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中午12点钟了,得赶回客栈吃午饭。
等回到客栈时,大堂里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还在吃饭,我轻轻地坐在他们对面,微微点了点头。阿昌给我端来了碗筷,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灵客栈“同化”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就和清芬他们一样。
吃完午饭以后,我们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小龙,忍不住问道:“小龙,你喜欢幽灵客栈吗?”
少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他的妈妈说话了:“你别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独的孩子。”
“孤独?是啊,小龙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跟你说话。”
“可现在他连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时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说话都没有用,他那样子就好像中了邪一样。我担心的已不是他的肺,而是他的内心。”
我能听出母亲对儿子深切的爱,于是轻声地问:“小龙很喜欢海吗?”
“过去很喜欢,但很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幽灵客栈以后,就对大海非常害怕。”
“那为什么还一直看海?”
这时候小龙终于说话了:“因为海里有人对我说话。”
“别乱说。”清芬摇着头,无奈地说,“小龙又在乱说话了。”
“他经常这样说奇怪的话吗?”
“自从你来到客栈以后,他的眼睛就越来越奇怪了,总是说见到奇怪的东西。”
少年执拗地顶嘴:“我见到了,也听到了。”
我好奇地问:“你见到了什么?”
小龙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神秘兮兮的气声,一字一顿地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有那种眼神,绝对不像是在撒谎,我不得不相信他。于是我继续问道:“那你听到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听到大海里传来了歌声。”
“什么歌?”
“我不知道。”小龙似乎非常痛苦,每说一个字都要绞尽脑汁,“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我听不懂她的歌词……就好像……古代的民歌。”
“不——”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了,小龙说的就和我昨天晚上在山顶上听到的一样。
清芬立刻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低着头说:“对不起,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没关系。”我急忙站起来说,“我先上楼去了。”
回到了房间里,我只感到浑身乏力。房间里闷得要命,我赶紧打开了窗户,但外面却一丝风都没有,就连平时的海浪声也听不到。
就当我浑身冒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看到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心头莫名其妙地一跳,我后退了几大步,才看清了门外那一身白衣的人,原来是水月。
“有什么事吗?”
她半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也许是尴尬,也许是紧张,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出话来:“快进来吧。”
水月缓缓地走进房间,径直来到了窗口,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大海,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不起,我刚才骗了你。其实,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而是想借你的窗户,看一看大海。”
“借我的窗户看海?”
“对,我真羡慕你,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大海。而我的房间,窗户的朝向正好相反,只能看到一片荒山。”
“原来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我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问,“你喜欢看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片海非常特别,好像与我前生有缘似的。”
我拧起眉头想了想她的话。其实,自从来到幽灵客栈以后,我也产生了相同的感觉,好像在小时候的梦中见过这片海——那是恶梦。
水月也沉默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着黑色的大海。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间,禁不住让人心神荡漾。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她忽然转过身来,低着头说:“对不起,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
我下意识地要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吧。”
水月刚想说什么话,目光却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她轻轻地拿起书说:“你正在看这本书?”
“是的,我喜欢森村诚一的小说。”
她先点了点头,然后把这本书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过的那一页——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
这一页纸似乎有某种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水月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分钟,似乎已经忘记了旁边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细微的嚅动,随后发出了一阵轻柔的声音——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当她把全诗念完以后,我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的感情太投入了。”
水月的心似乎还沉浸在诗里,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羡慕她。”
“你羡慕谁?”
“羡慕这首诗里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羡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虽然死了,虽然化为了幽灵,但却赢得了一个男子的心,赢得了深深的怀念和爱恋。”忽然,水月的眼睛闪烁了起来,对着窗外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以后,也能和她一样幸运的话,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水月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忧郁了,她的心灵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书页,轻声地说:“别谈这些了,你应该更快乐一些。”
她终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刚才那是日本人的诗,你想想听听中国人的诗吗?”
我点了点头:“说吧。”
水月随口吟出了一首诗:“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相比于刚才立原道造的诗,从她口中念出的中国古诗,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只有短短四句话,20个字,却让我沉默了许久。
“像是乐府诗?”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里电唱机前的话,“是《子夜歌》吗?”
“没错。《子夜歌》总共42首,我全都能背出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刚才这一首。”她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这时候我沉默无语,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水月,一下子气氛有些尴尬。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虽然我还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经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我不禁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额头不知不觉沁出了许多汗珠,我索性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直到精神重新好了一点,才坐起来继续写我的小说。
这个下午异常闷热,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
我一直坚持到4点钟,但再也坐不住了,平时在天热的时候,我都会去游泳池消暑,夏日里泡在水里的爽快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的海滩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里不是现成的吗?
于是,我带上一条游泳裤,飞快地跑出了幽灵客栈。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寻找适合游泳的地方。但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月兑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体,我就模索着下水了。