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後,天晴了好一陣子。
自那日一番話之後,王貴妃就將席憐心關在了房里,任由她摔光房里所有的東西。開始幾天整天吵嚷著要出去,連送進去的飯菜都扔了出來,擺出一副抗爭到底的態度。席夫人真怕把她餓壞了開始有了些猶豫,可王貴妃則完全不把這威脅放在眼里。隔了幾天就將席憐惜也送了進去,明明白白的威脅她︰要麼必須席憐心先吃,要麼就一起餓著。席憐心頓時安分了。
「姐姐,姨娘要關我們到什麼時候呀?」
席憐惜眼巴巴地看著窗戶。怕席憐心逃跑,這寢宮里的幾扇窗戶都被木板釘起來了,只有宮人每天按時送來吃的,其他時間里根本就沒有人過來,簡直太無聊了。
席憐心模模她的頭,歉疚地說,「是姐姐連累你了。」
「什麼連累不連累的,我們是姐妹嘛。」席憐惜抱著她輕輕搖晃,「而且我進來了不但能陪著姐姐,姐姐也不用挨著餓和姨娘生氣啦,兩全其美,不是挺好的麼。」
席憐心笑了笑沒說話。席憐惜依著她坐下,圓圓的眼楮直溜溜的看她,「姐姐是不是很想見太子呀?」
「想是想,可惜出不去。」她掃了眼封死的窗戶。
「但總是等著也不是辦法呀,姨娘又不會主動放你出去。」席憐惜努努嘴,皺著眉思索,「要不我裝病吧,趁他們開門進來的時候,你瞅到機會就跑。」
「你能想到的姨娘怎麼可能想不到。」席憐心伸手捏她的臉,「萬一跑不掉,你也會跟著一起受罰。姨娘打起人來很痛的,你不怕麼。」
「肯定怕呀,但是為了姐姐被打一頓又有什麼關系。而且我身上肉多,打起來也不會那麼疼的。」席憐惜跑到窗邊,從間隙里往外看,看著看著小臉就皺成一團了,唉聲嘆氣,「可惜外面都沒有人,想裝病也裝不了。」
席憐心無奈地嘆氣,朝她招招手,「你過來。」
席憐惜听話地走過去,席憐心將她攬進懷里抱緊,硬聲說道,「就算天踏了,我也不會讓我好端端的妹妹去裝什麼病。姨娘要關我,那就讓她關好了,遲早有一天會放我出去的,想見的人也一定會見到。」
「可是……」小姑娘抬起頭想要說什麼又被席憐心按下去,「沒有什麼可是,這是我的事,我不會讓你因為我受委屈。我明天就和姨娘說,每頓飯我都會吃,不需要拿你逼我,讓她放你出去。」
「那我出去了,姐姐不就是一個人了?」席憐惜蹭她,「不嘛,大不了我不裝病就是了。」
「听姐姐的話。」席憐心捧著她的臉,認真地說,「姨娘只是懲罰我,和你沒有關系,你用不著受這些罪。」她又湊近悄聲說,「而且,與其我們都在這里面耗時間,還不如出去一人打探消息呢。你平時雖然笨笨的,但偷听的本事很大,你出去幫我打探太子的消息,總比陪我在這里面要有用的多吧?」
小姑娘靜靜看她片刻,妥協道,「好吧,我知道了,出去以後一定幫你打探消息。」
席憐心彎起眼,「我等你的好消息。」
可事情哪有那麼簡單。
席憐惜的確按著她的意願出去了,可她並不知道王貴妃與席夫人已經著手忙碌親桑之事,對于太子之事幾乎閉口不談,席憐惜也出不去永寧宮,又要從哪里打探到有用的消息呢?
