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我照例回鄉下,陪媽媽和外公外婆。
外祖父母已經年近八旬,所幸身體還硬朗,媽媽大約是在鄉下住習慣了,整個人平心氣和的,臉色還比以前好了許多。
回到茶陽住,心里總是很平靜。
過年我打電話給斯爽拜年。
順帶問起了孟宏輝的那個案子。
斯爽說話如同倒豆子似的麻利︰「大哥跟我說過他不同意再上訴,但後來還是回去跟老孟開會了,現在政府機關都在公休,他們的事情進展如何,我也不是非常清楚,只是老孟最近很忙,大哥也是。我一天到晚不見個人。」
我只好說︰「那是他們公事,你就別擔心了。」
斯爽天性開朗,也笑了︰「小豫兒,好好過年,快點回來。對了。幫我問候阿姨和你外婆一家。」
寒假結束我返回城中開課。
斯定中也在家,春假期間他們要上課,他也沒有回來,斯太太過年沒見著兒子,分外想念,因此考試一結束就定了機票讓他飛了回來。大概是隔了半年多不見,我們好像生分了一點,但也比之前好一點,至少都默契地不再提那件尷尬的事情,大家熱熱鬧鬧重新做起朋友來。
我回去後才得知在春節期間老爺子身體出現問題,大約是喝酒多了點,有一些心腦血管疾,遵了醫生的吩咐休息了一陣子。
公司的事大多交給了斯定文。
斯成嘴上要跟他置氣,心底其實很關心他,一周回來大宅幾次,基本看看老爺子就走。
老爺子在家休息時間多了,我偶爾下課回來,過去陪他下棋。
老爺子的書房古色古香,清一色老式中式家具,大師椅,鼎香爐。小方幾上茶香裊裊,我們在書桌旁下棋,斯成就坐在窗邊的錦塌上,百無聊賴地斟茶,一周沒過去,老爺子那株鐘愛的春劍川蘭就被他泡死了。
老爺子氣得吹胡子瞪眼,無可奈何地又叫谷叔搬了一株新的進來。
斯成看似閑散,其實細看,臉色一直不太好。
我來了幾次,其實看到他每次進來,都先在書房外先關了手機的網絡系統。
大約是太忙,還要抽空回來大宅,只能趁著看老爺子這十多分鐘的空隙,休息一會兒。
一日在書房里閑聊,斯成故意笑了笑︰「銀山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你預備什麼時候給我?」
老爺子一手執黑子,一邊罵︰「不成器的東西,哪有兒子伸手問老爹要東西!」
斯太太出來打圓場︰「大少,你行行好,別氣你爸爸了。」
斯成看了她一眼︰「斯太太,您都說了老爺子偏心了,我可不能白白落了旁人口實,什麼也撈不著。」
斯太太氣結︰「你!」
斯成放下茶杯,取過桌邊的絲綢手帕擦干淨了手,施施然出去了。
斯太太委屈地對著老爺子道︰「你看看他!」
老爺子縱容地道︰「你一做長輩的,別跟小輩計較!」
斯太太尖利的聲音刺過耳膜︰「你倒是看看你寶貝兒子,他有沒有將我當長輩!」
我真想捂住耳朵。
斯成就是存心讓斯太太不痛快。
這人真是幼稚。
晚上我回家時,經過斯成的院子。
他在里面出聲喊我︰「小豫兒。」
我探頭望進去,原來他正坐在院子檐廊下的美人蕉樹旁喝酒。
一人一桌正對著院子門前的小徑,怪不得我一走過他就看到了。
我扶住院門︰「怎麼了?」
斯成說︰「進來坐會兒。」
我走進去,他抬手熄了手上的煙。
廊前一張高腳圓桌,桌上有一個酒架,一個透明典雅的圓形玻璃缸里裝滿了碎冰,里邊冰鎮著兩支酒。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斯成給我取了個杯子,從浮冰中取出一支酒。
我看了一眼,精致優雅的長長細細瓶身,瓶中酒液呈微微金黃的亮色。
