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卷三 云谲波诡 第三百四十七章 釜底抽薪

作者 : 高月

李隆基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蜡像,他怔怔地望着跪在地上低泣的长孙,良久无语,外藩强而宗主弱的后果,他怎么可能没有考虑,作为一个执政四十余年的皇帝,他太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了,但这个后果他却无视了,在他看来,边疆重臣拥兵自立才是天大的问题,这将意味着李氏江山有改朝换代的危险,无论如何他要在有生之年把这些节度使的兵权都统统收回来,交给自己的儿子,这才是最稳妥的方式,至于儿子掌军权的后果,在他看来其实并不重要了,无非是儿子取代了孙子,或者是一个儿子取代另一个儿子,无论哪一个儿子登基,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可这话他怎么对孙子说呢?他总不能说反正是你皇叔,你们谁当皇帝都一样,他说不出口,他知道那对皇长孙就意味着死亡,在这一点上,他是有私心的,他认为最后登上皇位的儿子一定就是最强者,应该由就他来延续李氏江山,不管他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孙子。

李隆基心中一阵愧疚,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柔声对孙子道:“朕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先让你的皇叔们夺回兵权,然后朕再从他们手上把兵权收回来,把它交给你,你也知道,中原空虚而边疆陈重兵,难保那些边疆大臣不起异心,他们若起兵造反,或者拥兵自立,那对我们李氏江山将会是灭顶之灾,所以朕要在有生之年解决掉这个危机,你放心吧!朕不会那么快就去,朕一定会完完整整把皇位交给你。”

皇祖父的解释使李豫心中一阵叹息,以皇祖父这样放纵身体,他的生命还能维持多久呢?

李豫无言以对,半晌他才道:“皇祖父,孙儿还是建议让李庆安出兵回纥,我认为这是解决眼前危机最稳妥的方式。”

李豫也知道,他的皇祖父已经不可能再改变既定策略,他唯有求其次,最稳妥地解决回纥南侵的危机,他非常担心北上支援朔方的七万唐军,让那个毫无经验的小王爷指挥,很可能会被回纥人一战击溃,那样,回纥人即使打不进关中,而整个陇右也将会被回纥人像蝗虫一样破坏殆尽。

但李隆基的心意已决,他不容任何人来破坏自己的夺权计划,他眉头一皱,拉长了声音道:“朕知道了,朕会妥善处理好此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李豫无奈,他正要告辞退下,忽然想起一事,又道:“皇祖父,我想去探望一下父亲,不知皇祖父是否允许?”

李隆基点点头,“你想尽孝道,我焉能不准,你父亲身体不好,你要多关心他,去吧!”

“孙儿告退!”

李豫告退下去,这时李隆基感到疲惫异常,他吃力地挺直了一下腰,他的后背已经很难挺直,这令他心中痛苦不已,他又换了个舒服的姿态躺下,轻轻地揉捏着额头,考虑着刚才孙子的担忧,让李璿单独带七万大军去支援,这确实有点让人难以放心,必须要有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将带着他,而这个大将又必须是自己信得过之人,他想了想便令道:“立刻传长孙全绪来见朕!”

........

回纥南侵的消息俨如一阵风,很快便传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街头巷尾,到处在议论着这件事,和官员们的忧虑不同,大部分普通民众都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他们并不认为回纥能打进长安。

在东市外靠近宣阳坊坊门的地方有一家酒肆,叫做泰元酒肆,因东主是太原人而起了太原的谐音,东市附近的酒肆没有生意不好的,这家酒肆共有四层楼,一楼二楼都是大堂,三楼和四楼则是雅座,每到吃饭时间,这里总是客人满座,一直到夜里关坊门的鼓声响起时,客人们才酒足饭饱地散去。

酒肆是公共场所,自然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之地,大唐各地的奇闻异事,各大青楼中的香艳绯闻,以及朝廷中的勾心斗角都是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尤其长安官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转弯抹角的亲戚在朝中为官,因此官场的一些秘闻和官员的升迁等等,这种话题也非常受人关注,中午时分,泰元酒肆依旧食客满座,几乎每一张桌前都坐满了人,或坐或躺,各自围桌聊天,喧闹无比。

在二楼靠窗的一张小桌前坐着一人,他独据一桌,周围站着两名膀大腰圆的随从,他身着一袭紫色长袍,腰束玉带,长一对格外细长的双眼,但目光却极为有神,此人正是被贬黜了快三年的前太子李亨。

自从长子入主东宫后,李亨便完全获得了自由,李隆基也撤掉了监视他的宦官,准许他自由外出,经过近两年的观察,李隆基已经确认,李亨不再是皇位的威胁,他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当然,这也和李隆基大举任用亲王的主策略有关,不仅是李亨,其他亲王的自由他基本上也放开了,不仅如此,为了安抚李豫,李隆基又改封李亨为忠王,这是李亨做太子前的封王,恢复了原来的身份,说明李隆基已经彻底给他平反了巫盅一案。