一夜風來,桃樹枝頭含苞欲羞。
禮部時間安排得當,殿試之後便是出行親耕的日子。
在皇後以及百官的目送下,煜王爺領著浩浩蕩蕩的一行隊伍離開淮昌。此次親耕之地是距離淮昌百里外的小鎮上,來來回回加上祭祀前沐浴齋戒的準備,最快也要半個月的時間。
「路途辛苦,王爺先合眼養養神吧。」
煜王妃將毯子搭在煜王爺腿上,柔聲低說著。煜王爺輕輕嗯了一聲,從書里抬起眼,見她衣著也有些單薄,便順手握了她的手,拉著她在身邊坐下,將腿上毯子分過去一些,輕道,「你穿的少,別著涼了。」
說完便捧起書冊繼續看起來。完全沒有意識到身邊的煜王妃已微微紅了臉,雖然很快便裝作不在意地拿起女紅繡起來,可嘴角笑容卻是藏不住的甜蜜。
車內寬敞又舒適,二人卻親密的靠在一起,蓋著同一條毯子。
正是一對恩愛夫妻。
煜王爺走後兩日,皇後也率領嬪妃及各位夫人在東郊主持親桑。
可剛采集好桑葉,就見服侍著皇上的太監跌跌撞撞奔來,撲通一聲跪倒在皇後面前,慌慌張張地喊道,「皇後娘娘,皇、皇上醒了!」
皇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王貴妃上前喚了她一聲才回過神來,扔下所有人上了鑾車,用最快的速度回了皇上寢宮。
然而寢宮里的氣氛卻並非樂觀,以至于她一走進去便察覺到了異常。
所有太醫在床前跪了一排,個個低垂著腦袋,面露哀痛。太醫首跪在床邊,表情沉痛得幾乎落下淚來,見到她來,連忙行禮讓過位置。皇後慢慢走過去。床上的人依然閉著眼楮,只是那面色不再紅潤,蒙上了一層青灰。
太醫首俯身在皇上耳邊輕喚道,「皇上,皇後娘娘來了。」
皇上眼瞼輕微一動,慢慢睜開眼來。皇後眼里含著淚,笑容卻溫柔,「皇上,您可醒了。」
他不說話,緩緩向她伸出手,想要觸踫她的臉,皇後連忙抓住他的手放在臉上。他的手一片冰涼,透過她的肌膚一路冷到心底。可她面上還是笑著,用臉輕輕蹭著他的手心,勉力嬉笑著說,「皇上是不是在夢里見著了什麼稀世美人,所以才不肯醒來的?」
皇上面上似乎有了笑,可更多的是哀傷,「朕在夢里看見了皇後,可皇後一直看不見朕,朕就想著,若是不快點醒來,估計就再也見不到皇後了。」
「皇上說什麼胡話,什麼再也見不到了,皇上這不是醒了嗎。」皇後抿住唇,眼淚像斷線的珠子。「皇上想看臣妾隨時都能看著,等您養好了病,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臣妾有一輩子的時間讓您慢慢看。」
皇上看了她片刻,最終只是輕輕嘆了一聲,緩緩道,「皇後啊,朕怕是不行了。」
這一聲嘆息如一柄刀,狠狠扎在皇後心口,霎時痛徹五髒六腑。
皇後不能自制地痛哭出聲,「不許皇上胡說!您還這麼年輕,怎麼能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她崩潰地哭倒在床邊,聲聲泣血,「您要是走了,臣妾怎麼辦?……淵兒現在還昏迷不醒,這天下百姓又要怎麼辦?皇上,您不能丟下臣妾,不能丟下天下百姓啊……」
皇上再度輕輕嘆了口氣,手指輕輕摩挲她的臉頰,眼里不變多年柔情,「天下百姓,朕自有安排,只是會苦了你了。」
「臣妾不苦,只要皇上好好的,臣妾怎麼都不會苦,求皇上別留下臣妾一個人。」皇後哭得聲音嘶啞,「皇上承諾過會與臣妾白首不離,您怎麼能失信呢。」
「命不由人啊。」皇上看她滿面淚痕,眼楮也漸漸泛起紅,模索著為她擦拭淚水,柔聲說,「別哭了,皇後要保重身子扶持新帝。」
皇後死死握緊他的手,可喉間的哽咽讓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拼命搖著頭。皇上見她這個模樣,一時也覺得悲涼,唯有閉了眼楮,阻隔眼中的酸澀。
這時,一直在皇上身邊伺候的福祿走了進來,看了一眼皇後,輕聲開口說道︰「皇上,沐太傅和幾位大臣已經在殿外候著了,您醒醒……」說到最後也是語音哽塞。
「讓他們進來。」皇上睜了眼,再度看向皇後,輕道,「朕與幾位大臣有話說,皇後先回避吧。」
皇後面露不舍,可也知道皇上接下來要說的話關系重大,她一介後宮人是不能旁听的,便只能點著頭,一步三回頭的往殿外走去。
殿門口,沐太傅和幾位大臣面帶著凝重,只是微一向她拱手,便匆匆踏進內殿。
前殿里,燕貴妃與王貴妃都候著了。其他嬪妃也都過來了,按著品階高低跪成幾排,正淒淒哀哀地低泣著。殿外廊下也站了一群一群的官員,可能來時就已經說明了現狀,人人都穿著隆重官服,莊嚴中又無形透了一種哀痛。
皇後腳步支拙地走出去,燕貴妃一看到她便迎了上來,可諸多的話到了喉間卻塞成一團,最後只是輕輕地問她,「姐姐,皇上他真的……」可惜話還未問盡,就被哽咽堵在唇里。
