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从马厩牵出两匹马。天可怜见,就连马也是捡人家挑剩的。他边在心里嘀咕边走往侧门,只见主子已经等在门边。
主仆两人才正准备上马,却见大贝勒和二贝子朝这方向走来。
“老三要出门?”水毅问着,心底有些诧异,这呆子不是只喜欢窝在后院画画吗?
水月恭敬回话,眼神却透着疏离和淡漠,只说是出城找地方作画,完全没提母亲冥诞的事。
水毅听了点点头,又在水月转身时唤住他。“我那边刚好有一些御赐的贡茶,晚点儿你派个人过来拿吧。”
“谢谢大哥。”他回话,语气淡淡。
二贝子水萱站在一旁,瞄了水月一眼,但始终没开口说话。
水月等两个兄长离开视线后,翩然跃上马背缓缓离开,墨竹却是对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哼了一声。
“下回不可如此,府里人多,闲话也多。”水月语气平平,并无责怪之意。
墨竹闷闷应了一声,可心里又觉得十分委屈。“三爷,小的就是看不惯他们,老是说一套做一套,每次见面都装得十分友爱,背地里却搞些肮脏手段。二贝子之前硬跟侧福晋要了咱们房里的人,大贝勒把内务府的差事越过您这边直接给了四爷,再说那什么贡茶,我就不信有那种一堆梗子的贡茶。”
“还说这些做什么。”水月眼神略沉。
他以前的一个侍女,后来被水萱要了去作妾。
王府里,每个兄弟都有两三个从小陪着长大的侍女,水月这房也有两个,其中一个在他十五岁那年急病猝逝;至于另一个,马佳氏本来预备等水月十七岁就收来作妾,哪里晓得水萱见那侍女出落得眉清目秀体态姣美,竟然找嫡福晋前来索讨,而且态度极其强硬,不管怎样就是要将人给讨去。
当时嫡福晋说要另补侍女过来,结果,事后却装傻装得彻底。
水月虽然对那侍女并无男女情愫亦无特别眷恋,可心底却很轻蔑水萱的蛮横行径,偏偏额娘怎样都不允许他去讨公道,此事最终只得顺了人家。
“这些事情以后就别再提了。”水月云淡风轻的说着。
“像主子这样的人品,府里谁比得上。”偏偏还得看人脸色。最后一句墨竹在心底嘟囔着。他和墨菊自有记忆以来就是服伺水月,陪着读书写字,也看着主子作画;以往主子几次去西安探视担任驻防将军的外公,也是由他和墨菊跟着前往,主子的事情他还有不知的?
他敢说,主子绝对不是传言所说是个只知画画的呆子。
主子明明在西安作客时期文采动人,当地德高望重的读书人莫不称赞有加,可他却在王府家宴时收敛锋芒;还有,主子在外公指点下精通骑马射猎与剑术,结果皇宫举办的狩猎活动庆亲王却没让他参加过。
“我都无所谓了,你倒是挺多牢骚。”水月露出一贯的斯文浅笑。
两人一前一后骑至郊外,水月喝的一声策马狂奔,只见他越骑越快,一下子把墨竹抛得老远,然后又一鼓作气骑上小山丘,在一片竹林前的空地翩然下马。
他轻拍马颈。方才不敢全力奔驰就是怕累死这匹虚弱瘦马,倘若骑着健壮好马,肯定一眨眼就窜入竹林,那样必定十分痛快。
水月将马匹系在竹林边,迳自往里头走去;走没多久,果然听见溪流潺潺,远远看去隐约可见山壁上长出几丛野生蕙兰,一枝枝茂发的苍绿长叶之中,如蝴蝶似的摇曳着多朵小花;那白底花瓣上缀着紫红斑点,狭长簇拥着一抹椭圆,花形虽繁复,却仍轻盈,气韵跳月兑于百花之上,入眼便觉出尘月兑俗,凑近一闻,更是馥郁馨香。
“幽花耿耿意羞春,纫佩何人香满身。”他走过去轻触花瓣,喃喃念着诗句,想起额娘生前时常抚花叹息,一时间微微失神。
方才应该带着画具出门才对。他缓缓踱步随意张望,真觉得这儿幽静清雅,放眼看去甚是宜人。
飕……
一阵极其细微的声音传来,水月停下脚步愣住,凝神再听,果然又听见声响,听来像是翻书声。
是谁如此好兴致,在此女敕红翠绿之间读书?
