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平台时,已是傍晚,按照计划,大家将在平台上休息一夜,等养足了精神,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卓木强也好顺便观察一下这个地段雅江深夜的涨水之谜。队员们架起营帐,岳阳和巴桑带着三名新队员打到了野味,凯旋而归,平台上支起了木架,烤食开始飘香。
凉风习习,星布天穹,星光下那匹银练如缀满宝石,闪闪发亮,大江奔涌,直若万鼓齐响,万雷齐发,这的确是一个宿营的好地方。大家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手撕烤肉,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不时有欢声笑语飘荡在山谷中没,孟浩然又忍不住诗兴大发:“人间天上,彩云故乡,把酒临风,荡气回肠,日暮西山,我将用我的眼,将这人间奇景刻入……刻入胸膛。何时曾!何时曾……曾经此般癫狂!九天的银龙在我脚下流淌,空谷的凉风伴我歌唱,啊,我要舞蹈,我已疯狂,来吧朋友,跳起欢快的锅桩,让我们尽情挥洒欢畅,啊!人间的天堂,神奇的地方!啊!……”赵春生将一腿肉塞进他的嘴里,硬生生将孟浩然没啊出来的内容憋了回去,道:“别在那里啊了,影响我吃饭的心情。”众人好一阵笑。
卓木强听张立说了几个笑话,悄悄起身,来到平台边缘,在这里,巴桑已被瀑布溅起的水雾染湿了半身。“强巴少爷。”巴桑盯着眼前的飞瀑,头也不回便答了回来,他站立的位置已是断崖边缘,脚下稍微一滑便会跌入百丈深渊,那湍急的江水足以将他冲得无影无踪,但巴桑双手插在裤袋里,纹丝不动,彷佛已在断崖边生根。
“啊。”卓木强走上前,与巴桑比肩而立,甚至站得比巴桑更要靠前,一半的鞋底已经踏空,同样牢如磬石,他微微抬头,目光掠过了瀑布,视线一直延伸向遥远却闪亮的星光。“你还是不喜欢和这么多人一起么?你瞧,大家都挺高兴的。”
巴桑冷笑道:“哼,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卓木强吐出心中的浊气,拍拍巴桑的肩膀道:“明天是死是活,那是明天去考虑的事情,至少现在他们是快乐的。或许,这里面就有你一直试图去寻找的幸福吧,你为什么不试着去体验一下呢。”
巴桑昂起头,但见天空中一轮姣月却有几分灰暗,几颗繁星稀稀拉拉的在远离月亮的地方若隐若现,他含糊自语道:“月没星稀,不是好兆头啊。”
卓木强将巴桑带回围坐篝火的圈子,这一夜,大家尽情的唱歌跳舞,巴桑也有好几次,露出了不再冷漠的笑容。
深夜,所有人都睡去以后,卓木强依然在平台边缘守候着,岳阳也在,他们在等待平台下的江水上涨。晚风渐急,深夜多了几分凉意,岳阳拢了拢衣领,道:“强巴少爷,要不你先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带着大家去划船呢,我观察到有变化就拍下来,明天早上你一样可以看到。”
卓木强道:“不了,还是亲自看一看的好,拍摄时只能拍到一个画面,或许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也说不定。再说,这个问题不弄明白,明天又怎么敢带着那么多新队员下水,我哪里睡得着啊。”
岳阳点头道:“也是……”
过了片刻,卓木强问道:“岳阳,你这不是执行任务了,就这样出来,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岳阳笑道:“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我是从小就在外面野惯了的。小时候读书又不努力,好打架,经常离家出走,绝对属于给家人蒙羞的那一类型,我想,让我去部队服役,恐怕也是家人拿我没办法了。”
卓木强看了看岳阳,笑道:“还真看不出来。”
岳阳故正衣襟,道:“是吗?”想了想又望着星空怅然道:“其实张立才不应该出来,他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是他妈妈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又是独子,不过……”他摇头道:“劝他是劝不回去的,他很坚决。”
卓木强心中一悸,一直以来,他都不刻意去探听这些人的家庭背景,甚至还有一些回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潜意识里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来解释,但他也知道,不全是这样。
就在此时,一阵奇异的声响惊动了二人,那声音像是直接从对面的大山绝壁中发出来的,闷雷涌动,巨兽低鸣,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卓木强当机立断道:“探照灯,打下面。”
在强烈的灯光下,两人愕然发现,平台下的整条雅鲁藏布江如同沸腾起来,在不断翻涌的浪花下,更是涌现出无数气泡,只是轰鸣的水声完全掩盖了气泡破裂声,如果不是刻意守候,根本发现不了这一奇异的现象。岳阳道:“强巴少爷,看!标记!”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岳阳白天在对面崖壁涂红的标记,正被江水一点点吞噬掉,然而在地狱之门的上游部位,那些标记却安然如故,越往下,水涨得越高。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跟着水位保持一定的平衡,随后又开始慢慢下降,卓木强不禁骇然道:“这样看来,地下河的水不是慢慢涨起来的,而是瞬间涨满,这……这究竟是什么现象?”岳阳同样不解的摇着头。
忽然间,两人不约而同的沉寂下来,卓木强不动声色的向岳阳打着手势,“有人跟踪,只有一人,暂不惊动大家,你往东走,我从西边抄过去。”
两人默契的转身,好像是各自回各自的营帐,但只是借营帐掩住身形,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下一刻,卓木强已出现在平台边缘的一棵树旁,岳阳在他视线所及的另一处隐蔽得很好。
来人显然没有什么跟踪经验,脚步慌张,声响很大,卓木强突然献身,一个翻腕擒拿就控制住了来人,同时低声喝问:“什么人?”
