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顧怔了怔,笑著道,「陸翁不吝賜教,小女子自是十分願意的!」
陸翁提及烹茶,身上的閑適神色便頃刻消失不見,整個人都變的專注起來,凝視著面前的茶具仿佛不是普通器具,而是自己的情人一般。本書由教導阿顧道,「如今世人煎茶多喜以各種蔥、姜調料和于茶中。卻不知茶本身便是最好的靈物,生于靈山福地之中,受雨水滋養,本身便凝聚了靈氣,被這些調料壓了下去,便不顯出來,我生來便不喜歡以雜物和茶,最多只是加一些鹽,方是最好!」
「煎茶第一要務,便是善擇茶具。好的茶具能夠托出茶的靈性,令飲茶人賞心悅目。」
「煎茶需以風爐和鼎作燒水器具,以木炭和硬柴作燃料,加鮮活山水煎煮。先將茶餅持以逼火,經常翻動使其受熱均勻,烤到餅茶呈蝦蟆背狀時為止,將烤好的茶餅趁熱包好,以免香氣散失,至冷卻再研成細末。待鼎中水泛起魚目氣泡。微有聲,加適量的鹽,除去表面黑雲母水膜,以免使茶味不正。待到水邊緣氣泡如涌泉連珠,先取釜中瓢水,用竹筴在沸水中邊攪邊投入碾好的茶末。如此待到釜中茶湯氣泡如騰波鼓浪,加進之前瓢水,使沸騰暫時停止,以育其華。這樣一鼎茶湯便算煎好了!茶須熱飲,一旦涼下,則精英隨氣而竭,飲啜不消亦然矣!」
他細細教導了一遍阿顧煎茶的法門訣竅,又笑著道,「煎茶自有技巧,講究好茶、好水、好器、好技,但小娘子,其實這些都不過是末節,你若真正想要烹的一手好茶,我告訴你一個真正的要訣。」
「哦?」阿顧好奇問道,「什麼要訣?」
陸翁神秘一笑,「茶有靈性,烹茶的時候,若將茶當做死物,只做解渴的蠢物,便是烹上二三十年的茶,也烹不出真正的好茶。只有將茶當成有靈性的生物,細心對待,想著如何能讓茶的靈性最大限度的舒展開來,這才能真正煎出上等的好茶來!」他含笑瞧著阿顧,問道,「可明白了?」
阿顧飲了一口茶,道,「阿翁說的太過玄妙,我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沒有听懂。心里卻又覺得,只是這般听阿翁說,自己沒有經手,都是空的罷了!」
陸翁哈哈一笑,「小娘子能夠說出這樣一番話,算得是悟性不錯了!」他袖手抽出一卷薄薄的書冊,遞給阿顧,「這是我多年來記錄煎茶心得的書卷,喚作《茶經》,便送給小友做一個念想吧!」
阿顧恭恭敬敬的接了,「多謝阿翁。」
陸翁灑月兌一笑,一拂衣袖道,「你既喝了茶,咱們也該告別了!」
阿顧抿嘴笑了笑,吩咐碧桐道,「想來阿娘也該好了,咱們回去吧!」她坐在輪輿上,準備離開的時候,回過頭來,「請陸翁將在長安的地址留下,過幾日我使人將新的輪輿送到你府上去。」
陸翁一聲長笑,「如此便多謝小友了!」扶著小廝起身,取過老梅後一副玄漆桃木拐杖,置于腋下,走了開去。拐杖在林中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痕跡。
阿顧從梅林中繞出來,遠遠瞧見大雁塔前人流攢動,數百人圍著一團觀望著什麼,不時有人大聲喝道,「好。」
「鄙寺請了吳道子大師繪制壁畫,」文潮合十介紹道,「吳道子畫技精湛,喜歡當眾做佛畫,坊間眾人每日在此圍觀,看到他繪到精彩處,就會轟然喝彩。
阿顧的明眸閃動爍光,笑道,「我們也過去看看。」