斯成說︰「這是朋友送的貴腐甜白酒,產地是匈牙利tokaji,我不愛喝那麼甜膩的酒,女孩子喝倒不錯,你要不要試試?」
我點點頭。
斯成問︰「你會不會覺得冷?」
我搖搖頭︰「還好。」
斯成說︰「我喜歡冷一點的天氣在這坐會兒,有時春天下雨,凍點沒關系,人倒清醒。」
斯成又指揮著我回冰箱拿cheese,我們坐在花樹下邊喝酒邊聊天。
我問他︰「你真的想回去公司上班?」
斯成這次答得干脆︰「從來不。」
「那你……」
「我就氣氣斯太太。」
我撇撇嘴,沒有說話。
斯成瞧見了我的神情,動動嘴角︰「喂。」
他神色疲倦,看來是不願意跟我打嘴仗。
「那你以後什麼打算?」
「等老孟的社會關系穩固,律所有長遠發展,我不打算再留本埠。」
「那你呢,你去哪兒?」
「我偶爾回蘇州,假期在澳洲。等你下次寒假,如果有空你可以和阿爽他們一起來,澳洲夏天氣候很舒適,就是人煙稀少。」
我問︰「你爸怎麼辦?」
斯成沉默了幾秒,才淡淡地說︰「小豫兒,長輩永遠指望你成家立業兄友弟恭兒孫滿堂。可現實哪有如此美滿之事。」
斯成笑了一下,有點點苦澀︰「周閬為對我失望得很,他原本指望我進高法司。」
我想起來孟宏輝的那件案子應該差不多要打二審了,問了問︰「你們可有找出新的證據?」
斯成點點頭︰「折騰半個月,有一點,但庭審作用應該有限。」
我好奇︰「怎麼回事?」
斯成說︰「由老胡出面花錢買通了人,把警方壓下的證據翻了出來。」
我心底驚訝︰「啊——」
斯成點點我的頭︰「你先好好讀書,社會的黑白灰,等你出來做事再好好體會吧。」
我應了一聲。
這時我听到隔壁我家的門前,斯定中在大聲喊我名字。
斯成側耳听了一會,笑了一下︰「好了,小四兒來找你了。」
我遲疑了一下。
這時葭妍在屋里大聲喊了一句︰「她不在家,在你家!」
我只好還是站起來說︰「那我回去了。」
斯成點點頭。
我指了指散落四處的杯子和醒酒器。
斯成按了按眉心,又重新從煙盒中模煙︰「沒事,佣人一會來收。」
我走下台階,轉出院子前的花徑,迎面踫到了斯定中。
他詫異地問︰「葭豫,你在大哥那里?」
斯定中大約是找我不見,從這里想要抄近路回家,不料看到我正從斯成的院子里走出來。
我點點頭︰「你找我有事?」
斯定中追著我問︰「葭豫,最近你怎麼和大哥走得這麼近?」
我沒有答話。
斯定中滿月復的懷疑和不解,跟在我身後念念叨叨地說︰「你怎麼跟阿爽一樣,這麼沉迷跟大哥……」
我心底一跳,猛地駐足,轉回頭截住了他的話︰「斯定中,你找我到底干嘛?」
斯定中回過神來︰「明天,我們出去吃飯吧。」
我腦中在找理由。
斯定中大喊︰「拜托,你都推辭了我八百遍了!」
我只得點點頭︰「好吧。」
斯定中露出笑容︰「那明天我打電話給你?」
「好好好——」我將他往大宅方向推︰「你回去吧,太晚了。」
斯定中回去了。
我放慢了腳步,待他走遠了,回頭遙遙看了一眼,牆邊的櫻桃樹下,那方的院落,與世隔絕般的孤靜。
坐在游廊上的人,穿一襲淺藍襯衣和寬松的灰色毛衣,攤直了長腿擱在一旁的椅子上,蔚然深秀一雙眼,眉心微微皺著,眼底有灰撲撲的一段陰影。
我無法控制自己,總是會在心底細細細致致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味他的音容笑貌。
甜蜜之中蕩漾著羞恥和罪惡感。
我知道我的心已經藏在了深淵的黑暗處,它在暗自品嘗誘人的甜蜜,卻不知哪一天飲下的就是——最香甜的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