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為了讓我不必守一夜，快十二點的時候樓梯道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會是誰呢？
我動動身體，胳膊和脖子都僵了。
人影出現在台階上。我的目光對上來人的，平平淡淡的對視與交鋒。
「對于你在這里，我倒是不太驚訝，不過你看到我不驚訝，我還沒想過。」聲音的主人冷靜自信，語氣里仿佛故意流露出看破一切的通透，與我見過兩次的那個男生完全不同。
孟石光。
「我還是有些驚訝的。」百分之零點零零一的可能變成真的，我又怎麼可能不驚訝呢。
目光里的孟石光一笑︰「我剛好有很多話對你說，去樓頂怎麼樣？」
我站起身，孟石光已經走到了我面前。
「如果太冷的話，我會再來這里的。」
對于孟石光如何得到樓頂鑰匙的，我完全不想知道，與之相比，我更好奇半夜十二點站在高高圖書館樓頂所看到的世界會是什麼樣。
樓頂上，孟石光直接走到了護欄邊緣，我站在他的左手邊。盡管什麼都看不到，但整個聖校都在視野里。
「如果有點光的話，肯定會很漂亮。」孟石光說，眼楮依舊看著看不到的前方。
「嗯。」
「林實，是吧，听到你的名字時，就有種奇怪的感覺，一定是一個與眾不同藏著一個發光的靈魂的人。」
「因為名字里同樣有一個hi的你也是這樣嗎？」
听到孟石光在笑。
「說實話，我還真是羨慕你呢。」
「比如？」
「比如你可以隨意出入那個房間啊。我每次去敲門的時候，她會從里面出來，從來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
「只有這一個嗎？」
「只有這一個還不夠嗎？」側過視線，孟石光的臉上還是露著笑。
「她的qq是我盜的，電腦里也沒有備份，所以幫她解決問題的是你吧。」
「嗯。」
「為什麼你會提前準備？」
「開始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擔心由她保存不小心弄丟會出問題。還有就是，見到你的時候，有種不安的感覺。」
「哈哈，感覺這種東西是作弊吧……你這麼細心，果然是跟我一樣，不希望自己發現的美受到絲毫損傷吧。」
「在你主動幫她隱藏文檔的時候，我也這樣想。」我轉向孟石光，心中的情緒不安地沸騰，「但是我到現在，還是不能理解你為什麼這麼做，想親手給這份美容染上瑕疵。」
孟石光動了動，視線也轉向我。
「我還以為你理解的。」
因為黑暗已經完全降臨，我看不到在此刻的黑暗里，他究竟帶著怎樣的表情看我，還有這個世界。
「不過你猜不出原因，那就表明你沒有資格知道。」
「我的確不理解，更猜不出原因，我以為，沒有人舍得讓那樣的美從世上消失的。」
心中的情緒，仔細品味的話，大概是憤怒，一種我已經遺失很久的情緒。
「你理解的是消失嗎，不過在我看來是保護。」孟石光又移開目光，不給我釋放憤怒的機會一樣。
我沉下心看他。
「高中的時候，我遇到了她。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就再也不能保持一顆平靜的心了，我完全不能相信，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一份美。對于這樣的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旁安靜注視著，保護它永遠這樣美麗下去。大學時，因為各個原因，我得以與這份美接近了些，接近之後，我看到的美麗的女孩仍是那般美，無法形容的欣喜。但是那份美有一天卻忽然發生了扭曲。一個多月前，那個女孩忽然告訴我要我幫她去設一個局，眼楮里是我完全陌生的東西，我忽然意識到，我所注視的美一直以來可能都是一個騙局。
「高高在上的女神怎麼可能是一個會胡鬧的小丫頭呢，怎麼可能對某個男生那麼用心，跟他說話時笑得那麼開心呢？這樣的話，不是在玷污這份上天賜下的美嗎？所以我要挽救她，只要她因為自己做的事後悔，遺憾，意識到這麼做根本是一個錯誤的話，就一定會迷途知返重新那麼美了吧。」
听著孟石光毫無起伏的敘述，我的心跳頻率也變得平穩，明白了自己的情緒不算是憤怒，而是悲傷。