大雁塔前左右延出兩道長壁,上面分別繪制文殊、普賢兩位菩薩的壁畫。左側長長的牆壁高兩丈、寬六丈,其上繪制文殊菩薩聖誕、出家、成道、傳道的一系列圖像。此時,壁上已經繪制了小半,菩薩聖誕圖已經繪制完畢,一座金碧輝煌的屋宅化如蓮花型,一個嬰兒被侍女抱在懷中,身上泛著紫金色的光芒,一旁生產的婦人望著嬰兒面上笑容溫柔,右肋處帶著一道傷口。延續下來的出家圖中,四周涅槃的五百仙人已經繪制完畢,遠近各不相同,神態莊嚴各盡奇妙,吳道子正在繪制最後的人物——也便是在尼枸樹趺坐出家的文殊菩薩。
只見吳道子一身大袍子,袍口緊緊扎起,登在寺廟準備給自己攀爬的梯子上,手中持著禿筆,在石壁上勾勒畫像輪廓,他心中胸有成竹,並不遲疑參度,筆落在運筆如飛,一株尼枸樹拔地而起,亭亭如蓋矣。隨即起筆畫文殊菩薩,落筆自菩薩手臂起,筆如龍蛇,繪出菩薩坐在蓮花台上的法相、最後一筆勾勒菩薩閃鑠金色的法身,周身毛孔射出大火光。前後不過盞茶功夫,吳道子仰天大笑三聲,將手中大筆擲于一旁,轉身走了。自有弟子上前,接替為其填染色彩。
寺中圍觀的群眾見吳道子「風落電轉,規成月圓,」神乎其技,壁上的文殊菩薩寶相莊嚴,面上神情泛著聖光。衣褶用蘭葉線條勾勒,有飄舉之態。不由齊聲喝彩。「喧呼之聲,驚動坊邑。」
阿顧觀看了這一場饕餮盛宴,目神為之所奪,半響沉浸在其中,回不得神來。
從大慈恩寺回來,阿顧便沉靜下來。紅泥風爐在於飛閣中燃燒著,一抹火焰暖色映在東次間的窗紙上,白玉冰鏤梅花紋白玉香爐中散著芬芳氣息,屋子里溫暖如春。阿顧坐在風爐前,看著沸水在鼎邊緣氣泡如涌泉連珠,將碾碎的茶末均勻的沿著鼎緣撒入茶鼎,待到茶水沸過三沸,這一鼎茶湯便算煎好了!
將茶湯分入面前的刑窯冰裂盞中,捧了起來,吩咐道,「綾兒,你嘗嘗看。」
「哎,」綾兒脆生生的應了,忙上前接過阿顧捧著的茶盞,咕噥噥的飲盡,大聲贊道,「娘子這茶烹的真不錯,」神情看上去一派自然。
看起來自己煎的這鼎茶並不難喝,但要說滋味多麼好,想來也是沒有的。阿顧心中嘆了口氣,手藝一般,還需要多練練火候才可以!
「小娘子怎的忽然起了烹茶的興致來?」賴姑姑上前一步,笑著問道。
「也沒什麼,」阿顧笑著道,「我今兒在大慈恩寺遇到一位老翁,教了我一套烹茶的法子。我瞧著挺有趣的,閑來無事,便想要自己試著煎煎看。」
「娘子閑來烹茶自然是無事的,」賴姑姑笑道,「只是這湯就不要飲了。說起來這茶飲雖是好物,性子卻寒,常人熱飲倒沒什麼。娘子年紀小,元氣又弱,若喝多了茶湯,長年累月不利養生。」
阿顧握著茶盞的手僵了片刻,在心中嘆了口氣,抬起頭來抿唇笑道,「姑姑的話我知道啦!我只是新得了這煎茶的法子,興致高試試而已。最多我日後只是煎茶,自己不飲就是了。再說了,我回宮之後,太皇太後和聖人對我十分關照,我卻不能報答他們,若能為他們煎一盞茶討他們喜歡,也算是我的孝心了!」
……
從永安宮到甘露殿的宮道寬闊而肅穆,阿顧行在其上,梁七變在甘露殿前等候,遠遠的見了阿顧的輪輿過來,撇了人迎上來,微微彎腰笑道,「……奴婢見過七娘子!」
「大家宣小娘子過來,奴婢事忙,不能親自過去宣旨,在這兒奉迎一下,也是奴婢的心意了!」
阿顧笑道,「梁內侍太客氣了!」
「瞧娘子說的,」梁七變抿嘴笑道,「奴婢心里知道,若非娘子,奴婢未必能得了如今這個內侍。」他從前不過是內侍省一個普通的給事,若非去湖州一趟,接了阿顧回宮,入了聖人的眼,便是再默默無聞十年,都不一定能升職。「……娘子對奴婢的恩典,日後必會報答。」
殿中傳來姬澤爽朗的笑聲。「朕打算新建一支神武軍,你給朕來做這個神武軍的大將軍,如何?」
阿顧便向殿中投了一眼,眸中帶著好奇之色。她的眸色極為清淺,顧盼之間,黑白分明,有一種純美的風情。
梁七變湊上前,小聲提醒阿顧道,「如今在里頭的是剛從西域回來的寧遠將軍謝弼,謝將軍和大家的交情很是深厚。」
