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姚良女由父親魏國公做主,嫁給了臨清縣公世子李朔。這一次西域之戰中,李朔立下了五轉軍功,策騎都尉官職。姚良女身為其妻今日進宮謝恩,前往給太皇太後請安。從太初宮南門進宮,前往仙居殿,九州池乃必經之地,她在長廊上遠遠的也望見到了皇帝和阿顧,腳步頓了一頓,方繼續前行,朝著二人走過來。
漸漸的走的近了,阿顧便瞧見她臉上描著的蛾眉秀目,頭上挽著同心髻,一支黃金芭蕉葉步搖墜在髻角,垂下長長的流蘇,在輕輕舉起的步伐中微微搖擺。身上披著的依舊是當日桃花林中的那件大紅斗篷,卻沒有了當日如同跳動的火焰一樣的灼艷風采,黯淡下來,如同窗紙上氤氳的一抹蚊子血。美艷的眉目上一片蒙靜。阿顧心中訝然,沒有想到,不過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當日自己初遇的那個美艷如烈焰、青春逼人的姚良女,竟蛻變成了面前這位端正沉靜的美人。
姚良女輕輕踏著長廊走過來,腳步輕盈,在離著姬澤還有三步遠距離的地方,輕輕道了一個萬福,道,「臣婦李門姚氏見過聖人,聖人萬福。」行禮的姿勢極是標準,目不斜視。
姬澤一時無言以對。
仿佛過了一剎那,又仿佛過了許久,姬澤方開口問道,「阿槿,這些日子,你過的可好?」
姚良女唇邊噙起了一抹淡漠的笑意,目光虛無,並不直視帝王,只是淡淡答道,「臣婦自嫁入李家,李家人待臣婦都很好。」頓了一頓,又道,「臣婦如今已歸于李門,為李家婦,那些從前的小名,便不適合外男再喚了。還請聖人見諒。」
姬澤面上的神情淡漠,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過變化,阿顧坐在他的身邊,卻覺著他略微一僵,目光不自禁的落在他垂在身側的手上,覺得他的身子有些發涼,過了一會兒,才輕輕道,「如此,很好,李夫人!」
姚良女唇角淺淺的作勢一彎,客氣道,「臣妾還要去仙居宮給太皇太後殿下請安,便先告退了!」復又行了一個萬福禮,方起身,繞過二人緩緩而去了!
阿顧轉頭,瞧著姚良女華美黯淡的紅色斗篷,一時之間,做不得聲。
姚氏是她回到宮廷之後第一個遇到的妙齡貴女,她姿容美艷,驕矜飛揚,伴在姬澤身邊,明麗的像是春日枝頭爍爍開放的花。不過過了兩三個月,一段丹園春宴,一場盛大的婚禮,傳說中那位風采灼灼、一日踏盡長安花的帝都名媛,慢慢熄滅了身上如同一團烈焰的勃勃美艷生機,斂成如今面前這個溫靜沉默的美人。她面目端肅,對著皇帝態度態度恭恭敬敬,帶著一種淡淡的疏離,和長安、東都兩京中一切世家名門里主持中饋,相夫教子的主婦沒有什麼兩樣!
