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我在房間里,忽然听到門外有客人來訪,是一位女士陌生的聲音,她跟爸爸說話,用的是很熟悉的口氣。
我輕輕走出去看。
她在主人的臥房里,坐在梳妝台前的扶手椅上,那是媽媽以前最愛的椅子。
爸爸在房間的浴室里和她說話︰「小女兒在家,一會兒你見見。」
我悄悄走到客廳打開門溜了出去,躲進斯家的森林里去。
在樹蔭下的長椅坐了好一會兒,太陽漸漸西斜了,照進庭院中,暖暖的一層金色。
庭院外的主道上有輛車開進來,經過我的身邊時,突然剎住了車。
斯成推開車門走出來,穿了白襯衣,西服外套拎在手上,見到我坐在外面的樹影下,神色有些意外︰「小豫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笑笑︰「回來等放榜成績。」
斯成直接將車停在了路邊,他的車很少停大宅車庫,都是直接開至院前。
上次在嘉應,他長途駕駛,是一台名貴的越野車,而今天卻是中規中矩,開一台灰色德國車。
斯成問︰「考得可好?」
我點點頭。
他輕輕笑了一下︰「小輩楷模。」
「你爸爸不在家?」
我說︰「那位女士在家。」
他露出了然表情,卻並沒有多問一句,溫和地說︰「進我院子里來吧。」
我跟他走進通往屋內的花樹小路,長大後或許意識到男女有別,又或許他在家庭中的敏感地位,我們很少再進他的房子。
我看到了院子里青石板上的菱形格子,啊,小時候常常在這里跳格子。
斯成將外套和車鑰匙扔在沙發上︰「你請進來,客廳有電視,電腦在書房。」
見我不回答,他又笑了一下,問︰「現時年輕孩子喜愛什麼消遣?」
我趕忙說︰「我坐會兒就好。」
他進廚房給我泡了杯茶。
然後走進自己房中,在門前停頓了一下,完全用的是哄小孩子的口氣︰「不要拘束,我有事,你自己玩好不好?」
我點點頭。
我打量了一圈房子,他居住的這個獨立的院落非常大,我現在坐著的是主廳,軒敞開闊,采光很好,家具是簡潔大方的原木色,佣人收拾得一塵不染,但明顯不常用,左右兩側各有一個偏廳,右邊的花廳門開著,桌面凌亂地散落著報紙咖啡杯和煙灰缸,應該是他的私人會客室,再進去就是房間了。
斯成方才就是直接走進去,一會兒浴室有水聲傳來,他花十分鐘洗了澡,換了件衣服出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又進書房看文件,打了幾個電話。
說話聲隱隱約約傳來,談論的是今天開庭的案子。
我一直待到天黑了,爸爸在隔壁叫了我幾聲,然後是汽車駛出去了,我起身向他告辭,他正埋首大堆的宗卷中,聞言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我說︰「你忙,我回去了。」
斯成點點頭。
我跑下台階。
「小豫兒,」斯成在身後出聲喚住我。
我回頭去,站在庭院中央,微微仰頭,看到他人倚在門邊,一只手插在褲袋中,右手夾著一支鉛筆,看著我說︰「下次不用在外面,自己進來。」
屋檐下一盞燈,照在他面容上,冷峻的眉宇,鼻翼一側,有一道細細的法令紋路。
我點點頭,斯成轉身。
我看到夜晚天空濃稠的深藍,壓在屋頂的黑色飛檐。
一日中午在客廳,我拿著報紙看觀影指南,姐姐在一旁涂腳指甲油。
門外有人敲門。
我看到葭妍晾著腿在沙發上,只好跑出去開門。
斯爽探頭進來,看到是我︰「小豫兒。」
我喚︰「阿爽姐姐。」
她笑嘻嘻地道︰「蒙老大召令,過去隔壁玩。」
我看了眼自己,身上還穿了件松垮運動褲︰「等會我換件衣服。」
斯爽點點頭︰「一會自己過去啊。」
我走屋子里進來,葭妍正探頭往外望︰「是斯爽?」
「嗯。」
「找你干嘛?」
「讓我過去玩會兒。」
葭妍說︰「你什麼時候跟他們那麼好了?」
語氣有些酸。
我說︰「你也去嘛。」
葭妍一擺臉︰「玩不來。」
我不再理她,換了衣服出去了。
其實我也不明白,斯爽明明和斯定文兩兄弟才是同胞兄妹,卻與他們倆感情卻不算親厚,反而與斯成走得很近。
我走進院子里,原來一群人在屋檐的游廊上打麻將。
斯成望見我,指了指對面,我看到對面屋前的陰涼處,寬敞的廊前放著一張錦塌,面前一個方桌擺著茶具,斯爽正悠閑地坐在那里泡茶。
斯爽正招手讓我過去。
我坐在廊下,一株巨大的櫻桃樹栽種在庭院北側,伸出繁茂的樹冠和枝椏將我們所坐著這一片屋子上的陽光都遮擋住了,綠樹濃蔭,陣陣涼風拂面,陽光在石子地面灑下斑駁的影子。
木欄扶手上擺著一整排冰鎮酸梅汁,高高的玻璃杯子滴下一粒一粒的水滴,正映著太陽閃出五彩的光。
斯爽示意我隨意自取,笑著說︰「夏天還是老大這兒涼快。」
我咬著吸管,一邊跟斯爽聊天,一邊看著對面的人。
原來他在牌桌時愛吸煙。
他今天穿一件深藍色的襯衣,衣服是上好的質地,只是不精心愛護,領子有些褶皺,那樣頹靡的顏色,隱隱透出一種沒落王孫的清貴紈褲氣來。
