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嘲一笑︰「結個婚,一日成熟十年。」
斯成臉色一凝,又恢復了沉默。
我心底暗暗感嘆,如今在他跟前,竟然口無遮攔訴心事。
只是這的確是人生體驗,我也沒打算辯解,只低下頭緩緩喝茶。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坐著,河流對岸的森林,遠山在夜色中升起縹緲的霧氣。
也許是氣氛太好,又也許是終歸得接受事實,斯成臉色慢慢緩和。
斯成說︰「你長大了,我老了。」
他有一點點感慨地說「早幾日跟老孟在銀山中心的花園酒廊坐了會兒,兩個人互相看看,都有白頭了。」
他多老,大我十一歲,也不過三十五歲,男人最好的年紀,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氣韻風度,依然令我深深心折。
但是我們永遠回不去了。
清白都沒有了。
還加了一場不怎麼幸福的婚姻羈絆。
斯成問︰「小豫兒,你回去舊金山後,跟定中——過得好不好?」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無奈地笑笑︰「也沒你想象的那麼糟糕。」
斯成說︰「他——」
我說︰「我們平和相處。」
我們喝酒,直到醉意朦朧,訴盡了離後的別情。
「他打電話給你時,你在開車是不是?」
「嗯,斯定中真是氣焰囂張,如此明目張膽地欺負你。」
「其實我當時喝醉了,什麼感覺也沒有。」
「我早晨正在上班路上,簡直氣得瘋,直接轉道想去機場。」
「對不起,害你受傷。」
「不關你的事,是我一時大意。」
我有點傷心︰「你生事情,我都不能陪你。」
斯成說︰「你生事情,我也沒有陪你。」
他低下眉頭,有點抑郁地說︰「你們出事的那夜,我竟然讓斯定中去找你。我一輩子追悔莫及,如果是我出去,至少你不會嫁給他。」
我按了按他的手︰「事情都生了。」
我舉杯,還是忍不住笑意︰「道路雖然迂回曲折,恭喜我心願得償。」
斯成撫模我的臉,眼里有潮濕的微光。
那一晚上我們照例纏綿。
這一分鐘身體那樣契合,還用談什麼未來。
那一夜他睡得很沉。
半夜下起雨來,打在房間的窗戶上, 里啪啦的,我側耳听了一會兒雨聲,然後又繼續睡了過去。
早上起來,天色灰暗,屋頂的兩片明瓦,有些許光線滲漏,窗外應該是陰雨纏綿。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身邊的人醒了過來,我睡意朦朧地問了一句︰「醒了?」
斯成套了件睡衣,探手過來模了模我的臉,帶了點沙啞的聲音溫柔地說︰「嗯,你繼續睡會兒。」
我閉著眼將頭埋進柔軟的枕中。
斯成坐起身來,下床站到地上,下一刻,我听到身旁忽然傳出一聲沉悶響聲。
我驟然驚醒,張開眼,只來得及看到斯成的背影在身側的床沿直接摔了下去。
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你怎麼了?」
他扶著床沿艱難地站起來,坐在床邊,皺著眉頭用手狠狠地壓了壓右腿。
我徹底清醒了,跳下床扶住他的腿,滿心擔憂地望著他。
他對我笑了一下︰「沒事。」
雖然說沒事,他坐了一會兒後起身去洗漱,走路還是有點緩慢。
我知道近日連綿的陰雨,我們住在潮濕的山中,他長途駕車而來,昨天又走了那麼多路,對于他剛剛傷愈的腿,實在是嚴重的負擔。
