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毒之地 第三十三章 往事

作者 ︰ 西凡納斯

夜,無比漫長。牢房的窗戶正好可以看見月亮,晚風帶著涼意席卷而來,祁為國不禁打了個寒顫。

遠處走廊還有腳步聲,踏踏踏,漸漸近了,然後又再次遠去。是巡邏的警察還是路過的辦事員,祁為國並不關心。他靠著牆,看著鐵欄桿,有些魂不守舍,思路飄向1972年。

他當年只有十歲,長的非常瘦弱,骨頭上帶著點皮,長長的脖子短短的腿,一副討厭的模樣。

他的父親是國民黨的高級軍官,曾經在抗日戰場上英勇奮戰,國共平津戰役中起義加入解放軍並參加了渡江戰役。母親是一位大學老師,嫁人之後每日相夫教子偶爾與學生來往。

他和弟弟住著機關大院,吃著特供糧食,與其它軍官的孩子們一起過著快樂而又無憂的童年。

父親是個嚴肅的人,與在軍隊一樣不苟言笑,但家中的規矩就是不許驕橫跋扈仗勢欺人,一塊布一粒米都不許浪費。

母親就好說話的多,軍官的待遇較高,家里只有他和弟弟兩個孩子,多余的錢糧布料母親會通過基督教會捐贈出去,學校放假還會帶著他們倆去照顧一些殘孤老人。

但那年夏天噩夢到來,父親被打成右派,清算解放前的種種罪過,已經被隔離審查了一個月。年幼的他看不清是非對錯,他只是眼睜睜看著父親站在高台上,一個年輕學生穿著軍裝帶著紅袖章,使勁抽父親的臉。

那是他心中的大山,如此威武挺拔的將軍,為何會這樣任人凌辱。父親的功勞完全被人遺忘,幾個乳臭未干的小孩,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並用之凌辱這個國家的每一寸河山。

他身邊的小伙伴也變了眼光,在學校里漸漸孤立他,只有弟弟每天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他。

父親的忍耐還是沒有換來同情,另一個學校的學生為了證明比上一批毆打父親的學生更革命,決定吊死這個反動派。

听聞消息的祁為國帶著弟弟,一路奔向廣場。那是個炎熱的午後,廣場上堆著垃圾和吃剩的西瓜皮,一股惡臭讓人們捂著鼻子,但這並不能影響他們看戲的雅興。

父親被關在籠子里,這位叱 風雲的戰士,如今像只待宰的肉豬,雙目緊閉默默發呆。他的身上臉上全是傷口,可以想象這群人用了多少種方式折磨他。但他越是堅強,折磨他的人就越沒有快感,于是只能加倍殘酷的程度。終于他的雙腿被打殘,一只手斷了,視力也受損,現在只能依靠一只耳朵來判斷自己身處何地。

祁為國的哭了,他帶著弟弟發瘋一般沖向鐵籠,想用自己瘦弱的雙臂拽開,母親不是教育自己熱愛生命嗎?不是要照顧窮苦,扶危濟貧嗎?為什麼這群人就這樣傻呆呆看著,他們的漠然甚至慶幸,就是母親的慈悲換來的嗎?

一旁的學生自然不會讓他成功,棍棒如雨點般的打在他身上,但他的手卻緊緊不放,雙眼瞪著一旁的紅袖章,牙齒咬的咯咯響。弟弟祁為民躲在哥哥與籠子之間,嚇的瑟瑟發抖,而父親已經認出了他們。

「為國,是你嗎?爸爸沒事!」那漢子滿是血污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牙齒已經所剩無幾,那些殘缺的黑洞,是帶頭的學生領袖用老虎鉗一顆顆拔下來的。

