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奇遇”,我直到上午十点才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倩的眼睛,原来是她把我给叫醒的。
我条件反射似地从席子上跳了起来,盯着她半天才清醒了过来,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挺傻的吧?”
小倩也微微笑了笑说:“不,你睡觉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真丢人啊,刚才她一定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睡觉的样子很久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说话了,便低着头跑了出去。
我匆匆来到楼下的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当我回到二楼房间里,才发现小倩早已为我准备好了早餐,有大饼油条还有豆浆。
她淡淡地说:“这是早上我出去买的,不知道你喜欢吃吗?”
“当然喜欢了。”我立刻抓起了一根油条说,“小时候,我经常吃这样的早点,但长大后就很少吃了,我还真的很留恋油条的味道呢。”
不到几分钟,这顿早餐就被我吃光了,我顾不得满手的油,抹着嘴说:“小倩,真没想到,你会给我买早饭吃。真谢谢你了。”
“这几天,你是不是天天都吃微波炉快餐?”
我搔了搔头回答:“反正,反正就只有几天时间嘛。”
“天天都吃那种东西,对身体不太好的,还是多吃点米饭吧。”
“好了,我明白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半夜里,见到的那个五十多年前的女子。可我该怎么对小倩说呢?她会相信我的话吗?如果她相信的话,岂不是要被这栋房子吓坏了吗?犹豫了片刻,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在想,其实——你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小倩突然笑了笑说:“过去你是不是以为,我只是来骚扰你的无聊读者吧?”
“不,你是聊斋里的聂小倩嘛。”
“没错。”她倒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说,“好了,我现在要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小心点。”
“出去?你是去冰激淋店上班吧?”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轻声说:“再见,我晚上回来。”
不过,我还是紧追了出去,目送她离开了这栋房子。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不敢多看她留在这里的东西,一想到昨晚她就睡在这屋里,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发毛。
不知为什么,小倩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很牢,中午我没有再吃微波炉食品,而是在外面的饭店里吃了一顿午饭。
下午,我没有在外面多停留,匆匆地回到了荒村公寓。当我刚刚来到二楼房间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
底楼的大门被敲得山响,似乎整栋房子都摇摇欲坠了起来。我连忙捂住乱跳的心口,把头伸出了窗外,发现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用力地敲着前头的大门。
忽然,那个男人抬起了头,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叶萧。
我吃了一惊,连忙大声地叫了叫他。
叶萧也看到了我,他在下面说:“快点给我开门。”
“前门封死了,你要从后门进来。”
说完,我立刻冲出了房间,跑到底楼去给他开门。果然,我在后门看到了叶萧,他显然对这老房子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走廊,摆出一副警察特有的姿势,似乎随时都有人会袭击他。
我把他引到了底楼,指着宽敞的大厅说:“叶萧,我领你参观参观吧。你看,这里就是欧阳家族当年跳舞的地方。”
叶萧冷冷地环视了一圈,面无表情地回答:“这里的阴气太重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呢?我想,可能是这房子太潮湿了吧。”
“等一等,你手指上是什么?”
他发现了我左手上的玉指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缓缓举起左手说:“就是这个东西啊?前几天,我在路边的小摊上看到这个东西,觉得挺好玩的,就花了十块钱买下来。”
但叶萧还是盯着玉指环看了看,然后冷冷地说:“这东西真不适合戴在你的手指上。”
“呵呵。”我向叶萧傻笑了一下,然后带着他在底楼转了一圈。
我们走上了旋转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叶萧看了看折叠床和微波炉,轻声说:“其实,我是担心你才来这看你的。你一个人住在这种鬼地方,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你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吗?我能够照顾自己的。”
忽然,叶萧发现床下有一双女孩子的拖鞋,他的脸立刻板了起来,指着拖鞋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里一沉——糟了,我早该预防到了,小倩在这房间里留下的蛛丝马迹,怎么逃得过警官的眼睛呢?我有些尴尬地回答:“叶萧,这个嘛这个”
“这个女孩是谁?”叶萧直截了当地问了。
不,我不能把小倩说出来,我只能轻声地说:“请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私事。”
“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事的。但我提醒你,这里可是荒村公寓,不是你随心所欲的地方。”
完了,他竟然以为我在这里——不可以,我连忙解释道:“叶萧你误会了,我可没在这里做什么。”
他扬起眉头笑了笑说:“算了吧,我不问了。”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至今仍然生死不明的人:“对了,苏天平还有消息吗?”