「臣多謝聖人信重。」殿中一個少年的聲音清朗道,「只是臣這些年雖在安西張都護的手下打了一些勝仗,終究資歷還淺,直接任一軍大將軍,未免升職太快。只怕到時候朝上諸公又要進諫了!」
「你又何必介意那些酸臣怎麼說?」姬澤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悅,「我們二人一處長大,朕還不知道你麼?你的才干武功足可統一支新軍,朕也信任你能為朕訓練出一支鐵血彪悍的新軍來,你又何必因著這些有的沒的失了機會?」
謝弼微笑沒有說話。
「罷了罷了,」姬澤嘆道,「你若執意如此,正巧前陣子千牛衛中郎將段自行因故黜職,你便來給朕做這個扈衛身邊的千牛衛中郎將吧!」
謝弼現任寧遠將軍乃是正五品,千牛衛中郎將官秩則為正四品,只是負責扈從皇帝安全,職司十分重要,這一回,謝弼沒有拒絕,沉默片刻後,伏地謝恩道,「臣謝過聖人恩典。」
「阿顧到了麼?進來吧!」殿中傳來姬澤的聲音。
阿顧忙應了一聲,「哎,」踏進殿門的時候,恰逢著那位謝郎將跪拜辭了出來,退出殿門的時候,和坐著輪輿的阿顧擦肩而過,阿顧抬頭看了一眼,這位新封為千牛衛中郎將的少年將軍淺緋色官袍,其上繡徑一寸的小朵花。一身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眉目間似乎十分俊秀,自己匆匆一瞥之間,並未十分看清他的五官,只覺得氣息清朗,微微一笑,露出一線潔白的牙齒,笑如春山。
阿顧進殿,向著姬澤拜道,「阿顧見過九郎,九郎萬福!」
「九郎今日尋阿顧過來,可是打算把你的《蘭亭帖》借給我呀?」阿顧盈盈笑著問道。
「好你個阿顧,」姬澤又好氣又好笑,「朕倒沒多說什麼,你倒是惦記上我的寶貝了!」
阿顧嘻嘻笑著,「九郎你如今放手讓我自己練書法,又不肯讓我出師,那我不找你這個做師傅的要好處,來你這甘露殿做什麼呢?」
姬澤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等朕什麼時候覺得你能出師了,再把那《蘭亭帖》借給你,免得你糟蹋了王書聖的作品。」
「哎呀,」阿顧頓時皺起眉頭,抱怨道,「那我不會這輩子都出不了師了吧?」
「哈哈哈!」姬澤被逗的大笑一場,停了下來,不經意問道,「阿顧,大慈恩寺好玩麼?」
「九郎也知道我前些日子跟阿娘去了大慈恩寺麼?」阿顧抬起頭來,一雙眸子靈動分明,「大慈恩寺的老方丈佛法高深,阿娘喜歡听他說佛,我卻是不耐煩的。一個人在寺院里逛,大雁塔後的梅花很漂亮呢!比紫光閣旁的梅林可要大的多了!對了我在梅林里還遇到一個奇人呢!」
姬澤淡淡笑道,「所以你讓人往匠作監取了一套輪輿送人?」
「是啊!」阿顧呵呵笑道,有些心虛道,「那位姓陸的老翁精神矍鑠,世外高人,我還和他學了一套烹茶手法呢!」
姬澤放下手中紫毫筆,抬頭看了阿顧一眼,女孩笑的天真無邪,純淨沒有一絲雜質。他無奈一笑,伸出修長的食指,在阿顧鼻尖刮了刮,「不知朕可有幸,讓阿顧為朕煎一盞茶?」
「呃,」阿顧怔了怔,臉上漸漸紅了,目光不自禁的在殿中左右飄移,「九郎若是喜歡,我自是願意煎茶的。可是……。煎茶需要火候,我如今功夫尚淺,不敢在您面前獻丑,待到我練好了,一定會煎茶給你的。只是到時候,九郎可千萬不要嫌棄阿顧啊!」
「好。」姬澤瞧了她一眼,垂眸笑道,「那我就等阿顧煎的茶了!」
從甘露殿回來,太皇太後听聞阿顧開始學煎茶,命安姑姑翻檢私庫,尋了一套紫砂茶具,送到阿顧這兒來,阿顧得了茶具,愈發興致勃勃,於飛閣的人這些日子聞听得茶湯便要色變,不過,待得听說聖人和阿顧定了煎茶之約,便又都變的積極起來,開始主動勸著阿顧練習煎茶,阿顧啼笑皆非。