阿顧望著這樣的姚良女,心頭的驚訝難以抑制下去,莫名的這一刻,她不知道身邊的姬澤是如何想的,有心想要說幾句話開解開解,然而身邊的青年紋絲不動,靜默如山,卻又讓她感覺,那個桃花林中的少年並不需要自己開解。
姬澤忽然道,「阿槿……李夫人小時候最是要強,那時候我還是太極宮中一名默默無聞的皇子,受人欺負無人扶持,李夫人卻沖上來攔著我,說過要一輩子保護我。」
皇帝只透露了只言片語,從此中無法推演他和姚氏的少年時候全部情景。但遙望過去時光,可以想象,姬澤如今雖然登上皇帝寶座,君臨天下,但在他獲得神宗皇帝賞識,成為皇太子之前,在太極宮中曾經有過一段漫長的灰暗歲月,姚良女定是其中一抹明亮記憶。姬澤雖在麗春台前「狠心」放棄了姚良女,但在太初宮中不期然再遇的時候,年輕的皇帝在這一剎那,卻透露出了一絲軟弱的情感。
阿顧明亮的荔枝眼幽深,笑著道,「那日後九郎也可以護著姚姐姐了!」
姬澤一愕。
阿顧瞧著九州池上盛開的千瓣蓮問道,「剛剛我瞧著這池子上的蓮花就有些好奇,這些蓮花等到秋天都會結蓮藕麼?」
姬澤愣了一愣,他沒有想到阿顧回問這個問題,用不太確定的口氣答道,「應該會吧。」
「那可真好。」阿顧笑著道,「我最愛吃蓮藕了。前些年我住在湖州,太湖盛產蓮藕,每到了秋冬季節,都有最新鮮的蓮藕吃。聖人若是將這九州池的蓮藕送一些給李夫人,想來臨清縣公府中上下便會更尊敬姚姐姐,不敢慢待了!」
姬澤忍不住被她逗笑,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髻,「什麼亂七八糟的。天不早了,回去吧!」在他銀色的衣袖拂過阿顧身邊的時候,阿顧忽的喚道,「九郎。」
「嗯?」姬澤腳步微微停頓了片刻。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麼?」
「……」
「那一天,我在麗春台听到了你和姚姐姐的對話……我以為你會答應姚姐姐的,沒想到……當日姚姐姐都那樣求你了,你為什麼不肯給姚姐姐一個妃嬪之位呢?」
姬澤沉默了良久,方道,「我忙于國事,沒那麼多功夫留意後宮。她那樣天真純良的性子,進了宮中,是應付不來的!」
阿顧沒有說話,低下頭去,唇角卻高高的翹起來,轉過頭望著九州池旁的風景,忽的覺得這仲夏的風景是這般明媚。楊柳將枝頭垂的是這般溫柔。
「阿娘,」阿顧進了和光殿,高高喚著公主,唇邊尚帶著掩不住的歡快笑意。
「噓,」圓秀在殿中忙攔著阿顧,輕聲道,「娘子小些動靜,公主現下正在佛堂禮佛。」
「禮佛?」阿顧微微詫異,「這個時辰不是阿娘平日里禮佛的時辰啊?」
公主信佛佛祖,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在佛堂靜坐念誦經文。「誰說不是呢?」圓秀道,一雙圓眸中帶著淡淡的憂慮,「公主今兒從仙居殿給太皇太後請安回來,神色就有些怔忡,忽然說要禮佛,進了佛堂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阿顧抿了抿唇,「你在外頭候著。我過去看看。」
佛堂中一爐檀香氣息沖淡,高高踞坐在佛龕中的佛像雙手結印,寶相莊嚴,公主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左手握著佛珠,低頭念誦經文。
「阿娘?」阿顧喚道。
公主回過頭來,見是愛女阿顧,神色微微柔和,勉強笑了一笑,「留兒,你怎麼進來了?」
「我擔心阿娘有煩心事,便過來看看。」
「胡鬧。」公主雖然板著臉,卻淡淡的喜意還是從眉目中淺淺的透了出來,捏了捏她的鼻子,
「佛祖面前不容你嬉皮笑臉的!」又道,「你既然也過來了,就陪著阿娘誠心拜一拜佛祖吧!」
「嗯。」阿顧點了點頭,抬頭看著上首的佛像。髹金佛祖靜靜的坐在供奉著的佛龕中,垂目看世人,滿目慈悲。