那天早上斯成沒有下樓。
不過早晨他的確也沒有空,我們在房間的露台吃完早餐之後,吳俊夫先生大駕光臨。
他攜帶了整沓的文件,合同文書,項目審批,一談就是三個小時,期間只有公館的服務生送上咖啡和茶。
他們在套房的外廳談事情,我躲在房間里不敢出去。
結果他們談完了公事,斯成對著屋里說︰「豫兒,出來喝杯茶。」
我只好走出去,跟吳俊夫打了個照面,他身旁的人,都有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情。
吳俊夫和我們吃了一頓中飯,依舊是祝師父掌勺,斯成為吳俊夫引薦祝青山,男人們相談甚歡,席間只談此地風物人情,飯畢,吳俊夫原路返回。
午後我們應邀去看祝師傅的酒窖。
我還是不放心︰「你能走?」
斯成無奈地拉著我往樓梯下走︰「走一會兒沒事,我總不能一天到晚坐著吧。」
我經過村莊的翠綠稻田,田埂上有鳥群低低飛過,清明節的新墳,祭祀的紙張還在細雨蒙蒙中飄蕩。
我腳步停了一下。
我外婆的墳,明年我們掃墓時,應該也會長出了萋萋芳草。
斯成握住我的手,低聲安慰︰「別太難過,明年我陪你回來,給老人家掃墓。」
村子尾處有一處農莊,背靠著山坡,門前是一株葡萄,農家用竹竿自己搭建的架子,葡萄枝干蜿蜒生長,蓋滿了整個屋檐,祝師傅正站在葡萄樹下等著我們。
五年前顧之琮將這個房子買了下來,後屋打通,連著半山挖進去,原本只是想做一個儲藏室,沒想到鑿進去了四五米之後,現竟然是一個寬敞的岩洞。
岩石冰寒,觸手冰涼,酵母在外面的儲藏室經過酵之後,放置到這里來,牆體和頂部經過恆溫處理,便是一座天然的酒窖。
祝師傅引著我們往後面走。
一進去,便聞到一股醇郁的酒香,空間不小,里邊幽閉寒涼,一部分用來釀酒,一部分用來儲酒,十多只陶質大缸放在其中,里面的陳釀,已經存了許多年,還有幾個大型的陶甕,是初釀,祝師傅介紹說,是春天的梅子酒,自己釀來喝的。
祝師父在一個小陶甕旁听了听里面的聲音,又湊近聞了聞,然後揭開了其中的一個酒蓋,用一柄木勺舀了一點起來,放在一個碗里,遞給我。
我看了一眼,里邊是清澈的酒汁拌著軟糯的米粒,醇香的酒釀。
祝師傅笑笑說︰「這是我太太去年冬天生孩子存下的,還剩了一點,特別香。」
我淺淺地嘗了一口,低度酒很爽口,喝下去整個身體都暖暖的。
祝師傅說︰「李小姐要是吃得慣,我給您裝點帶走,回去打個雞蛋一煮,特別好,女孩子吃點這個好,補身體。」
斯成難得不踫酒,而是將整個酒窖前前後後都看了一遍,問︰「祝先生,這一個酒窖。你一年大概能做多少?」
祝師傅氣定神閑地說︰「一千多瓶不成問題。」
斯成又問︰「有對外銷售?」
祝師傅說︰「最初釀酒,是因為自己喜歡喝,後來一般都是供應給之琮,偶爾送一些給朋友,很少對外大批銷售,我們自家釀酒的成本太高,糯米都是相熟的人種的,我跟村里一家農戶定了合同,要求他們不能化肥,純天然種植,收成就會低許多,而價格也會高。」
斯成胸有成竹地說︰「我跟您訂購,價格您來談,一年一千瓶到兩千瓶,有沒有能?」
祝師傅有點驚訝︰「斯先生還做餐飲?」
斯成笑了一下︰「我在城中的商業中心大樓頂層的一間餐館有點投資,做道地中式菜,改天請您過去指正一下。」
我知道那間餐館,銀山中心c座頂層的紅燈籠私人餐館,做中式的江南菜,只有約十桌的位置,同樣只接受預約。
祝師傅爽快地答︰「以。」
斯成說︰「我讓餐廳經理聯系您。」
隔日,吳俊夫過來,還有一位助理陳安邦。