「之前綾兒、羅兒幾個喝我煎的茶湯,嘴角是往下掛的。如今,她們再喝,已經是漸漸平了,可見得我這煎茶的手藝,確實是在日日長進的!」永安宮中,阿顧同太皇太後說話的聲音又是嬌俏又是輕快。
「小妮子,」太皇太後呵呵笑道,「盡淘氣了!這麼巴著阿婆收了你抄的佛經,自然不會虧了你的。安娘,」轉身吩咐安姑姑,「將今年永安宮新貢上來的顧渚紫筍茶餅找出來些,給顧娘子帶去。」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阿顧呵呵笑道,「倒好像我是來向阿婆討茶餅的了。」話雖如此,倒是追著安姑姑去了。
「留兒如今看起來開朗多了。」太皇太後看著阿顧歡快的背影道,聲音中帶著柔和聲色。
「是呀。」丹陽柔和的目光凝注在女兒身上,十分溫柔。「看到她這樣子,我十分開心。」
「母後,」她回過頭來,看著太皇太後,「我想著開了年,便尋個日子帶留兒搬回公主府去。」
自當日延州事後,公主在宮中已經住了八年,如今忽然提出離宮,猶如石破天驚,太皇太後面上卻毫無驚訝之色,只是看著公主的眸色里有著憐惜之意,嘆了一聲,「你已經決定好了?」
「嗯。」公主重重點頭,「決定了!」
「怎麼忽然決定這麼做?」
公主道,「其實這個打算早在東都我就有了,只是一直沒有下定決心!」
「母後,這些年來,女兒無能,一直托庇在您的羽翼下,勞你掛心擔憂了!如果留兒沒有找回來,我便是一輩子這樣渾渾噩噩過去,也就算了,但留兒回來了,我必須為她考慮。留兒不是公主,她的後半輩子也不會在宮里過,所以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宮里,我想要帶她回公主府去,帶著她重新進入長安上流社會的生活。」
「你既然已經想的清楚明白了,我這個做娘的,不攔你。只是,」太皇太後揚聲道,「如今冬天里太冷了,等到開了年,明年三月里,天氣暖和了,你再出宮吧!」
公主低下頭,眼楮一酸,答應了,「是。」她倚著太皇太後腳下跪下,將臉枕在太皇太後的膝上,像幼年時無數次做過的賴著母親一樣,神情依戀而愧疚,「阿娘,我這個女兒,讓你丟臉了!」
「胡說八道,」太皇太後斥道,抖抖索索的伸出手模著公主的臉龐,落下眼淚道,「寧娘,我要你知道,我待你的心思,便如同你待阿顧的心思一樣,都是希望著你過的好的。不管你受了什麼委屈,都要記得,阿娘永遠在你身後。」
「寧娘知道,都知道。」公主道,「寧娘一定會走好,不讓母後失望。」
公主從永安宮里出來,站在宮門處,太極宮中的風吹來,將她的大氅吹的微微翻動。她忽然想起記憶里那個男人,自己的丈夫——顧鳴。這個男人,本來,她已經決定埋藏在記憶深處一輩子不再想起。
她是父皇仁宗皇疼愛的女兒,仁宗皇帝在世之時時時稱她賢德,並在她及笄之年賜封號丹陽,將她許給了老韓國公顧隸的嫡長子顧鳴。
大周勛爵乃終身制,武將以軍功封爵,爵止于身死,家中子孫不得承襲爵位。早年太宗皇帝與臣子共同打天下,君臣結下深厚情誼。太宗撫恤老臣,功臣身逝後常賜恩子孫再襲一代爵位。後世周朝皇帝都是在深宮中長大,再不可能育下這等君臣情誼的。因此,後世勛貴爵位極難世襲。但若是家中有公主下降,皇帝自然不會讓自己的女婿或妹夫面上太難看,多半便能夠再襲一代爵。且與皇帝結了親緣關系,在日後的戰場上自然會多加親信重用。當然,公主的脾性多半是比較大的,且和皇室牽扯的深了,也難免會有一兩個駙馬卷入到皇室謀逆案中,禍延全家。但總的來說,大周的公主還是比較搶手的!