此时李亨靠坐在桌前不急不慢地喝一碗药茶,两只耳朵却在全神贯注地听其他客人的聊天,他从前深居宫内,和底层民众几乎全无接触,现在他却非常喜欢到各个酒肆茶馆去体验民情,这家泰元酒肆也是他常来的一处场所,他在这里还专门有一张桌子。

和李隆基的身体日渐衰败相反,李亨的身体却一日好似一日,他不理庙堂之忧,或去梨园听曲,或去茶馆喝茶,或骑马到郊外打猎,整日里悠闲自得,再加上他细心调养,原本羸弱的身子便一天天强壮起来。

不过今天李亨也有一点忧虑了,他刚才听到了几个不好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回纥南侵,尽管李亨已不问朝廷政事,但回纥入侵关系到大唐社稷的安全,他也很是关心,他认为朝廷应该立即调李庆安和安禄山从东西两端向草原月复地进军,逼迫回纥撤兵,可是他已经和平民无异,他的建议无处可提。

这时,旁边一桌的谈话却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几个年轻的太学生,年轻人总是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因此他们的声音也格外响亮。

“你们听说没有,安西李庆安竟然有称帝的野心!”一名黑瘦的士子大声道。

“我也听说了,现在长安都传开了,说李庆安到处招兵买马,他拥有的军队已经不止二十万,至少有三十五六万,据说他在安西的排场和皇帝无异,简直太可怕了。”

“他本来就是安西的土皇帝,再说他又是宗室,是建成太子之后,若将来他登基做了皇帝,我一点都感到不惊讶。”

这种话一般人都不敢随口乱说,即使说,也是低声密语,或用水在桌上写,严防隔墙有耳,但这些读书人却不在意,再加上他们喝了点酒,更加肆无忌惮,扯着嗓子大声议论,把一层楼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店伙计暗暗叫苦,有心去阻止他们,却又怕影响生意,几名士子见大家都专注他们,他们更得意了。

“其实我倒希望李庆安能登基。”

另一名操作河东口音的士子道:“他在安西做得很好,没有土地兼并,赋税又轻,我有一个舅舅,他们一家人都迁移到碎叶去了,前不久我收到他们的来信,说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好,一家人有一顷五十亩的上田,还分了一匹马,自己又买了一头牛,田赋三十税一,现在已经春耕,在收获之前官府都给口粮和布匹,我表妹去了官办的碎叶丝织工坊,每天有工钱二百文,每旬休息一日,休息日还给五十文钱,一个月就有六贯钱啊!连我都心动了,我表妹和我从小定亲,我打算去安西娶她,顺便在安西找点事做。”

李亨坐在旁边慢慢地喝着茶,将他们的谈话一个字不漏地听进了耳中,其实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人说了,这两天到处在传李庆安有称帝的野心,李亨便意识到,这极可能是有人在传播谣言,如果是外敌,那就是反间之计,他眉头皱成了一团,李庆安的局面不利啊!

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楼的议论声顿时平息下来,大家都向楼梯口望去,只见跑上来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不是官府衙役,大堂又继续喧闹起来。

李亨却放下了茶碗,来人竟是他的管家,管家快步走到李亨面前,附耳低声道:“王爷,太孙殿下看你来了,正在府中等候。”

李亨精神一振,从今年到现在他才见过一次儿子,那还是正月初五儿子代替父皇主持新年朝会时远远见了一面,这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也不知他有没有什么变化。

他立刻站起身道:“我这就回去!”

泰元酒肆离李亨的府邸并不算远,一刻钟后,李亨的马车便缓缓停在府门前,他快步下了马车,一名随从立刻跑上前禀报,“太孙殿下已经等候了多时。”

“我知道了!”

李亨瞥了一眼停在对面的仪仗,足足有数百人,他便心中有数了,儿子不是偷偷来看自己,应该是得到了父皇的许可,也就是说,他今天和父皇谈过话了,谈的自然是回纥南侵一事,看来朝廷对回纥南侵已经有了对策。

身体一好,思路便自然地变得敏锐起来,李亨仅仅从儿子的随从仪仗,便推断出了很多事情。

“等会儿带他来书房见我!”

李亨穿过中门,直接来到后院的书房里,他的良娣张氏给他端来一碗燕窝粥,李亨的前太子妃韦氏因天宝五年的韦坚案而被废,被迫出家为尼,而他宠爱的另一个妻子杜良娣,也因为她父亲的杜有邻案而被赶出东宫,废为庶人,据说改嫁了一个平民,后来在李隆基的怜悯下,李亨又立了一个新的侍妾张氏为良娣,被称为张良娣。

张良娣体贴能干,不仅将李亨伺候得很好,而且将府中打整得井井有条,深得李亨的宠爱,另外她早在十几年前便给李亨生了次子李系,被封为南阳王,因此她取代韦妃也是情理之中。

李亨接过燕窝便笑道:“再准备一碗,豫儿来了。”

“老爷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李豫的声音,“父王,我可以进来吗?”

李亨随手将桌上的一册本子合上,笑道:“进来吧!”