“不,学校至今还在到处找苏天平,但他就像消失于空气中一样,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他。”
“也许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吧——不,我不该这么说,这样的话似乎太残忍了。”
“别再多想苏天平了。”叶萧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说,“其实,我今天来找你,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什么原因?”
“上次在电话里,你不是托我帮你查一查,荒村公寓在过去的详细情况吗?”
“对,你查到了吗?”
叶萧点了点头说:“没错,这几天我查了许多历史档案,主要是在1949年以前这一地区的房屋登记资料。昨天晚上,我总算查到了这栋房子——安息路13号在租界工部局的备案。”
“它建造于什么时候?”
“1930年——当时安息路是上海租界有名的高级住宅区,马路两边修建了许多三层小洋房,这栋房子是由一个法国房产地商建造的,一开始并不叫荒村公寓,而是叫卡罗琳别墅。”
“卡罗琳别墅?这名字真好听。”
“是的,当时是由一户法国侨民家庭居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控制了上海租界,这户法国人被限制了自由,软禁在这栋房子里,不知什么原因全家人都自杀了,就吊死在二楼的房间里。”
“什么?”我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难道那户法国人就吊死在这个房间里?
叶萧也以幽幽的目光看着房间说:“那份档案上就是这么写的。抗战胜利以后,租界已不复存在,这栋房子的产权被一户中国人家买下。档案显示那户人家复姓欧阳,是浙江某地的商人。”
“当然是荒村的欧阳家了,当年他们从事走私赚了很多钱,想必也一定在上海做着很大的生意,所以就在此地购买了这处房产。”
“是的,欧阳家买下了这栋卡罗琳别墅后,就将其改名为荒村公寓,并在当时的有关部门做了登记注册。从荒村公寓的地契副本来看,欧阳家在这里总共住了三年多时间。到了1949年初,欧阳家又把这栋房子卖给了一个富商。但是,那富商还没来得及住进荒村公寓,自己就先暴病死亡了。”
我着急地问道:“从此以后,这栋房子就空关了起来?是吗?”
“后来,我又查了解放后的一些档案材料,才知道在六十年代,附近的居民曾经搬进来住过。那时候安息路一带的小洋房大多没有主人,很多就这样被附近居民们强占了。但唯独这栋房子,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叶萧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皱着眉头说,“当时的档案记录不太全,据说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命案,也查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回事。到了八十年代,那些居民就全都搬出来了,此后就没人再敢住进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半夜的离奇遭遇,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也许,荒村公寓里一直有闹鬼的传说吧,把附近的人家都吓着,所以就一直都空关着了。”
“你说什么?闹鬼?”
我连忙低着头说:“没什么,只是随便猜测而已。”
“不要再想入非非了。”叶萧来回地踱着步说,最后看着窗外说,“也许,是因为这房子的空气太潮湿了吧,而且还有长了那么多爬山虎,我听说这种植物对人体不是很好。”
“没关系,我想这几天我已经适应了。”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还会在这里住几天,直到它被拆掉。”
叶萧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快步走出了房间。我一直把他送到了底楼的后门,叶萧向我挥了挥手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会来帮你的。”
在目送着叶萧离开之后,我回到了楼上的房间。整个下午,我都无所事事,心里总想着叶萧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比如,当荒村公寓还叫卡罗琳别墅时,住在这里的法国人全家在二楼上吊自杀。想到这里,我就会想象那些上吊绳子晃动的样子。还有六七年代,许多人住进了这栋房子,却发生了一些离奇的命案,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这真是一栋“凶宅”?而我是最后一个住进这“凶宅”的人,也许还要加上小倩。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匆匆降临了。我还是到外边吃了一顿晚饭,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到荒村公寓。
整栋房子都沉浸在黑暗之中,经过几天与这房子的朝夕相处,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识上楼的路。我故意没有开灯,在漆黑的房子里模索着,很快就爬上了旋转楼梯。
当我刚刚走到二楼房门口时,突然听到一阵放大的音乐声,如波浪般撞击到我的耳膜上。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节奏震动着我脚下的楼板,似乎楼下在开一个演唱会。
这是哪来的声音?我的心立刻被悬了起来,又缓缓地走下旋转楼梯。
终于,我看见他们了——
舞会开始了。
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幕——在荒村公寓底楼的大厅里,突然之间灯火通明,十几对男男女女忽隐忽现,正在宽敞明亮的舞厅里翩然起舞。男人大多穿着各色西装,也有几个穿着长衫,女人们多是华丽的旗袍,或是时髦的裙子。
为他们伴奏的音乐,是从墙边那台留声机中传出的,我甚至能听清其中的歌词:“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
我听出来了,这是六十多年前的歌《花样的年华》,甚至还是原唱者的嗓音,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语调。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但眼前就像蒙了一块发黄的纱布,一些白色的光点闪来闪去,仿佛在看一卷多年前的胶片,带着几分霉烂的斑点,通过放映机缓缓投射在幕布上。
突然,舞会中掠过一张脸庞,立刻让我睁大了眼睛,我又看见她了——
“若云?”
