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徐貞臉色蒼白,眼下烏青,薄施粉黛,實難掩蓋一臉的憔悴。她平日里素愛打扮得艷麗奪目,時時彰顯自己華貴的身份,今日卻穿得格外素淨,一身藕色並淺杏梅花紋曲裾深衣,頭上僅以一支簡約的鳳凰餃珠白玉發簪壓發,再無其他發飾。
舜華垂下眼簾,明白今日皇後也是有備而來。
徐貞進了宣室殿便屈膝行禮︰「妾身參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奕詡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只淡淡道︰「免禮。」聲音淡然無波,不辨喜怒。
徐貞卻仍是屈膝低身,垂首道︰「妾身有錯,還想請陛下責罰。」
奕詡卻是神色不變,淡然道︰「皇後起來說話。」
徐貞仍舊低著頭,神情哀慟︰「妾身愧對陛下,愧對裴容華。妾身因一時之怒,責罰了裴容華,竟致使裴容華胎動不安,此乃妾身之大過也,還請陛下責罰。」
她的話一出,在座的眾妃嬪皆變了神色,有驚訝的也有蹙眉的。皇後徐貞是何等驕傲之人,向來自恃出身高貴,在未央宮中飛揚跋扈慣了,陛下對她亦十分禮讓,即便她當眾駁了他的旨意,也從未在人前斥責過她,她何曾有過如此低聲下氣的時候?今日肯在宣室殿眾人面前如此低姿態的認錯,怎能不叫人驚訝?
舜華心下暗道,今日這幾步棋,皇後可謂走得上佳,褪去驕矜,放低姿態,主動認錯,且避重就輕,以虛代實,奕詡恐怕就算想責罰也找不到好的理由。只是沒想到憑她驕縱的性子,竟降得□段,擺出如此低姿態在眾妃嬪面前承認過錯,這倒是出乎舜華的意料,本以為今日皇後會據理力爭,責罰寧殊和自己乃是名正言順,倒沒想到還有這一出,這樣看來,她身後必然有人在出謀劃策。
奕詡依舊神色淡然,眸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曲指緩緩叩擊案桌,並不就皇後所說之事糾纏,反而問道︰「朕听說昨日里揭舉裴寧殊的南宮衛士,在朕趕回來之前便自戕了?」
徐貞眼眸微垂,答道︰「回陛下,妾身也听說了此事。」
奕詡「恩」一聲︰「朕派人徹查之後得知,那名衛士曾被人看到形跡可疑地出現在裴衛士令的房門外。」他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看似雲淡風輕道,「不知皇後怎麼看?」
這便是要探皇後的口風了,舜華抬眼看去,不知徐貞將如何應對?
徐貞卻並不遲疑,依言回答︰「妾身私以為或是因裴衛士令年少有為,頗受陛下器重,方招致同僚嫉妒,以致發生栽贓嫁禍,暗中陷害等污穢之事。依妾身愚見,如今事情已然鬧大,眼看無法掩蓋,那名陷害裴衛士令的衛士擔心陛下您查明真相之後對其予以重處,連累親人,便畏罪自戕以逃過酷刑。」
奕詡頷首微笑︰「皇後的推斷也不無道理,只是……」他微微勾起唇角,「昨日責罰裴衛士令和裴容華之時,為何皇後沒有想到這一層呢?」
徐貞不由一頓,聲音驀地低了幾分︰「妾身愚昧,請陛下責罰。」
奕詡卻並未多加責怪,只頓住敲擊案桌的手指,緩聲道︰「皇後治宮嚴謹,本是無錯,但不應未查明真相便予以嚴刑,以致冤情發生,且那掌摑裴容華的蘇綠蘿即是你身邊的掌事女官,主子犯錯,她身為長御不加以勸阻,反而在旁慫恿,實在難當宮女之長,即刻削去長御品秩,貶為末等宮女,發去內僕局。」
他劍眉一挑,看向徐貞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威嚴,聲音驀地沉了下來道︰「朕想過了,你一人治理六宮,難免會有疏忽大意的時候。日後未央宮中若有任何牽扯到有品秩的妃嬪或內臣相關之要事,皇後要予以處置都需稟報皇太後,有皇太後的懿旨方可施行,切不可獨斷專行、擅做決定,以免再生冤案,皇後你可有異議?」
徐貞臉上訕訕的,心中自然是千萬個不願意,但此時卻不敢反對,嘴唇翕動,半晌方試探道︰「妾身自然沒有異議,只是未央宮與長樂宮相隔較遠,若未央宮中大小事務都要勞煩皇太後大駕,不知是否會擾了她老人家休息?」
奕詡微微側身,好整以暇道︰「朕說了要與有品秩的妃嬪或內臣相關之要事,方才需要請皇太後懿旨,且皇太後正當盛年,皇後不必擔心。」
見事態已無法挽回,徐貞縱然萬般不情願,此時也惟有強撐著笑道︰「妾身明白了,日後定會謹遵太後懿旨。」
奕詡這一番話看似平常,且並未對皇後嚴加苛責,卻讓舜華看得暗暗心驚,奕詡城府之深,恐怕比皇太後更甚,只輕描淡寫間,便折了皇後的心月復臂膀蘇綠蘿,又名正言順地架空了皇後的實權。她要面對的是心機如此深沉且手段強硬的帝王,又如何能不如履薄冰?