她雙手合十,向著佛祖誠心閉目拜了三拜,心道,「佛祖,如果你真的有靈的話,請你保佑信女,信女有三願,一願︰月好梅馨,不叫萬物恨蒼茫;二願︰妾身長健,它日能夠醫好足疾,和所有正常人一樣行走,親自觀看大周山水;至于第三願,」
她頓了頓,睜開眼楮,向身邊的公主望去,「三願,阿娘平安長壽,我們母女能夠永遠聚在一起,不再分離!」
「留兒,你今兒心情瞧著很不錯呀?」
「誰說的,」阿顧道,面上笑盈盈道,「我如今天天心情都好著呢!」
「那你今天心情就是特別好!」
「那是,」阿顧左右張望,顧左右而言他,「今天的天氣好,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外頭傳來捷報,聖人打了兩場大勝仗。阿婆和阿娘也都好好的,我為什麼心情不好呢?」
見女童心情暢快,眉目之間開朗無憂,饒是公主心中依舊擔憂著戰敗被擒的趙王姬沉安慰,也不禁被逗笑。
丹陽公主坐著七寶步輦,宮人簇擁,沿著太初宮中的朱廊前行。步輦繞過游廊轉角的時候,一個緋袍宮人忽的從陶成園中冒出來,喊道,「奴婢秦娥,求見丹陽公主。」
抬著七寶步輦的青衣小宦者吃了一驚,腳步微微凌亂,帶著七寶步輦也微微搖晃起來。朱姑姑上前一步,厲聲喝道,「什麼人竟敢沖撞公主,還不攔下來。」
宮中侍衛連忙上前,將闖上來的女宮人攔在外面。
阿顧坐在七寶步輦里,透過紗簾望出去,見攔輦的緋袍宮人不過二十□□年紀,想要強行沖上來,卻被身上強健的侍衛死死攔著,哭的十分淒涼。
公主面上露出不忍神色,吩咐道,「姑姑,放她進來吧。」
「公主,」朱姑姑面上露出不同意的神色。
「姑姑,」公主瞧著朱姑姑,目光中露出淡淡的懇求,「我瞧著她看起來很執著,也許她真的有什麼事要陳情呢!」
朱姑姑嘆了口氣,算是默認了。
侍衛們收回了手中的刀槍,退回到一旁。秦娥站在原地,太初宮中的夏風吹的極大,將她身上的衣裳刮的飛舞。定了定神,方慢慢來到丹陽公主的七寶步輦面前,跪拜在地上,將頭深深的叩了下去,恭敬拜道,「奴婢參見大長公主。」
「免禮吧,」公主沉聲問道,「你上前攔路,求見于我,是有什麼事麼?」
秦娥將頭觸地,再拜了一拜,方開口道,「奴婢乃吳賢妃舊人,曾受過賢妃恩情。听說趙王謀反失事,被關內道大總管儼押解入宮,很快就要被發落。大長公主乃趙王血親,求公主看在與趙王姑佷之情的份上,前往在太皇太後和聖人面前為趙王稍稍求情,讓他能夠從輕發落。」
阿顧听了秦娥的話語,心頭陡然一驚,只覺得手腕上阿娘的手微微用力,帶著一種潮濕的汗意。耳中听得朱姑姑怒聲斥道,「大膽賤婢,趙王犯的乃是謀逆大罪,如何是旁人能輕易求情的?你這般為難我家公主,是何用意?」偷偷抬頭去看,見得自己身邊,阿娘坐在七寶輦上,目光微微閃爍,顯見的心中激蕩,不由心中擔憂,反手抓住丹陽公主的衣袂,喚道,「阿娘。」
公主回過頭來,看著阿顧慘白的臉,安撫道,「留兒,莫怕。」
她轉頭望著秦娥,問道,「你是那座宮殿供職的?真的是賢妃舊人麼?我只是一介公主罷了,你既是想為趙王求情,又為什麼來求見于我?」
秦娥朝著公主再拜了一拜,淒然道,「奴婢乃尚寢局一介小小女官,名喚秦娥,職位低位不足貴人掛齒。趙王此番雖然犯了大錯,但不過是一時糊涂,受了奸人蒙蔽。他畢竟是先帝子嗣,宗室血脈,昔年吳賢妃對奴婢有著救命之恩,奴婢感激涕零,一心想要報答。只是賢妃也沒有什麼用的上奴婢的地方。如今她的兒子犯了大事,性命堪憂,奴婢想要報恩,只是人微言輕,實在想不到什麼法子。想著大長公主乃是趙王的嫡親姑姑,且听聞公主一向宅心仁厚,方報著一二希冀罷了!奴婢此言若非出自肺腑,若有一句謊話,願天打雷劈。」語畢,不再說話,照著檐廊之側的柱子撞去。
眾人驚呼,想要上前去攔,然而卻哪里攔的住?只听的「砰」的一聲,秦娥頹然倒下,額頭之上片片血花濺開,顯見得是活不成了!