我轻轻地叫了出来,这个五十多年前生活于此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她正在舞厅中央最为引人瞩目的地方,拥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同迈着轻盈的舞步。对,我在老照片上见过那个男人,他是荒村公寓年轻的男主人,欧阳家族的继承人——若云的丈夫。
只有他们才是舞会的中心和焦点,所有的舞客都围绕着他们。这对年轻的新人光彩照人,跳了一支又一支曲子,最亮的那束灯光似乎永远只对着他们两人。
突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一切,曼妙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耀眼的灯光立刻暗了下来,大厅里变得空空荡荡,所有宾客也都消失了,宛如一团蒸发的空气,一片消散的幻影。
舞会结束了。
我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这一切,大厅已恢复了平静,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亮着。在墙边的电灯开关下,小倩正满脸疑惑地站着。
“小倩,你刚才看到了吗?”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摇着头说:“看见什么?我刚刚从后门进来,看到大厅里面一片漆黑,我就打开了电灯。”
我惊讶地摇摇头问:“你没看到?那你听到了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刚才这里一团漆黑,像坟墓一样寂静,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当我一打开电灯,就看到你呆若木鸡般的站在这里,像是在梦游似的。”
“梦游?又是一场恶梦?不——”
此刻,我心里非常清楚,刚才绝对不是在做梦,确实是我亲眼所目睹,亲耳所听闻。我确信,我看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的一场舞会,而且还有舞会上的皇后:嫁入欧阳家的若云。
小倩走到我身边,在我的眼睛前晃了晃手说:“你在看哪里啊?就像见到鬼似的。”
“不,那不是鬼。就像我们在看当年的老电影一样,我们并没有见到鬼,而是演员们的影像而已。”我走到了大厅中心,刚才若云跳舞的所在,大声地说,“这个大厅里出现的一切景象,就相当于电影院幕布上的影像,你明白吗?”
“那么投影机呢?胶片和拷贝呢?”忽然,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我不明白你说的一切,但我知道你需要休息,这栋房子使你感到恐惧,而使你产生了某些幻觉。听我的话,只要你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她刚才说话的样子就像妈妈,我只能苦笑了一下。然后,我走到了那台留声机旁边,它还是我从走廊的杂物堆里找出来的呢。我仔细地看了看留声机,这机器已经是古董了,应该早就报废了,怎么可能再放出音乐来呢?
终于,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跟着小倩上楼去了。
在二楼的房间里,小倩给我倒了一杯水,她柔声地问着我:“这些天来,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也许吧。”我颤抖着端起杯子,她的头发已垂到我脸上了,柔软的发丝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撩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在看某一样神秘的玉器。
她意识到了自己离我太近了,向后退了退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个小孩。”
“所以你会照顾我?”
这大胆的提问让小倩有些尴尬,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在门口向她道了一声:“晚安。”
也许,是受到刚才神奇“舞会”的刺激,我确实感到自己累极了。在卫生间草草洗了一把,便上三楼睡觉去了。
走进三楼的房间,又是一阵爬山虎的气味。但我连灯都没有开,一头倒在席子上就睡了。
这一夜,我真正沉入了荒村公寓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