「你們不要打我的孩子,他們什麼都沒做過,解放後才出生的!」他拼命用自己的斷手蓋在祁為國身上,希望幫其緩沖幾下毆打,但還是徒勞無功。

「你們如果再打,我就咬舌自盡!」終于他的恐嚇起作用了,所有的學生都停下手。

「果然老子反動兒混蛋,你要是再大點,老子連你一起吊死,兔崽子!」領袖說完飛起一腳,正踢在祁為民的後腦,鼻血止不住的奔流。

祁為國的意志徹底崩潰,他拔出準備好的柴刀發了瘋似的亂砍。那瘦弱的軀體原本脆弱無比,但現在他有了強大的理由,保護自己的家人。

學生們比他大的多,但卻完全沒有還手之力,祁為國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體里流淌著如此瘋狂的血液。那股對鮮血的渴望讓他無法抑制,他抓住那個學生領袖,揮舞著手中的柴刀,一下,兩下,三下,二十下,一百下。直到那個腦袋變成一灘爛泥。而剩下學生早就不管什麼革命不革命,紛紛丟盔棄甲逃離廣場。

廣場的正中,年輕領袖的尸體千瘡百孔,血水流了一地,而換來的只有人群的奔逃。

「殺人了!」

「造反了!」

「有人打死造反派了!」

剛才整齊的看客們已經失去了默契,他們被一個孩子的勇氣所嚇倒,紛紛潰逃,仿佛那把柴刀能要了他們的命。

「弟弟,弟弟!」祁為國的手疼的快要斷掉,但他管不了這些,他抱起弟弟使勁搖晃,希望讓他蘇醒。所幸弟弟睜開了眼,看似沒有大礙。他轉過身對著籠子猛砍,但卻只能讓自己的手更加發麻。

「把刀給我!」父親僅存的手伸了出來,那語氣堅定如同將軍在命令士兵。祁為國看著自己的父親,順從的遞過了柴刀。

「剩下的事,交給我,照顧好媽媽和弟弟,你是個男子漢。爸爸這輩子沒有遺憾了。」無聲無息的眼淚從父親的臉上滑落。

祁為國背上弟弟,他無法抗拒父親的命令,向著家的方向走去。

但一句話盤踞著他的喉嚨,他轉過身,沖著父親大喊︰「爸爸,我還能再看到你嗎!」

父親沒有回應,但他似乎已經明白了幾分。

他跪了下來,默默磕了三個響頭,然後離去了。

父親砍斷了籠子,靠著一只手慢慢爬到那個學生領袖的尸體旁。他躺下來,呼吸最後一口自由的空氣,只听著遠處傳來轟隆隆的卡車聲,更多的造反派手持刀槍將其圍住。

第二天的報紙上,頭版頭條寫著︰反動特務前國民黨軍官當街武斗,打死造反派學生數名,被後續趕到的革命群眾當場打死。

父親的尸體不能收領,被學校當做反動教材一遍遍的教育孩子們。而祁為國坐在下面,他沒有哭,那天回家的路上,他流干了自己這輩子所有的眼淚。父親最後的囑托將成為自己的信條,他直面著殘酷的命運,只為了有朝一日能為父親討回公道。

之後的歲月,他們一家三口因為父親的問題被發配到邊疆勞改,母親原本是大家閨秀,現在必須干最粗重的農活,以養活兩兄弟。弟弟祁為民因為那場打擊腦部受損,行為越來越怪異,變的粗短愚笨,而祁為國卻越來越精明強干,他幫助母親挑起重擔,拼命干活,一個小孩能得到一個棒勞力的工分。

但悲慘的命運還沒有結束。多年後的一天他因為拉肚子提早回家,卻看到勞改隊隊長躺在母親的床上抽著煙。

憤怒的血再次點燃,他提起椅子砸了過去,然後劈頭蓋臉的打起來。母親卻一個勁的哭泣︰「你弟弟偷窺女廁所被人抓住了,要以流氓罪送到戈壁灘,你別打了,別打了!」

原來勞改隊隊長早就對他母親垂涎三尺,終于抓到把柄借以要挾。祁為民和幾個小壞蛋一起偷看女廁所,被人發現,眾人跑掉只留下了他一個。但講義氣的他誰都沒供出來,最後只能將他交給警察。