其他妃嬪也各懷心思,如今皇後丟了實權,事事都要受制于東宮太後,于一些人來說是好事,于依附于她的妃嬪來說則是壞事。但無論如何,皇後日後再想要找借口懲治她不喜的妃嬪,便不是那麼容易了。
奕詡頓了頓又似想起什麼,含了幾縷並不真切的笑意問道︰「朕听聞昨日景昌大長公主進過宮,想想朕也許久未曾見過姑母了,不知她老人家可還安好?」
徐貞不知奕詡為何會突然提及母親,只垂眸謙順道︰「母親她還好,多謝陛下掛心。」
奕詡神色淡淡的,似乎隨口問道︰「不知姑母突然進宮是否為了昨日承明殿之事?」
「母親昨日得知妾身犯下大錯,特意進宮來對妾身加以訓斥。」
奕詡含了半真半假的笑意,意味深長道︰「姑母向來最疼愛你,便是訓斥也都是為了你好,想必也舍不得說重了。」
徐貞不明奕詡話中的用意,只得斟酌著答道︰「母親她愛之深責之切,已對妾身嚴加訓斥,妾身如今已知錯了。」
奕詡不置可否,復又看向舜華,緩聲道︰「朕去看過裴寧殊了,他的傷勢雖重,但因其習過武,身體與一般人不同,總算還是挨過來了。你不要擔心,他如今已無大礙,且朕已命太醫和下人悉心照料,你在孕中,切勿憂思過度。
舜華眼眶倏忽一紅,柔聲道︰「妾身多謝陛下/體恤。」
「他雖然受了冤屈,但仍是未有半句怨言,朕瞧著他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胸懷,實為可造之材。」奕詡的面上露出贊許之色,微微勾唇,「等他傷好了之後,朕想為其加官,提拔他為侍中,隨侍朕身邊,多加歷練。」
舜華福身謝道︰「陛下如此看重寧殊,委實是他的福氣,妾身便先代寧殊謝過陛下的恩典了。」
徐貞的臉色愈加難看,方才陛下才當著眾人的面削了自己的權,且處置了自己身邊的人,眼下便要提拔裴寧殊,這如此懸殊的待遇,無異于當場打臉,令她好不難堪。她暗自握緊了雙手,對裴氏姐弟的怨恨又更深了一層,但回想起昨日在椒房殿里與母親的對話,她便立即垂下眼簾,斂去了眸中嫉恨之色。
昨日事發之後,景昌大長公主得知消息便立即趕進未央宮,在椒房殿內氣得直發抖,訓斥徐貞道︰「糊涂!如今她身懷龍裔,你便是想對付她,也得壓著,怎能如此明目張膽的處置她?可不是落人口實,引得陛下心生嫌隙?」
徐貞面上懊惱,美目中盈滿了淚︰「可是母親,女兒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啊。母親您想一想,若是個公主還好,但假若她生下了皇長子,女兒又當如何自處?」
景昌大長公主奕嫵嘆了口氣,對自己這個惟一的女兒又是心疼又是嘆息︰「我的兒啊,你怎麼就這麼傻!你想要對付她,法子多得是,怎麼你偏偏就選了這麼一個引人注目、招人話柄的蠢方法!想我一生工于心計,能助陛下登上皇位,讓你毫無阻礙的坐上鳳位,可怎麼就生了你這麼一個實心眼的女兒!」她搖搖頭看向自己女兒那平坦的小月復,蹙眉道,「這麼多年了,你的肚子怎麼就一點動靜都沒有!陛下最近常來椒房殿嗎?」
「陛下如今一月里來我的椒房殿統共也不過兩三次。」徐貞絞著手中的紅羅錦帕,「裴舜華那個小賤人主意多得很,兩次被女兒送進掖庭,都讓她翻了身,就連上次母親您送進來的君影草都沒能治得了她。這次懷孕,她更是處處小心謹慎,陛下又著人看得緊,吃穿用度都沒辦法經手,女兒真是半點法子都沒有,這才昏了頭出此下策。」
「你明日先照母親說的做,讓陛下消了氣。」奕嫵听完女兒的哭訴,心中已轉過數個念頭,「宮里的太醫一個個的都不中用,改明兒母親帶個婦嬰聖手進來,好好地給你看看。至于那個有孕的裴容華,一個人再如何小心謹慎,也總是會有疏忽的時候,有些事情只要有心,就不怕不成事。」
徐貞听得雲里霧里,似懂非懂︰「母親可是有法子了?」
奕嫵示意侍奉的下人通通退下,又將徐貞喚到面前,附在耳邊低語一番,末了鄭重其事地看了徐貞一眼,正色道︰「你近來要時時謹記低調慎行,萬不能再由著性子來。」
徐貞此時回想起昨日母親的一番叮囑,再抬起頭來,看向舜華的眼神便平靜了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入v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