秦娥的血在廊上濺了一地,如同一朵盛開的朱紅牡丹花,血色鮮艷。不過剎那之間,一條鮮活的生命便就此消逝,發生在阿顧的面前。阿顧一聲尖叫,面色驚的蒼白,身邊,公主一把抱住女兒,問道,「留兒,嚇到了麼?」聲音焦急。
阿顧臉色蒼白,搖了搖頭,「還好。」
公主松了口氣,「還好。」她看了一眼秦娥的尸身,嘆了一口氣,吩咐道,「到底是個忠僕,好好葬了吧。」
宮人們應了「是!」
阿顧抬頭,瞧著公主神不守舍的樣子,不由心中擔憂,喚問道,「阿娘?」
公主回過神來,拍了拍阿顧的手,微微一笑,「留兒,阿娘沒事。」她眉目間惶急片刻,似是下定了決心,定了定神,吩咐阿顧道,「你隨朱姑姑回去,阿娘要去辦些事情,一會就回來。」
「阿娘,」阿顧大驚,本能的覺得有些不妥,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分說,緊緊抓住丹陽公主的衣袖,仿佛這樣就能抓緊公主一樣。明亮的眸子中露出擔憂的情緒來。
公主慢慢抽回了她的袖子,朝著阿顧笑道,「留兒,你放心吧,阿娘自有分寸!」轉頭匆匆去了,阿顧瞧著公主匆匆離去的背影,咬了咬嘴唇,無措又是無奈。
……
集仙殿檐角高翹,應天女帝在位時檐階之下曾置兩尊青銅仙鶴像。女帝曾創控鶴監,蓄養年少美貌的少年,常與之一道在集仙殿飲宴游樂,女皇退位之後,仁宗皇帝下令將這兩尊仙鶴銅像搗毀,殿前石階兩端的石座便空閑出來,只有殿前庭院中種植的兩株桐樹依舊綠蔭遍地。
二十二歲的趙王姬沉一身白色囚衣,胸口背心之處書寫著一個圓圈中大大的囚字,被押解在這座宮殿中,神色憔悴,等待最後的處置。
啷一聲,殿門從外打開,宮人們的參拜聲,「太皇太後,聖人安。」
姬沉猛然抬頭,目光在驟然射入的光線中受不住微微一眯,方才重新視物,望見伴隨著從人擁簇的腳步聲,一身玄衣的皇帝姬澤扶著太皇太後進來,天光在他們身後照進來,令得年輕的天子面容上的光線幽暗,顯出一種特別的威嚴來。
「皇祖母,」姬沉望著太皇太後大聲叫道,撲上前去,想要保住太皇太後的大腿,痛哭求道,
「皇祖母,孫兒錯了,你就原諒孫兒吧。」
太皇太後的鳳頭拐杖在地衣上重重一敲,「拉下去。」
「縱然兵敗身俘,也要認賭服輸,維持住姬氏皇族的尊嚴。我大周皇族,沒有你這般軟骨頭的子孫。」
姬沉渾身一震,漸漸的明白過來。拂開了宮人的攙扶,再拜道,「謝皇祖母教誨。」慢慢將腰桿挺直。
皇帝服侍著太皇太後在殿中座上坐下,稍稍退了一步,回轉身子,負手站在集仙殿丹陛之上,俯視著姬沉。昔日位高盛寵的兄長如今匍匐在自己的腳下,斂盡一身高傲,卑微窮途。姬澤唇角微微翹起,沉聲問道,「六皇兄,」
「父皇和朕待你不薄,你在朕初登基之時便起兵謀反,可是對朕有何不滿之處?」
姬沉閉目一嘆,別過頭去,道,「成王敗寇,姬澤,你不必多言,你想如何處置,便處置了就是。」
姬沉謀逆兵敗被擒,事實俱在,確沒什麼好分辨的,只需要最後下旨就可以了。只是……姬澤看了太皇太後一眼。
縱然因著皇帝先前不憫兄弟之情,誘使藩王墮入彀中有著許久的不滿,到了這時的關鍵時刻,太皇太後倒很是把持的住,態度清醒,閉目答道,「聖人不必看我。這大周江山,是聖人的江山,不是我老婆子的江山。江山大事還是得聖人自己做主。」
年輕的皇帝鳳目之中閃過一絲敬佩之色,轉過頭來,望著謀逆受囚的兄長,聲音沉痛道,「趙王姬沉雖與朕為骨肉至親,自相殘殺至此,朕亦心痛不已。然姬沉領兵造反,乃大不赦之罪過……」
「太皇太後,聖人,」內侍少監葉三和躬聲進殿,面上帶著微微的難色,在姬澤身邊輕輕稟道,「丹陽大長公主在殿外求見。」
作者有話要說︰阿顧許的願望化用自唐馮延巳的《長命女》。
上一次大家覺得貼的圖不適合姚良女。其實我覺得那張陳好的圖倒比較適合現在的姚!為人婦,斗篷光澤黯淡。氣質也比較憂郁,麼麼噠!
全詞為︰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因為大家不喜歡我多說,就不多評價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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