水月狐疑,循声走去,在树丛中间看见了发出声响的人。
树荫下,一道纤细身影倚着枝干席地而坐,一手拿着书册,另一手正要翻阅,约莫是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人抬起头来察看,一下子对上他的目光。
清澈眼眸以及一身的静谧文雅气息。
是那个穆察家的女孩儿。
丹青乍见水月从竹林间走出来甚是诧异。前几日向他提议城西郊外可作画后,她照例每日晌午过来,却都没见到他人影,还以为他不感兴趣呢。
“后面不远有块大石头,石面还算平坦,可以让你画画。”她立刻将书册阖上,灵巧的站起身来,斯文的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然后微笑看向水月。
这儿竹影摇曳,小溪清浅,更往里走还有野生兰花,如此清幽宁静之地简直可比世外桃源。她在集画社见过水月所绘“秋日冷翠图”,落叶随风而卷、枝干稀疏且瘦,不少人喜欢他这幅画,尔正先生和小舅都说他下笔空灵透着浓烈的萧索秋意,这让她格外想知道,他会如何呈现此处风景?
“今天不画,只是来剪几株兰花。”水月捕捉到她一瞬间的失望,她似乎非常喜欢观人作画?他不知道竟还有这样的嗜好。
“后头还有更多,长得比这儿的还更好看。”丹青伸手往后一比。“我带你去。”
水月楞了一下。“怎好劳烦四小姐。”
丹青扬起嘴角微笑,示意他跟着,纤细身影就这么往更里头走去,水月只迟疑了下就跟了上去。
果然,越往里走越是清幽,不一会儿就看见几丛野生蕙兰,那开在山壁随风摇曳的姿态甚是动人。
“是否比方才那里的更好?”她回头看向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水月环视四周,转身对她敞开一个愉悦笑容。“花朵妍丽景色秀美,果真是别有洞天。”
丹青轻怔。上回在王府巧遇时只觉得他满是书卷气,举止斯文略带腼腆,没想到他也会笑得如此开怀舒畅,更没想到他笑开来竟带着梨涡,白净的脸颊上一边一个,衬着削尖下巴和俊秀五官,让他脸庞整个明亮起来。
他真应该多笑。
见她又像上回那样直勾勾打量着他,水月感到一阵尴尬无措,尤其她那双眸子是那么的乌亮晶莹,又充满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他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看,虽然丹青的眼神很明显并无恶意。
“三爷、三爷!”
墨竹的叫唤远远传来,打破了流泻在两人之间的短暂凝滞,水月立刻转身探头张望,丹青也将目光移开。
“三爷,您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影,急死我了!”墨竹气喘吁吁找来,却在瞥见丹青后明显愣住。“怎么穆察家四小姐也在?”