因著她下降顧家的原因,顧鳴輕輕松松的襲了其父韓國康公的爵位,成為新任韓國公。
她嫁到顧家後三個月,父親仁宗皇帝駕崩。其後兩年,老韓國公顧隸病逝。出嫁六年無子,第六年後,公主主動為顧鳴納了一房妾室。這位小娘子是良家子,姓蘇,單名一個妍字。蘇娘子出身小家,不過識得幾個字罷,容顏清秀,沒有什麼太可稱道的地方,只是受到顧鳴的目光,低下頭去的時候,神情頗為嬌羞動人。
顧鳴推辭道,「臣有公主為妻子就夠了,不必再納什麼妾室!」
公主面上笑容端莊,「瞧夫君說的,不過是個小妾罷了,納入家中也只是為了延續子嗣。只要夫君尊重我這個妻子,就是有了這麼一個玩意兒,又有什麼關系?」
顧鳴納了蘇妍之後,蘇妍對自己這個主母尊重非常,在自己面前低眉貼眼。顧鳴大部分時間也流連在自己房中,面上對自己這個正妻敬重恩愛,只是偶爾到蘇妍房中去。公主從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雖然偶爾想起自己的丈夫有了別的女人,有些小小的吃味,不過自幼受的賢淑教育卻讓她很快將這樣的想法捺了下去。
建興八年,蘇妍生顧鳴庶長女顧嘉辰。
第二年,公主生下女兒顧令月。
她一直被顧鳴面上的敷衍欺瞞的很好,覺得顧鳴對自己這個公主正妻敬愛尊重,生死共之。雖私下對蘇氏薄有一絲寵愛,但不過是當個逗寵的玩意兒。自己這個做正室的又豈會跟妾室計較?只要大面上過的去,也就是了。直到那一年,她的女兒在延州被顧鳴給弄丟了。
留兒是她的命根子,她驚怒交集,下令打殺了所有跟著顧鳴和留兒上街的下人。被打的侍衛丫頭招出了當日集市上的實情,她恨的眼楮都出了血,拔出侍衛的劍,想要一劍殺了顧嘉辰。
顧嘉辰驚的面色發白,躲在顧鳴身後,驚聲哭道,「阿爺,阿爺救我。」
顧鳴攔在顧嘉辰的前頭,攔住公主的劍,面色十分難看,「公主,你已經打殺了這麼多人了,難道連阿瑜都不放過麼?」
「讓開,」公主執著手中的劍,冷冷的看著他,「她害的我的留兒丟了,我要她為我的留兒償命!」
「你瘋了!」顧鳴皺著眉頭,像看著瘋子一樣的看著公主,「你這個做阿娘的丟了女兒,一時傷心也是難免的事情。可你能不能講點道理?阿瑜如今才多大?才三歲多,一個三歲多的孩子,能夠處心積慮的暗害自己的妹妹麼!公主,留兒走丟了,我知道你很難受。可是你也要有個限度。已經有這麼多下人被你打死了,也該夠了!」
公主如墜冰窟,怔怔的看著面前的顧鳴,像是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這個男人,「顧鳴,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留兒不見了!」她大聲落淚道,「她是我們的親生女兒。你說要帶她上街,我讓你抱走了她,朱姑姑他們都不放心,我跟朱姑姑說,留兒是我和國公的女兒,難道我連把自己的孩子交給她的親阿爺,還要不放心麼?可我就真真沒有想到,她的親阿爺竟然真真的就把她給丟了!」
顧鳴臉色十分難看,訥訥道,「我也不想的。這不是意外麼!」
「意外?」公主呵呵直笑,「好一個意外!」指著面色煞白瑟縮在一旁的顧嘉辰,「你一路牽著她的手,卻將留兒給個婆子抱著是意外;你一路給顧嘉辰買頭花,買蜜餞,買糯米糕,卻沒有問過半句留兒是否餓了是意外;顧嘉辰只是摔破了一個泥人,你們一堆人就圍上去,又是哄著她又是恐嚇人,竟將我的留兒丟在一旁也是意外。難道也是意外麼?」