大隊長故意夸大,恐嚇他的母親,已經通奸了數次,但仍不滿足,若不是今天被祁為國撞見,只怕會一直欺辱虐待下去。

「我弟弟是個傻子誰都知道,他才不懂看女人!你個王八蛋強△奸婦女,我看你怎麼辦!走跟我去大隊說理去!」祁為國雙臂有力,抓住理虧的大隊長如同抓雞,一路奔向大隊公社辦公室。

「祁兄弟,祁祖宗,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大隊長苦苦哀求,引來無數人的圍觀。

終于真相大白,幾個偷窺的小混蛋們也看不下去,紛紛出來承認錯誤,都是小孩子,被看的是個幾十歲老婦也就不再追究。但大隊長的行為卻讓干部們犯了難。

如果此事上報,他們的優秀兵團稱號就不保,很多人的仕途都會受阻,于是不得不決定壓下來。

年輕的祁為國哪里肯听,一邊回家數落丟臉的母親和弟弟,一邊在公社和干部的大鬧。終于搞的盡人皆知,人神共厭。

一天早上,村口的井撲通一聲,母親跳了進去。晌午時分,母親才被打撈上來。母親留下一個字條︰為國,媽媽對不起你和爸爸。不要把我們葬在一起,隨便讓野狼把我吃了,化作孤魂野鬼,我才能保護你們。

她平凡而又偉大的一生就此終結,不能選擇活法的人終究選擇了死法,以此解月兌。但死是最簡單的事,活著才是最困難的。

祁為國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吃不喝過了三天,他回憶著發生的一切,對自己的愚蠢無知和自以為是感到後悔。

這個世界到底變成了什麼樣?是它本來就如此惡毒,還是人將它變的惡毒?我好恨,我好怕,我不能讓母親白死,我必須離開這種生活!

鳳凰涅槃般的修煉讓他的心一夜間成熟很多。他收拾好自己的容貌,刮干淨胡子穿上最整齊的衣服,帶著弟弟走到公社辦公室。

「我要上大學!我和弟弟都去!」他的話語非常響亮,干部們一下還沒反應過來。

「如果保送我們上大學,這件事就此結束。我不會再鬧,請盡快將我母親下葬。」祁為國不得不將話說的更明白一些。干部們情緒激動,如同獲救。原本以為死了人這事必然炸窩,現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真是對祁為國感激涕零。

推薦信很快寫好,干部們使盡混身解數,終于幫祁家兄弟辦妥。

他們離村上學那天,沒有人送行,母親的墳就在村口一棵樹旁。祁為國望著那墳上的泥土暗暗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

進入大學之後,祁為國的聰慧得到發揮,很快成為學生中的翹楚,而弟弟還是那麼猥瑣孤寂,天天和一群二流子混在一起。

終于在畢業前夕,他贏得了外交部的面試,從此可能成為一名年輕的外交官。

但命運再次玩弄了他,因為政治成分不可靠,他被莫名其妙的拒絕了,依舊是父親的老賬。

他開始酗酒,抽煙,和同學們打架鬧事,渾渾噩噩渡過了一年。而另一個機會向他招手。由于他各方面素質太過優秀,屬于不可多得的人才,外交官當不上,地下特工還是可以干一干的。

差點淪為無業混混的祁為國憑借出色的外語如願面試成功,陰差陽錯成為了一名特工情報員。從此他的人生開始走向更加陰暗的角落,也學會了更多殘酷的本領。

牢門外的人輕輕喚了一聲,打破了祁為國的回憶,他回到現實,漸漸看清楚是他一直打交道的王市長。

而王市長的身後站著一個高個子,斗篷遮蓋著他的臉,但依稀可以看見那西方白人典型的大鼻子,他只說了一句話︰「TheMasterisComeing(首領來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惡毒之地最新章節 | 惡毒之地全文閱讀 | 惡毒之地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