這次依舊是一堆文件,只不過不用再反復商談,陳安邦立在一旁,一份一份地遞給斯成過目審核,然後開始刷刷地往上面簽字。
吳先生在樓下找到了我。
我坐在茶堂外的屋檐下,看庭院的花草,昨天盛放的一株潔白山茶,今日已經謝了。
吳俊夫說︰「我听說,你們認識很久了。」
我客氣點點頭︰「是啊。」
吳俊夫說︰「我接觸他,時間倒是很短。」
我只好附議︰「我听說,吳先生之前是老爺子的秘書。」
吳俊夫自嘲地道︰「代代伴君。」
我笑了一下。
吳俊夫明顯有話要說,我只好不動聲色地等。
他略略沉吟,便開口說道︰「我之前自然听過無數關于斯家大少的風言風語,是自打跟他共事以來,才覺坊間傳聞也不盡信,因為他在下屬面前實在嚴肅,冷靜自持不苟言笑,我一直以為,他性格就是那樣,直到前天過來,我才知道,原來傳聞也都是真的,斯家大少果然是正宗玩一把好手,而更令我驚奇的是,他真正快輕松的時候,原來是另外一幅樣子。」
我也有點好奇︰「什麼樣子?」
吳俊夫竟然直接地答︰「和你在一起時候的樣子。」
我輕輕地啊了一聲,有點甜蜜,卻又有點酸楚。
吳俊夫忽然說︰「一時歡愉,以後付出的代價要更大。」
我不敢說話。
吳俊夫誠懇地道︰「李小姐,你單身,或者有男友,甚至你是其他人的太太,我都不會規勸他。你是斯家人,是斯定中的太太,是老爺子的四媳婦。」
我心底自有羞愧,不必他提醒。
他並不著急,舉杯喝茶,斟酌許久,然後才接著說話。
「老爺子當初傳位的時候,坦白說我有點不理解,斯定文在公司運作多年,至少什麼情況一清二楚,而他——公司大門都沒進過幾次。」
「但我很快改變了看法,原因非常的簡單,他有非凡的商業天賦,眼光精準,沉得住氣,並且從不為感情左右。老爺子清楚自己的兒子,更是眼光精準,斯定文或許能守業,而斯成,能讓銀山創下一個全新的江山。」
「李小姐,如今,他的腳步為你停了下來,甚至,要走一條更曲折的路。」
「他是銀山集團的最高領導人,也許將來十年,二十年,都會是這個職位,他肩負的是重擔和責任,銀山集團的名譽,他的個人名譽,斯家的家門榮譽,他要在這瞬息千變萬化的商界游走,根本容不得半點閃失。我知道斯總是洋派作風,好不容易被老爺子拉回人間正道來,老爺子對他期望有多大,我相信你也略知一二,單說這傳位後,但凡老爺子湊牌局,人人皆恭維他喜獲浪子回頭,恭維了一百遍了,老爺子還是得跟什麼似的,我知道斯總縱然十分敬業,心底還是有點騎士情懷。」
「你們如今逞一時之勇,也許什麼都不管,甚至想豁出去了承擔一切後果,但你考慮過真正的後果嗎,或者簡單來說,考慮過親人的感受嗎?」
「你的父親母親,或者,斯先生的父親?」
「我勸你們及時斷了。」
「恰好你現在返回美國,及時斷了,對你們都好。」
「李小姐,交淺言深,請你包涵。」
過了許久,我恍惚地抬頭,吳俊夫不知道何時已經離開。
只余下一庭水氣,還有振聾聵的錚錚忠言,還在空中緩慢地震蕩。
我不怪他,而且如果我跟斯成這樣繼續下去,那麼出來要指正我們的歧途的人,他一定不會是唯一一個,而且他的措辭已經夠客氣,正因為他說的都是實話,我甚至感念他,他是老爺子留下的顧命大臣,斯成身邊有這樣的人,也算是一種莫大的運氣,清君側,扶正器,義不容辭。
吳俊夫是忠臣良將,值得萬分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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