怪不得斯爽說他精通吃喝玩樂。
坐在斯成對面的是一位男士,四五十歲左右年紀,穿一件清爽中式對襟褂子,正儒雅地吸著煙斗。
斯爽俯到我耳邊對我說︰「那是lwchou,sep的高伙,現在在南大做名譽董事,斯成的授業恩師。」
我輕輕啊了一聲。
這間外資所的名字在國內如雷貫耳,號稱業內最佳金融業務律師行以及最佳大型股上市業務律師行。周是香港人,哥倫比亞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在中國大陸執業超過二十年,持雙國護照,是sep首席合伙人。
周閬為正同斯成說話︰「你整天接的那些討債離婚的案子,你也好意思上庭?」
斯成笑了笑,打出一張牌︰「老師,您在教我第二年就引用過埃里希的名言——法發展的重心不在立法、不在法學,也不在司法判決,而在社會本身。我接觸的那不正是社會最本身的地方嘛。」
周閬為咬著煙斗頗為不悅︰「上課天天吊兒郎當,記憶力倒不錯,有jd學位還天天在基層院混的,你大概是國內第一人。」
旁邊有一位陪客,看樣子是體系內部人士︰「斯先生這一年也沒上過幾次庭吧,權當體驗民情了。」
斯成笑了一下,客氣地道︰「張檢,我是懶了點,我們所可沒少麻煩您。」
那位檢察官同志趕忙說︰「是是是,哪兒的話,是孟律師挺勤快。」
斯成說︰「他的案子就是我的。」
這時坐在右首都一位老人說︰「周老師,你就看開點吧,我看他天生就是個提籠遛鳥的王爺命,哎,斯成,你上次要找到那兩本古籍,上回他們給我送過來了,回頭我差人給你送過來。」
說話的這位老先生我方才就瞧見了,只覺得臉熟,我想了許久,听到他說話這一刻終于想了起來,原來我在電視上看過他,是一位國學大儒,致力古書研究,近年一直出席各大拍賣行,買回了不少流失國外的孤本,我記得去年省台搞了一個古董收藏的節目,還請他做過嘉賓。
斯成說︰「唉,真的啊,我這謝謝您了。」
周閬為磕了磕煙斗的灰︰「余老,您也由著他胡鬧。」
我偷偷問斯爽︰「那位是不是余漱民?」
斯爽點點頭︰「他是我們宗族的一位長輩,本名也是姓斯的。」
斯爽指揮著我去給他們端茶。
斯成熄了煙,一邊伸手幫我拿茶杯,一邊問周閬為︰「今年南大熱門幾個科系招生情況怎麼樣?」
周閬為隨口答︰「我不太管新生的事兒,怎麼了?」
「家里妹妹今年升學,」斯成指了指我︰「你也念叨了好幾年了,不是一直想收個關門弟子嗎,就她吧。」
周閬為正忙著調牌,聞言抬頭望了我一眼。
我趕緊笑︰「老師好,成績還未出,但希望可以榮幸升南大。」
周閬為笑了下︰「小姑娘口齒不錯。」
「等會,踫張。」斯成最後一個從我手里拿過茶杯。
听到座中另外一個人問起︰「斯成,坊間傳聞銀山城建欽定你做那個bot項目的政策咨詢啊,是不是老爺子授意的,你要是預備商法雙棲,提早透點風聲,我們所正有個外商直接投資業務的案子呢,我們也好做點準備。」
斯成漫不經心地答︰「還沒影兒的事兒呢,再說,不就一個普通案子,哪兒來那麼多聯想。」
男人答︰「也是,你這孤名太子爺,都流放這麼多年了。」
斯成也不介意,笑笑就過。
一會兒斯成又問︰「老高那個怎麼樣了?」
有人答︰「結案了。上訴到高院,死緩改無期,他這一路打點下來,可能不下七位數。」
周閬為問︰「經辦這案子的刑庭庭長是誰?」
那人答︰「是曾海。」
周閬為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是他。」
一會又有人說︰「周先生,普衡最近動作挺大呀。」
斯成也抬頭問︰「我也听說了,gregorywalls從舊金山調任上海,這事兒是真的?
周閬為答︰「是。」
斯成說︰「他兩年前協助勞通銀行那一單做得不錯,當時以6.15億美元向日本瑞穗銀行收購了其擁有的浙江第一銀行的股權。」
座中有人談起︰「唉,胡主任,我上周到南京出差,踫到了杜緯明,他讓我問你好。」
那個男人笑著道︰「他最近辦一個合資企業的銀團貸款,斯成,你不是跟他是同學?」
斯成說︰「他主要做知識產權吧,零三年mofo在上海設立辦事處,他是派駐上海做中國業務代表,算是搶灘成功第一批人了。」
那位胡主任笑了一下︰「這洋鬼子可深諳中國國情,取了個地地道道中文名字不說,上回我在杭州遇著他時,酒店大堂里坐著金發碧眼的妻小,房間里躺著一位橫店女星。」
男人們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那時我坐下花樹下,听斯成的這些故交牌友,或是師長幕賓,庭院回廊往來之間皆是鴻儒巨客,他們談些行業內的舊事,聊點大狀的風流逸事,那時候我听起來的世界,那個離我很遙遠的世界,似乎只是一場雲間的淡淡笑談。
很遠,又好像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