皇後沒有理她,慢慢地走到椅子邊坐下,伸手端起桌上不知冷熱的茶水就想往嘴里倒,可那捧著茶杯的手卻劇烈地顫抖著,最終抓不緊杯子摔了一地。燕貴妃上前抓住她的手,哭出聲來,「姐姐,你不要嚇我。」
皇後終于低眼看下她,伸手輕輕觸踫她的臉,眼淚也順勢落了下來,無神地嘆道,「燕兒,皇上他……快不行了。」
話一出,似乎時間停頓了一瞬。
燕貴妃就算已經有了準備,猛然一听也是驚了半天,掩住嘴悶悶哭起來。
她一哭,在場所有嬪妃也跟著大哭起來。殿外大臣皆都露出哀傷的神色,連聲哀嘆。就連王貴妃素來冷靜的臉孔此時也突地變得蒼白,身體猛地晃了一晃,被席夫人險險扶住,整個人抖得不成樣子。
席夫人扶著她,語氣中也掩不住顫音,「你要撐著些。」
殿里的氣氛隨著時間慢慢流逝越加的沉凝,每個人的心口仿佛壓著一塊磚。皇後被嗚嗚哀哀的哭聲攪得胸口一股糟亂,隱約有股血氣往上涌。
隔了幾盞茶的功夫,福祿從殿內走出來,掃了殿中一眼走到皇後面前,艱難地說,「皇上有旨,傳皇後娘娘,燕貴妃,王貴妃。」
三人跟著福祿進了內室。
內殿里,沐太傅和幾位大臣全都伏在地上,氣氛沉沉。躺在龍床上的人微轉著頭看向她們,眼神不復往日清明。皇後率先走到床頭跪下,哽咽著握住他的手說,「皇上,臣妾在這里。」
燕貴妃和王貴妃跟在皇後身後一同跪下,輕著聲音齊喚道,「皇上。」
「燕兒,你過來……」
燕貴妃趕緊往前湊了些,一雙眼楮哭得通紅,「皇上。」
皇上靜靜看著她,「這些年在對待煜兒的態度上,你可怨過朕?」
燕貴妃默默搖頭,輕聲道,「皇上自有這麼做的緣由,臣妾不怨。」
或許曾經怨恨過,怨恨著同為皇上的親骨肉,為何皇上眼里就只看得見淵兒,不願正眼瞧上煜兒一眼。但隨著時間過去,這二十多年里,她也能漸漸明白這帝王家的無奈。煜兒身體羸弱無法繼承大位,與其賜予殊榮在這皇權中沉浮,倒不如一開始就讓他微小平凡,將來也能毫無擔子的逍遙自在。
「不怨就好。」皇上長喘一口氣,隨即又咳起來,燕貴妃為他撫了撫胸口,他無力地合了合眼,輕道,「朕已立旨,廢去淵兒太子之位,將煜兒過繼于皇後膝下立為太子,等朕去之後登基為帝。今後你便要與皇後同心協力,好生扶持煜兒。」
燕貴妃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被子上,拼命點頭。
皇上又輕輕嘆了口氣,轉眼看向皇後,「淵兒承了朕這病,也不知醒來會是何種結果。皇位不可兒戲,朕不能拿這江山賭,朕這般安排,皇後可會怨朕?」
皇後搖著頭,「皇上做任何決定臣妾都接受。」
皇上咳了幾聲,繼續道,「若是將來淵兒醒來無事,你便讓煜兒隨意找個遠些的領地,讓淵兒做個逍遙王爺,萬不能讓淵兒影響到煜兒的江山。」
皇後強忍著哭泣,憋得一張臉通紅,「臣妾答應您,若是將來淵兒醒來無事,定會讓他走得遠遠的。」
皇上狀似還要說什麼,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皇後連忙為他撫胸口,看他咳得臉上一陣血紅,剛止住的眼淚又再度涌出來。太醫首見狀也連忙上前為皇上按了按脈,啞聲勸說,「還請皇上保重身子。」
皇上漸漸平復了咳聲,精神也消磨了不少,輕輕地喊了一聲,「竹君,你也過來。」
皇後讓了些位置,王貴妃湊了過來,眼楮泛著紅,「皇上。」
皇上轉著頭看向她,虛弱無力道,「這後宮里,就屬你看得最清楚明白。煜兒登基為帝,一無實權二無人脈,就算登基了也難以服眾,所以朕便擅自做了個主,將席憐心許配給煜兒,算是朕為他盡得最後一點心力,你可理解朕?」
王貴妃閉了閉眼,沉沉點頭,「臣妾理解,將門兒女當以天下為重。」
「唉……」皇上無神的眼楮動了一下,「婚事朕已立了旨意,便交由你去宣了。」
王貴妃伏地叩首,「臣妾領旨。」
「皇後……」皇上拉著皇後的手,本意再握一握,卻沒有一絲力氣,只剩胸口微微的起伏,艱難地喘著氣。皇後心如刀絞,卻只能強忍著,俯身過去將耳朵貼在他唇邊,「皇上還有什麼話要說?」
皇上氣促難受,聲音如柳絮漂浮,卻再沒有說出什麼,緩緩閉上眼。
一代君王,就此長逝。
煜王爺馬不停蹄地趕回淮昌已是二日之後。只見大殿白綾飄飛,黃綢裹著棺木。棺中人一身明黃華服,雙眼緊閉。
沐太傅見他跪在棺前愣愣無語,嘆息一聲,緩緩展開明黃綢子包著的聖旨,凝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煜王琉煜宅心仁厚,頗具仁君之風。即朕身後傳位于煜王,眾臣當竭力輔佐,不可他心!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