她看著顧鳴,昔日柔和的眸子里帶著一絲灰心的決絕,「我原以為,你雖然私下對蘇氏有幾分寵愛,心中終究是敬重我這個妻子的。到了今日我才明白,原來我這個公主才是你眼中的擺設。留兒這個千辛萬苦得來的嫡女,在你顧鳴眼中,竟然還不如顧嘉辰手中把玩的一個泥人!」
公主這話說的重極誅心,顧鳴臉上頓時煞白,辯解道,「你胡說什麼。我對公主素來尊重,又如何會不看重留兒?」
「好,」公主「 當」一聲把手中的劍丟在了地上,指著道,「你若要叫我相信,便親手殺了顧嘉辰,將蘇妍交給我處置。我就相信上述的那些都是意外。你這個親生阿爺終究是愛留兒的。」
她的臉上劃過淚光,激烈道,「你敢麼?」
顧鳴看著地上泛起的劍光,面色翻覆,心中激烈不定。小小的顧嘉辰似乎明白了什麼,又驚又懼,死死的抱住顧鳴的腿,喚道,「阿爺,阿爺。」哭聲淒涼而又絕望。愛女的哭聲陡然激起他的慈愛之心,他抬起頭來,「公主,你只是一時情急,我不跟你計較。待到你冷靜下來。」他跨上前一步,想要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樣哄好公主,「寧娘,留兒丟了,我這個做阿爺的也很難過。可是總不能因為這樣,就不過日子了。阿寧,我們都還年輕,總是還能再生孩子的!」
公主閉上了眼楮,灰心若死,「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她抬起頭來,冰冷一笑,笑容中有著淡淡的決絕,「既如此,我們長安見吧!」隨即收拾了行李,拋下顧鳴獨自奔回長安,進宮向著母後和皇兄哭訴。
太後大與神宗皇帝大怒,顧鳴匆匆趕回長安,迎頭就是一道聖旨,剝奪了身上的職務,降旨韓國公府,要求顧鳴處置公主嫡女失蹤一事。
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斜斜的陽光從天際照下來,映在公主臉上,公主抬頭淒然一笑。
很多年後,公主回想起舊事,也許當初,龍末可汗沒有帶兵襲朔方,也許,這個故事的終結將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建興十年夏,東*突厥龍末可汗率十萬大軍攻打大周媯、檀二州,老將王連恩帶兵抵抗,竟爾大敗,八萬大軍死傷過半,王連恩自己也從馬上摔了下來,雙腿被驚馬奔逐齊膝而斷。龍末可汗進軍河北,殺人盈野,大周北方大片疆土直面突厥兵鋒威脅。
當時,大周武將正逢一個尷尬的斷層時期。老將王連恩兵敗,薛節一個月前剛剛病逝;張孝瓘鎮守安西,輕易不得離開;朝中其余年輕武將都沒有特別出色的人選,十分稚女敕,也尚沒有經過戰場上獨擋一面的考驗。顧鳴之前任職朔方鎮守,其父韓國康公顧隸做過多年的朔方軍總管,抗擊東*突厥十余年,在朔方一代威望極重。顧鳴少年時曾隨父出兵作戰,顧隸亡去尚未十分久遠,在東*突厥之間威名未散。一時間,他竟成為最適合領軍出征的將領。
神宗皇帝發旨命顧鳴出征,顧鳴上書道,「國家有難,臣身為大周臣子,定當赴國難,無所畏懼,便是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只是當日延州次女失蹤之事牽連甚廣,至今為止殺伐已甚重,希望聖人以寬容為懷,不再追究其女令月失蹤之事。若能應允,臣必將頓首以報!」這張奏折看起來,竟是以自己領兵出征為條件,換取神宗皇帝對于不再追究阿顧失蹤的事情。
神宗皇帝看著折子上的字跡恨毒了火。只是當時在神宗皇帝面前,一邊是朔方如火如荼的戰情,一邊是自己自幼疼愛的親妹妹和失蹤的外甥女,左右為難,陷入進退不得的困境。
