦公室。
我才知道老師原來是無所不知的人。
他後來來過兩次,一次學校正在模擬考,我校門都沒得出,一次我跟他說太影響我學習,嚴厲警告他不要再來了。
慢慢的,斯定中也不再來了,听說他不在國內考試,家人已經辦好留學手續,他不日將赴美。
回茶陽過的第一個除夕,大表哥也回來了,全家其樂融融。
大年初四,我穿著紅棉襖,從外公手中接過草芯捆著幾包中藥,出了門。
那一年的春節很冷,清早的石板路面結滿了一層白白的霜花。
鎮上的另外一頭住著一位孤寡老人,外公定期會給他送藥。
待到送完了藥,我踩著一地的紅色炮竹紙屑往回走,春節假期的出行游客陸續涌進這座古鎮,鎮口的一座大石橋邊有一條通外外面的主路,開滿了各種吃食和手工藝品的店鋪,游人開始熙熙攘攘地熱鬧起來。
我看到路旁的一個人,高挑瘦削身形,穿一襲深灰風衣,簡潔利落的背影。
他正在問路,問的是開早餐店鋪的吳嬸︰「老板娘,鎮上有沒有一家蔡姓的中藥鋪?」
「有的有的,」吳嬸正忙著包筍粄,抬頭正要回答他,見到我,指了指︰「喏,那小姑娘不就是蔡老的外孫女嘍!」
他回過頭來。
我看到一張英俊照人的臉孔。
斯成見到我︰「小豫兒。」
我驚訝地問︰「你怎麼在這里?」
斯成將我從頭到腳看了一下,那稍顯冷漠的臉上輕輕地笑了一下︰「你還真像個紅女圭女圭。」
我臉紅了,暗暗後悔為什麼要听信外婆,穿得這麼臃腫。
斯成說︰「我過來給你媽媽一家拜年。」
我指了指路︰「那我帶你進去吧。」
斯成拉住我︰「等會,你先跟我出去一趟,車在鎮外沒繞得進來,我帶了點東西來。」
我納悶︰「你怎麼不拿進來?」
斯成理所當然地答︰「我也怕萬一找不著我權當來旅游,這樣我提著多麻煩。」
這人還真是隨遇而安。
我們走在窄窄石板路的川流人群中。
街道上洋溢著春節喜慶的氣氛,沿街賣冰糖葫蘆的,開店鋪做生意的,路上走著的行人,大人小孩兒都穿的喜氣洋洋。
我跟在他的身旁,悄悄地看他側影,他高我許多,只看得大衣里隱約露出格子襯衣的暗棕色的木質扣子。
斯成說︰「我昨天回家,才知道你爸媽的事。」
我輕輕嗯了一聲。
斯成說︰「我想看看阿姨,不會太打擾吧?」
我搖搖頭︰「不會,你去到就知道了。」
我將他領進院子里︰「媽媽,有客人來。」
媽媽迎出來,見到他,先驚後喜︰「小成,怎麼是你!」
斯成笑著打了聲招呼︰「蔡阿姨。」
外婆穿著圍裙提著鍋鏟出來,笑眯眯地問︰「這斯文俊俏的年輕人是誰?」
媽媽說︰「東家的兒子。」
斯成朝外婆禮貌地鞠了個躬︰「外婆好,我是小輩,來看看阿姨。」
外婆笑得樂呵呵的︰「好好好,進屋坐,一會家里吃飯啊。」
轉眼又看見我還站在門口,趕忙喊我︰「小豫兒,還站著干嘛,帶哥哥進去坐。」
斯成在外婆家吃了午飯,在席間恭謙有禮地贊美了一番家里的飯菜和當地民俗文化,然後恰當地表示了對古鎮旅游景點的興趣,外婆和媽媽立即挽留他在家里住以便多玩幾天,後來他堅持不願打擾,然後由我陪同,在離我們家不遠的一間民宿旅館開了一個房間。
早晨七點,我穿著棉衣戴了頂藍色毛線帽子,輕手輕腳地擠出大門開著的一道縫隙時,看到斯成已經听從我的時間安排,按時來到了外婆家的院子門口。
春節假期,鎮上的的居民大部分都還在睡夢中。
我們在街口的早餐店吃了碗熱騰騰的面。
斯成車里攜帶有全套的攝影器材,昨天還指揮著我給他搬腳架,今天出門前,他看了一眼,說︰「太重,算了。」
結果出門時只拿了一個相機。
我們穿過古香古色的騎樓群,清晨的牌坊和祠堂在霧中露出隱約的輪廓,剛剛蘇醒過來的小店鋪里豆漿散出裊裊熱氣,在早晨的汀江邊,碧綠江水,霧色迷蒙,倒映著半山的竹影,非常的寧靜。
到十點之後,游人漸濃,我們躲回家里,我上樓去,斯成進了屋,外公在里屋整理藥材。
一會兒我下來,大舅一家在客廳看電視,我穿過弄堂,進了里邊的藥房,外公坐在案前,桌面上一個藥缽,他正不緊不慢地用石杵搗藥,斯成搬了張小凳子,坐在一旁給他遞寇仁,他們一邊搗藥,一邊聊天,談的是古鎮的舊事,幾間大祠堂的典故,古建築的歷史,和近年來古鎮泛濫的洪水。
我隔著一扇木制合窗,看到一堵牆高的木制斗櫥下,一整排的竹篾籃子堆滿了各式的中藥藥材,里邊的兩個男人,外公穿了件絳紅棉襖褂子,兩腿微敞,坐得方方正正,斯成穿了件淺色襯衣,衣袖挽起了一點,露出一截白淨的手腕,他的動作從容緩慢,言談之間,對民俗風物,似頗有造詣。
屋內的兩人語氣平和,一句一句,非常的有耐心。
那是屬于成人的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