「所以你會毫不猶豫地從上面跳下去，對嗎？」
「嗯，為了守護這份美而死，死亡就是一種恩賜。」
「那你認為，你是為了她死的嗎？」
「難道不是嗎？」孟石光反問。
「在這一句之前，我雖然不同意，但理解你的想法，只是這一句，我卻完全不能同意。」
孟石光轉向我。
「我所理解的生命哲學，人是被本能驅使的生物，人的一切行為都是體現著這一點。人最大的本能是愛自己，保護自己，為了這一點，人可以傷害一切。就算人為了救別人而犧牲自己，那也是因為不這麼做自己的靈魂會很痛苦，沒辦法安然活在世界上。
「所以就算你跳下去，也只是因為你這麼做可以減輕自己的痛苦，而不是因為其它任何事物。」
孟石光微微動了動。
「如果你認為我是為了自己，那我為什麼為了自己放棄自己的生命？」
「為了逃避。」
我看向他，目光里不知是不是前所未有的自信，更不知這份自信是否及得上女孩耀眼的萬分之一。
「你有什麼理由嗎？」
「下午貼吧里出現那個投票貼的時候，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感覺最後的結果一定會傾向反對那一邊，並且這一次不是玩笑，跳樓事件一定會發生。但是我很不理解，一丁點都不能理解，怎麼可能會有人如此輕視自己的生命，理由還是為了傷害一個讓人不得不保護的女孩。
「我的意識告訴自己，跳樓事件一定會發生，但我理解的人性卻告訴我不會。根本對立的方向，對此我只想到了兩個解釋，一個是我的意識是錯誤的，然後是……跳樓只是一個掩飾。
「掩飾，為什麼要掩飾，掩飾的是什麼？跳樓造成的結果是死亡，死亡之後一切歸于烏有，掩飾就毫無意義，唯一的可能就是，想要掩飾死亡的動機。因為不得不死，所以只好找一個合情合理的有意義的方法死去。
「听起來很滑稽，但是如果是一個對美有固執追求的人，就很合理。那這個人會是誰呢，以傷害她為契機而跳樓，那一定曾做過相似的事，所以盜取了文檔的你就很有可能，而且給她的留言稱呼是秋芊，這麼嚴肅的稱呼同樣符合你。
「我有一位叔叔，是本市的一名醫生，我特意找到了他，並且得到了你的信息，也就是你掩飾死亡的理由。(平南文學網)他告訴我，那個人是大學生，但半年前查出患了絕癥，治愈的可能微乎其微，今年四月就會死去。今年三月，有位專家听到了他的病，願利用醫學界的新突破為他做手術，成功率百分之十。失敗後有兩種可能，一是死亡，這和最終結果一樣；二是痛苦，患者會失去行動能力，身體遭受很大的折磨，如此兩個月後，還是最初的結局。為了逃避這個渺茫的希望，不用經歷期待後迎來絕望和痛苦的結局，唯一的方法就是自我了斷。但因為逃避而這麼做，一定違背了追求美的靈魂，所以你就找了她這個借口。」
孟石光沉默時，樓頂吹著猛烈的風，整個身體都在慢慢冰冷。
好像是神把一切答案送到了我眼前，但我還是不能相信，只願意拿出百分之零點零零一的可能留給它。
但世界還是忍心讓我失落。
「這麼說……也未免太不留情了……」看得到他的表情的話，我想他大概還是在笑。
「你難道不認為她安靜站在高峰上才最美嗎，美就應該美的毫無瑕疵，擁有人類所具有的一切優點，並且永遠俯視著世界眾生的美才能永恆嗎？」
「我不認為。」我說。我從未這麼想，並且永遠不會。神、上帝、時間，沒有一件事物是永恆的，最接近永恆的只有悲哀。
「有一個故事，你要听嗎？」我問他。
孟石光看向我︰「就算我們對美的理解不同，故事還是可以听的。」
我迎上他的目光，心里早已平靜無風了。「一個男生，遇到了一個很漂亮的女生，想要認識她，但一直沒有機會。有一天，他開著車在路上，發現女生走在自己前面，默默跟了她一會兒，突然想到了怎麼跟她產生交集。如果裝作不小心撞傷她的話，就可以以此為契機了，所以他開車沖向了她。但或許是因為太過緊張，他沒有掌握好時機，直接撞上了女生，女生受傷過重，倒在血泊里死去。男生意識到了這一點，然後開著車自殺了。」
看到孟石光微微有些變化。
「听了這個故事，你想到什麼了嗎？」
我面前的陷進絕望陷阱的男生沒有說話。
「男生為什麼沒有掌握好時機？因為他沒有勇氣。就算撞傷了女生，把她送進醫院，細心照料讓她康復，可萬一女生沒有對自己心動，事後與自己成了陌路人，那該怎麼辦，這樣的話自己就只剩下無盡的遺憾了。與其承受希望過後的絕望，不如一開始就迎來結局，怯懦的男生便選擇了這樣的結局。