门开了,李豫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给父亲和继母跪下,“孩儿拜见父亲,拜见母亲。”

“起来吧!”

李亨打量了儿子一眼,见他比从前显得稳重老成了许多,便点点头笑道:“我儿果然又进步了。”

张良娣为了自己儿子考虑,对李豫也格外热情,她笑着从外面亲自端进一碗燕窝粥,放在李豫面前笑道:“豫儿,这是你的。”

“多谢母亲!”

张良娣笑道:“你们父子聊,我给你们把门关上。”

她把门带上,便出去了,房间里就只剩下李亨父子二人,李亨笑了笑道:“做太孙的感觉如何?很累吧!”

“有一点,但我还能支撑得住。”

李亨呵呵笑了,“假如你支撑不住,就让为父去替你做,我可有经验。”

李豫心中一阵惶恐,他不知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连忙道:“若父皇想要,孩儿随时可以让位。”

李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注视着儿子道:“你真的肯吗?”

“若父亲想要,孩儿这就去给皇祖父说。”

李亨又笑了起来,“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千万不要当真。”

他叹了口气道:“经历了这么多坎坷,我的心早已死了,好在上天给了我一个好儿子,让他能继承我未竟的事业,你入主东宫比我入主东宫更让我感到高兴,我就担心你皇祖父对你太苛刻,俨如当年我一样,可现在看来他对孙子远比对儿子要好,不过你也要小心啊!”

李豫点点头,“孩儿事事小心,绝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那就好!”

李亨喝了口燕窝粥又笑道:“你今天见过皇祖父了?”

“是!早上开了紧急朝会,后来我又去单独见了他。”

“他怎么样了?我是说他的身体还好吧!”李亨不露声色地问道。

“非常不好!”李豫轻轻摇了摇头,“皇祖父显得非常苍老,就像八十余岁的老人,而且他的背已经佝偻了。”

“御医怎么说?”

半晌,李豫才低声道:“御医担心皇祖父再这么放纵下去,恐怕熬不过今年。”

这一瞬间,李亨眼中迸出了一道浓浓的恨意,随即消失不见,他又微微笑道:“说说回纥之事吧!最后的对策是什么?可是让李庆安出兵?”

李豫表情沮丧,他叹了口气道:“王相国、张尚书甚至包括杨国忠都认为让李庆安出兵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皇祖父不肯。”

“不肯!”李亨一怔,“那他要怎么解决?”

“皇祖父已经罢免了安思顺的朔方节度使,让郭子仪接任,又命二十九皇叔率陇右河西共七万军北上支援朔方。”

李亨半天没有吭声,他一下便明白过来了,父皇夺权的好手段啊!利用回纥之乱竟一举夺取了陇右和朔方两大节度使的兵权,他不禁低低叹了一句,“怕就怕他是火中取栗,栗没取到,反而伤了手。”

“是!我们都这样认为,李璿才二十岁,他仅仅是因为母亲武贤仪受宠而去了陇右,本身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他甚至根本没有打过仗,我担心他会被回纥一战击溃,危及整个陇右的安全,那时恐怕关中都不一定保得住了。”

说到这,李豫的眼睛又红了,他悲愤道:“我恳求皇祖父不要树强藩而弱东宫,将来会导致晋之八王内战,可皇祖父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已铁了心要分封诸王,父王,他若熬不过今天,我又该如何?”

李豫跪了下来,磕头泣道:“我已心力憔悴,求父亲教我。”

李亨连忙将儿子扶了起来,安慰他道:“吾儿不必担心,为父自有良策。”

李豫大喜,他就知道父亲一定会有办法,他站起身,满怀希望地望着父亲。

李亨冷笑了一声,咬牙道:“他自从纳儿媳为贵妃后,就变得昏庸无道,重用奸臣,罢黜良材,又杀汉将,自毁长安,一手造成了今天的恶劣局面,他已经无可挽回,便以不惜牺牲天下苍生和皇长孙的手段来解决危机,他明知会树强藩会造成夺位之战,却偏要这样做,无非是想把皇位保证在他儿子的手上罢了,而不管你的死活,哼!他不仁,我们也不义。”

李亨压低声音对儿子道:“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你立刻写信用飞鸽传书送给李庆安,命他立刻出兵回纥,尽快逼回纥撤军,其次我估计无论是哥舒翰还是安思顺,都不会这么轻易交出军权,现在他要夺这两人的权,就是你的机会,尤其是哥舒翰和我的关系一向不错,你可以暗令哥舒翰不要交权,这样,李璿也带不走这么多的兵,我想经过这件事,哥舒翰就会转而效忠于你,这就叫釜底抽薪,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

李豫有些犹豫,这样做似乎对皇祖父不义,李亨看透了儿子的心,他冷哼一声道:“你以为皇位争夺是什么?仁义忠孝那是史官写给后人看的,你若真这样做了,就意味着愚蠢和自杀,你自己想清楚吧!”

李豫叹了口气,道:“我这就写信给李庆安,不过哥舒翰那边我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李亨坐直了身子,淡淡一笑道:“反正我闲来无事,我就替你跑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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