公主其時住在太極宮,瞧著皇兄為難的模樣,心中難過不已。她日夜思念愛女,對顧鳴恨的咬牙切齒,當然希望狠狠處置顧鳴,以解自己心頭之恨。可自己失女之痛固然痛徹心扉,然而比起北方百姓陷于突厥之手,又顯得輕微起來!只得前往神宗面前,勸皇兄答應顧鳴的條件。
神宗皇帝望著委曲求全的公主,感動不已,問道,「寧娘,你不悔麼?」
公主目光凝淚,道,「我恨,我怎能不恨?可是這世上,做公主不是生來便只能享受榮華富貴的,肩上也擔著國家興亡的責任。若在這個時候,我只記著自己的私仇,置大周百姓于水火中而不顧,我又如何能心安呢?顧鳴這廝負我,負了我的女兒留兒,我會一輩子記恨他,尋找留兒。但這個時候,請皇兄勿以我為念,答應了顧鳴的請求。」
神宗皇帝感動非常,握著公主的手承諾道,「寧娘,你我兄妹之情,一生定不相負!」
顧鳴得了神宗皇帝的允諾後,便果然披甲戴冑,率兵出發。也不知是時運使然,還是確實長于戰事,他到了朔方之後,很快便于其父受降城遺址旁大敗突厥一支軍隊。龍末大怒,正打算與顧鳴作戰之時,恰逢東*突厥內部動亂,可汗叔父延始可汗于東*突厥本部叛變,屠殺龍末妻子子嗣。龍末可汗急著回去收復失地,無暇他故,匆匆退軍。顧鳴大勝而歸,騎在高頭大馬上洋洋得意,只把自己當做了拯救大周帝國的英雄,將之前得罪了公主的事情拋在腦後再無畏懼!
神宗皇帝愛好臉面,做不出撕毀承諾的事情,雖心里將顧鳴恨的要死,卻不能處罰「得勝歸來」的顧鳴,只好面上隨意夸了幾句之後,便將之閑置在一旁,當做將這個人徹底遺忘,世上在也沒有這麼個人,再也不肯提及。韓國公府失去了皇室的關注,便漸漸成了空頭國公府,淹沒在長安城數不清的權貴之中。神宗皇帝以此事為恥,後來便廢棄府兵,開始重要戰斗力強盛的藩兵。平盧、範陽節度使的集權,便是因此而來。
公主雖然憤恨,卻也被神宗皇帝的承諾綁住手腳,失去了找顧鳴算賬的權利,心灰意冷,索性倚在母後身邊居住,再也不肯出宮,面對外頭的是是非非。
如果,沒有找到留兒,也許,她就會這樣過下去,在這座宮廷中結束自己的一生,如今,留兒回到了她的身邊,她就像是沙漠中的旅人到達綠洲,一束枯木逢了春,重新活了過來。為了留兒,她打算離開宮廷,回到公主府,重新開始進入長安上流社會。只是,在宮中的時候顧家不敢找進宮來,自己尚可偷得個清閑,不願面對那個惡心的男人;待得出了宮之後,怕是再也避不過了,也不知顧鳴那個不知恥的男人,如今心中有什麼打算?
作者有話要說︰注︰陸翁的原型是茶聖陸羽。陸羽是唐玄宗年間人。他不喜歡之前茶羹中加蔥姜蒜各種調料的烹茶法,提倡茶的本味,主張只加鹽的煎茶法。他集成了此前民間的煎茶法,自創了一套新型煎茶法。自陸羽提倡這種煎茶法後,陸氏煎茶法漸漸在唐朝貴族和民間流行起來。陸羽著書《茶經》。
吳道子是畫聖吳道子呢!所繪人物,善用狀如蘭葉或蓴菜條之線條表現衣褶,使有飄舉之勢,人稱「吳帶當風」
話說小阿顧一天之內連遇兩個稱聖的人物啊!
今天字數爆了!淚奔!
顧家為什麼弄丟阿顧之後看起來完全沒事,原因這章我給了!
如果不是當時正好踫到那場戰事,可能現在蘇妍和顧嘉辰已經被顧鳴親手殺了給皇室賠罪。
神熙元年最後一章,下章就翻年了!翻年後場景會跨出宮外,宮外天地更廣闊,人物更精彩!麼麼噠!明天有個重要人物出場,這個人是誰大家估計不知道,但是她的戲劇沖突很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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