丹青客气有礼的朝他微笑颔首。
“天色快暗了,咱们赶快剪个几株。”水月朝墨竹伸手,后者连忙从腰间掏出一柄短刀递去。
他选了两株白底花瓣缀着紫红斑点的蕙兰,俐落割了下来递给墨竹。
原来那修长白皙的手指除了拿画笔,也挺会用刀。
“四小姐也来采花?”墨竹见丹青站在一旁观看,遂随口问。
她只是喜欢在这儿看书。丹青摇摇头,没多加解释,却是指着不远处的大石头。“那石头可充当桌面,也许下次帮你家主子布置个画桌,这儿清净没什么人来,挺适合画画。”
“四小姐这提议真好。”墨竹兴匆匆跑去张望一番,又奔回来笑着对水月回报:“那儿果然很适合画画,看过去景色也好,我再多带张竹椅子搁放颜料墨水什么的就行了。”
水月将短刀递回给墨竹,视线跟着转往石面,想了想后点头。“改天来试试。”
丹青漾起微笑,不经意将手里书册改为捧在怀中,却没想到这一动作反倒让夹在册里的纸张给掉落下来。
绘有一只小青蛙的画纸,就这么落在三人面前。
那蛙的身形以及姿势……
“这是四小姐画的吗?”墨竹眼睛一亮,走过去想捡那张画,却被丹青迅速拾起塞回书册里。
“只是随意画着玩,跟你家主子相比差得多了。”丹青大窘。她其实不会画画,那青蛙是她学着水月的笔法而画,只不过她画的明显粗糙许多,可无论如何都是刻意模仿他画法,水月肯定一瞥就发现了她这东施效颦的可笑之举,这下子真是脸都丢光了。
“看来四小姐对画十分热中,赏玩之余也爱自个儿作画,难怪跟着长辈参加集画社,还结识尔正先生。”他总算知道她为何主动要求看他画画,又为何如此热心建议他作画的地点了。
但他还真没遇过这么爱画的女孩儿。以往几次去尔正先生那里也只见过男弟子,他听闻名媛千金组成棋艺社茶艺社,尤其满人少女最爱相约骑马射箭,可就是没听过女孩子喜欢集画社。
“都只是跟着参加一些活动罢了,我根本不会画,只是喜欢欣赏。”她真想钻进地洞,为何偏偏是在水月面前如此丢脸。“你画得才好。我是见那青蛙实在讨喜,这才厚颜也画一只。”
墨竹听了一愣。“原来方才那青蛙是学主子画的?”
差真多啊,他根本看不出来,主子画的青蛙哪有这么丑怪。这个秀气的穆察家四小姐果然不会画画。
丹青听了墨竹所言,更感尴尬。
“四小姐倘若不嫌弃,我可将那日所绘的青蛙图送上。”水月向来对画敏锐,他一瞥便知丹青是在依样画葫芦,但见她羞窘得脸颊都红了,又想她两次态度都十分友善,遂温言替她解围。
此话一出,丹青和墨竹都诧异不已。
“这怎么好呢,我无功不受禄……”虽然她真的很想要,但她脸皮实在没这么厚。
墨竹着实讶异。主子从没主动送画,除了主子的老师以外;不过,也没人跟他讨过画作就是了。
“那只是随笔记录的小图罢了,也没什么。”见她害羞,他也忽然尴尬了起来;本想解围,却搞得场面更加僵凝,早知道方才应该随口问她手上拿的是什么书,直接将话题转移不就行了。
想着,他不由自主将目光定在丹青的书册上,“花间集”三个字从她指缝间隐约出现。
“四小姐别再推辞,你既然喜欢画青蛙,拿了画直接临摹不是也挺好?”墨竹见两人都颇为尴尬,连忙帮腔。“这两天若有空就来拿吧。”
丹青轻应一声。“那就先跟你说声谢谢。”
不过,她喜欢的不是临摹青蛙,她喜欢的是……
“先回去了。”水月本就只是来寻兰花,既已办妥,也该打道回府。
“四小姐,咱们先走了。”墨竹笑咪咪的朝丹青挥手,旋即跟在主子后头离开。
万万没想到,水月要送她一幅画。
丹青捧着她的花间集,彷佛神游天界仙境似的飘飘然;她伫在原地,眼神迷离的目送水月主仆渐渐走远,直至两人身影完全消失在竹影绿光间才回过神来。
水月要送她一幅画!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好事。想着,秀气文雅的脸上浮现一抹含蓄且羞怯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