来人惊恐而弱小,被卓木强一吓,反而说不话来了,也没敢惊呼,只听见他哆嗦着倒吸气的声音,卓木强也感到,他拿住的手手骨纤细,不像是男子的手臂,在微弱光芒下,他看到了一双透着惊恐却明亮的大眼睛。“嘎嘎!”卓木强松开了手,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嘎嘎也从恐惧中恢复过来,渐渐辨认出卓木强的外形,也听出了声音,小心道:“圣……圣使大人!”
岳阳也赶了过来,一见到嘎嘎也是大吃一惊,“嘎嘎!”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卓木强一面询问,一面将嘎嘎带至火堆旁,只见小姑娘衣衫凌乱,灰头土脸,手背,面颊几多擦伤,不禁道:“怎么弄成这样?”
嘎嘎未语先哭,道:“总算找到你们了,圣使大人。这个……”说着,双手从怀里,模出了卓木强代多吉交给嘎嘎的天珠,摩挲了许久,终于递了出来,道:“这是多吉留下的,请圣使大人带着它去香巴拉吧,多吉他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跟着圣使大人去寻找心中的圣地啊——”
小姑娘的手颤微微的捧着那枚天珠,这或许就是多吉唯一留下的眼见物,是把它留在身边,还是带给圣使大人带去香巴拉,显然小姑娘在内心挣扎了许久。
“就为了这个,你翻山越岭找到这里来……”卓木强不免有些责备。
“嗯!”没想到嘎嘎眼中闪动着坚定的目光,显然对她来说,这是一件无比重大的事情。
卓木强道:“天色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姑娘在深山里,你就不怕被野兽捉去吃了么?你哥哥知不知道?你……你真是太乱来了。”
岳阳拿了些食品来,询问道:“吃东西没有,饿了吧。”嘎嘎道了声谢,拿了食物和水就吃,小姑娘显然是饿得紧了。
嘎嘎道:“圣使大人走了之后,张大哥又带了许多器材来,我知道,圣使大人一定会再来的,这次,是真的要出发了,我怕赶不及,这几天都在找你们……”
嘎嘎边吃边说,原来,自从打定主意,要让圣使大人带着多吉的天珠前往香巴拉之后,她就一直在寻找地狱之门,但那时张立他们已经走了,虽然地狱之门是工布村守护的圣地,却不是人人都知道在哪里的。嘎嘎自知哥哥是不会告诉自己地狱之门的入口,她想,既然圣使大人对三年前那位哥哥如此着紧,那么地狱之门显然就在离她发现那位哥哥不远的地方,所以她一直在那附近寻找,等待,今天在山的另一头看到了火光,嘎嘎就赶了过来。
听完嘎嘎的述说,看着这个一身尘土的小姑娘,卓木强和岳阳都无语相对,这时再送她回去太危险了,嘎嘎说不用,白天她自己能找到回村的路。卓木强让嘎嘎和吕竞男同住一个营帐,安顿好小姑娘,他和岳阳也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卓木强询问是否需要他们送嘎嘎回去,这位倔强而坚韧的小姑娘蜿蜒谢绝了,她要一直守护到圣使大人离开,亲眼看见圣使大人进去地狱之门。
卓木强再一次与导师通话,两人一直在探讨着那些还未解开的疑惑,似乎谁也没有提起离别,教授更多的是叮嘱和关切,终于,卓木强道:“导师,我要挂断了,大家都等着我呢。”
方新教授最后道:“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记住!家人,是代表着,没有人会被放弃,没有人会被忘记!”
卓木强同声道:“家人,就代表着,没有人会被放弃,没有人会被忘记。”手机合上,卓木强一拉拉链,连体潜水服穿套在身,顺着绳索攀爬下去,岳阳和胡杨队长最后负责处理痕迹。
卓木强漂浮在水面上,再次次仰望蓝天白云,片刻之后,相伴的就只有漫长的黑暗了,他暗暗想着,此时两岸,突然响起嘎嘎清脆嘹亮的歌声,声音悠长发颤,压过了瀑布的巨响,清晰的传到每一位队员的耳中。并未学习古藏语的诸严不禁问道:“唱的是什么,好像很悲伤的样子?”
卓木强淡淡答道:“是一首送别的歌。”说完,深吸一口气,身体向下一沉,耳边尽是朦胧的水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平台上突然间便作了幽寂空谷,惟有缭绕的歌声在久久的回荡“冥河之上,亡魂声响,彼岸花开,此岸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