「不過這不是這個故事的重點，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在想，我會這麼做嗎？我在一瞬間甚至覺得男生只要把握好時機，他的方法很不錯。」
我看著孟石光，暫時停了一下。
「但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是錯誤。為了接近女生就采取傷害她的方式，根本就不能被原諒。就算是拿著更偉大的比如保護她的借口，給她造成永遠的傷害也是瘋狂的行為，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孟石光再次發出聲音的時候，先是笑聲，笑了一分鐘。
「先是說我的目的是自欺欺人的死去，然後告訴我我的欺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你難道是想讓我絕望的死去嗎？」
「你錯了。我不這麼說，你才會那樣。而且我來是為了阻止你跳樓。」
「阻止別人跳樓，就應該安慰別人說他做的都是對的吧。」
我沒有說話。我倒是也同意他的觀點，不過貌似沒安慰過別人所以根本不會。
又沉默了一會兒，孟石光抬頭看著天空，天空中沒有月亮和星星。
「最後的最後，居然是要說這麼多，你是含著作弊器出生的吧。」
我還是不知道怎麼說了。嗓子有點痛。
「說實話，我還挺感謝這場病的。如果不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我一定不會主動來聖校，這一生可能都不會有機會接近她，更不會有機會知道她真正的樣子，真正笑起來會那麼美。所以我一點都不遺憾。對于這件事，我不會說道歉的，我還沒有勇氣否定自己。不過……你要讓我知道的，我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了。所以，你走吧。」
再與孟石光對視時，心中的不安終于消失了。
「我不是說，我是為了阻止你才來的嗎？」
孟石光笑︰「如果你擔心我現在死了，給她造成什麼傷害的話，那就不必了，你可以把前因後果告訴她，或者由我來也可以。」孟石光微微停下，看了看樓頂，「此刻我想跳樓，也只是因為想自己選擇一種死法，與其它都沒有關系了，手術失敗，我連自己選擇死亡方式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請不要阻止我。」
「對不起。」我看著他，「無論我怎麼解釋，只要你死了，她就一定會內疚。而且，我不希望你這樣死去。」
「我還有什麼活下去的意義呢，我的所作已經失去理智，再活下去可能會傷害你想保護的人，你還要阻止嗎？」
「如果支持你行動的理論破碎了，你就不會再做傷害她的事。」
孟石光沉默著。
「你想選擇這種方式的話，如果手術失敗，我來把你推下去，怎麼樣？」
「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呢？」
因為我愛著自己，看到有人因為害怕希望而絕望，我的靈魂沒辦法安心。
我笑︰「因為我看到了你的很多。」
「比如？」
「你叫她秋芊，私下里可以換種方式的，不過你沒變；你沒有進那個房間，你說想進去看一看的話，她也不會阻攔。還有，如果把你的隱情告訴她，你一定可以獲得更好的機會接近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她也可能同意。」
因為知道該怎樣對待和珍惜這份美，心底把它捧在峰頂至高無上的地位，所以寧願如此。
守至花開，此前便是幸福。
孟石光也笑了︰「我果然還是喜歡別人夸我。」
「有一半的時候，我也是。」
樓頂的風終于又吹起來，有點冷了。
「你說冷了的話，就不會待在樓頂吧。」
我打寒顫時，孟石光看著我。
「我還不敢走。」
孟石光笑，隨後止住︰「我提個條件，如果你答應的話，我就保證保護自己到手術前。」
「你說。」
「為了不讓我跳樓答應我的條件，看上去很不合理吧。」孟石光又笑，拿出了手機。
「通過短信告訴你，以此提醒你不要忘了答應過我的事。」
我只好苦笑。
(下一章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